44 将袖中的匕首送入他心口……

楚雲忽然直直看着他,眼神裏很純淨,似乎沒什麽雜質,但看得人心裏一驚。聞盛心慢慢地跳起來,從手邊摸了枚黑色棋子,棋子觸手生暖,雖比不得手心熱,也有些溫暖。

聞盛半真半假地笑問:“難道阿雲接下來要告訴我,你有孩子了?”

楚雲嘁了聲,方才的氛圍蕩然無存。外頭的雪還沒停,只是變小了。遠處的屋脊上一層白茫茫的雪蓋,光禿禿的枝丫也被重新裝點,的确很好看。

楚雲看出去,有些出神。聞盛忽然開口,說要給她作畫,要她去窗邊坐下。

她沒拒絕,攏了攏衣袍,踩着榻爬上窗臺,靠着半扇敞着的窗戶。北風呼嘯而來,與屋內暖氣打了一架,冷風終究更勝一籌,她手腳很快冰涼。

原本手指攥着衣襟,漸漸攥不住,腳上只穿了雙薄襪,哪裏能擋風霜?

聞盛動作快,三兩下揮墨搞定,取過手邊貂毛大氅,将她整個人罩住。楚雲整個人窩在大氅裏,巴掌大的臉,擡起頭來,朝聞盛笑了笑。

聞盛擡手将窗戶拉上些,冷風霎時小些。他見着楚雲笑,心中猛地跳了跳,伸手碰觸到她巴掌大的小臉。

“阿雲。”他摩挲着楚雲臉頰,喚她名字。

楚雲攏緊大氅,忽然解釋:“我方才的話,沒什麽別的意思,你別多想。”

她重新低下頭去,青絲白頸落在他眼裏,看得人眼疼。聞盛笑了聲,将她抱下窗臺,摟進懷裏,“我更沒有別的意思,只是太醫說過,你身子虛,不适合有孕。”

那年她沒了孩子,後續沒能好好修養,又在雪裏凍了些時辰,自是不适合有孕。楚雲嗯了聲,将臉埋在他懷裏,悶悶地開口:“聞盛,我餓了。”

她叫聞盛的名字,聞盛心頭一愣,命人傳膳。她以前很少叫他名字,多叫大人,聞大人,大人今日可還好?

現在也不常叫他名字,因為他成了皇帝,她不能直呼其名。

楚雲意識到不妥,改口稱:“陛下。”

聞盛手掌搭在她後背,輕笑出聲:“無妨,随你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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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興的時候随你叫,不高興的時候,卻是一個要你命的由頭。楚雲清楚這道理,沒再叫過。

冬日裏喝一碗熱乎的湯,那真是舒服。楚雲捧着湯碗,小口小口地。她再也不會急吼吼地三江口吃完東西,吵着要見梁大哥。

聞盛餘光瞥她,心滿意足。

那日話題原是無心,沒想到過幾日還會被聞盛提起。他似乎認真斟酌過,與她道:“阿雲,我們要個孩子吧。”

楚雲愣住,擡起頭來,還有些懵。

“高興壞了?話都不會說了?”

楚雲撲進他懷裏,一臉驚喜,“真的嗎?”

她主動投懷送抱,聞盛心頭一軟,嗯了聲,“自然是真。只不過你得辛苦些,太醫說,為了調養,你得多喝些苦藥了。”

“沒關系。”楚雲笑說,摟他腰更緊。

聞盛與她溫存了會兒,臨走的時候見她宮裏有個生面孔,多問了一句。楚雲只說,是路上遇見的,瞧着可憐,所以讓她來了。

聞盛不喜她太過善良,但偶爾也能接受,并未多言。

那些藥的确是很苦,楚雲回回都要與他訴苦,即便吃了甜棗也一嘴苦味。聞盛嘗了嘗,的确如此。

他抱着人,忽然也有些期待,期待一個屬于他和楚雲的孩子。

他和楚雲的孩子會是什麽樣呢?會長得像誰呢?像他多一些,還是像楚雲多一些?日後的性子又會如何?是像他一般?還是像楚雲那樣?

想得多了,便會想得更細。甚至能想到倘若孩子哭起來要怎麽哄,孩子該怎麽抱?夜裏孩子哭會如何?他會怎麽教導這個孩子?

……

在楚雲一天一天的藥碗裏,聞盛對一個孩子的期待達到頂點。

終于,在這一年的夏秋之際,楚雲被診出有孕。

那一日,聞盛風風火火地跑回去,上臺階的時候,差點摔了一跤。進清瀾殿門時,清瀾殿宮人已經早知曉消息,與他報喜。

聞盛驚喜到無可言說,有那麽片刻,他甚至覺得這喜悅比他複仇、比他獲得至高無上的權力時,都要更甚。

這太奇妙了。

當他跨過門檻,繞過屏風,見到楚雲朝他擡起頭來,慢慢地笑起來的時刻。他的的确确覺得,這是他人生最高興的時刻。

楚雲從榻上起身,撲進他懷裏,這一刻,喜悅比方才更甚。聞盛一時不知說些什麽,甚至有些手足無措。他扶着楚雲坐下,不知從哪裏問起。

“阿雲……”最終只是叫楚雲的名字。

楚雲嗯了聲,埋進他心口,的确聽見他的心跳聲劇烈而不規律。

這一年聞盛有兩件大事發生,其一,他終于将大渝也蠶食,成為他的囊中之物。天下在他手中得到一統,他馬不停蹄地命人編纂史書,記錄自己的偉大功績。

而第二件,便是楚雲有孕。一個屬于他和楚雲的孩子。

他覺得自己的人生在這一刻圓滿。

權力,愛情。原來是可以有兩得的。

兩全其美,多好。

聞盛緊緊地抱住了懷裏的人,許久之後,俯身聽她尚且平坦的小腹的動靜。自然是什麽也聽不見,但他卻好像真能聽見似的。

向來冷靜自持的聞盛,頭一次開懷大笑,暢快地與楚雲讨論起這個孩子的一切。他已經在心裏構想過無數次,說起來自然也很流利,侃侃而談,滔滔不絕。

聽得楚雲都有點不好意思:“什麽呀。”

孩子倘若是男孩兒,和女孩兒又不同。因此聞盛還想過兩種情況。男孩兒自然要将他培養成千秋萬代的君主,與他一起流芳百世。而女孩兒呢,女孩兒不必承擔太多的責任,只需要享受他們的愛,享受至高無上的榮耀與尊貴。

無論如何,一個人的一輩子,足夠能想上三天三夜。

皇後有孕,陛下大喜,大赦天下。一時間,喜氣洋洋。

眨眼又至秋獵。

今年秋獵的意義不一般,這麽多的大喜事,自然要好好慶祝一番。聞盛考慮到楚雲有孕,原本猶豫要不要帶她去行宮。

楚雲堅持要去,秋獵一去幾個月,“我想去。”

聞盛動容,還是同意。他将楚雲的話解讀為,舍不得他。

旅途遙遠,舟車勞頓,楚雲又幹嘔不止。聞盛連連皺眉,心疼不已,命太醫想辦法。太醫們頭疼不已,想了各種辦法。

直到楚雲情況好轉些,聞盛緊鎖的眉才舒展開來。他握着楚雲的手,近來常覺得歡喜不已。

他要什麽有什麽了,人生至此,似乎圓滿了。但還不夠,還可以更多。

權力還可以更多,國土還可以更大,功績還可以更偉。至于楚雲,已經足夠滿足。

抵達行宮之時,夜裏已經有些涼。聞盛特意命人給楚雲加了床被子,見楚雲腳冷着,主動碰住她腳,用手給她暖。

楚雲眼神顫了顫,別過臉沒看他。聞盛笑她嬌羞,“這有什麽?朕愛重你,自然對你好。要星星給星星,要月亮給月亮,可惜阿雲總是不太開口要這些東西。”

楚雲垂下眉眼,莞爾笑道:“星星和月亮在天上,又沒礙着別人的事兒,幹嘛要它們?”

聞盛也笑,讓她早點睡,明日便要去林子裏,怕你吃不消。

楚雲哦了聲,“我還沒去過,會有危險嗎?”她趴在床褥上,撐着下巴笑得天真。

聞盛想起她從前一點不受重視,別說這種活動,便是出宮,都沒出過幾次。一時有些心疼,道:“那明日我帶你好好玩玩,危險嘛,沒什麽。行宮裏雖偶爾有猛禽出沒,但到底少,阿雲不需要怕。”

楚雲笑容更甚,翻過身哦了聲,扯過被子自己躺下。

聞盛在她身邊睡下,卻做了一個噩夢。大抵是聽楚雲說起危險二字,他竟夢見楚雲出事,朝他呼救。

于是夜半驚醒,見身邊人安然睡着,在她額上落下一吻,才又重新睡下。

第二日,每個人都興高采烈,興致高漲。畢竟這是舉國歡慶的事兒。

楚雲與聞盛起先一起行動,聞盛不急不緩地帶她玩了會兒,後來興致來了,便自己去了。留楚雲在原地的馬上等着,不許亂跑。

楚雲嗯了聲,讓他安心去。

聞盛嗯了聲,臨走之前,回頭看了眼楚雲,無端想起昨夜的夢境,心頭一緊,又回頭吻了吻她額頭。

原本這種活動,梁述身為鷹衛總使,是不必參與的。他作為皇帝的心腹,得跟着皇帝出來,待命。可聞盛故意要他看着,故而特意讓他也一起進來狩獵。

楚雲坐在馬上,由人牽着馬。聞盛留了身邊大部分的侍衛跟着她,保護她。楚雲原本只騎着馬随便轉轉,忽然幹嘔起來。

見她如此不舒服,跟着她的人勸道:“娘娘,咱們要不要回去?請太醫來瞧瞧吧。”

楚雲搖頭,不肯回去,堅持要留在這兒,“本宮要見見陛下的英姿,你們派幾個人去請太醫來,本宮便在這兒等着。”

她将一半人支走,沒一會兒,又将剩下的幾個人也支走大半,最後身邊只剩下一個人。她便說,她想往裏面走走,只轉一轉,馬上就折回來。

那人不好違逆她的命令,只好牽着馬與她往前轉。

中途遇見了梁述,楚雲順勢将那最後一個人也支走。

梁述看了眼前方樹更高大的密林,林子裏有不少獵物,鹿、兔子……不時有受驚的鳥飛出來。

梁述攔下她:“娘娘,不好再往裏面去,箭不長眼,倘若傷到您……”

楚雲忽然笑起來,“梁大人,你說山的那邊是什麽呢?”

梁述皺眉,擡起頭來,遲鈍回答:“回娘娘,是懸崖。”

他眉頭皺得更深,聽見林子裏依稀的馬蹄聲,低聲道:“懸崖應當勒馬。”

楚雲眯了眯眼,眺望向更遠的地方,“倘若我不勒馬,你猜他會奮不顧身來救我嗎?”

梁述垂下頭去,閉上眼:“應當會。陛下愛重娘娘。”

楚雲又清脆地笑了聲,“我也覺得,應該會的。”就像她曾經那樣的奮不顧身一樣。

她踹了一腳馬腹,馬受了驚,當即馱着她往林子裏竄去。梁述愣了愣,大聲喊道:“來人,皇後娘娘出事了,快來人。”

聞盛聽見動靜時正在追逐一只成年雄鹿,那鹿跑得快,他追了許久,都未能追上。一聽見楚雲出事,當即掉轉馬頭,臉色不虞:“怎麽回事?朕不是命人好好保護她嗎?怎麽還會出事?你們都是做什麽吃的?”

他想起昨夜的夢境,一時有些慌亂,追着楚雲的方向而去。

好在楚雲似乎沒事,只是崴了腳,在一旁坐着。聞盛翻身下馬,查看她情況。

“阿雲?你沒事吧?有沒有傷到哪裏?”聞盛急切地要扶她起來,楚雲順勢借力站起身,将袖中的匕首送入他心口。

周遭有受驚而飛鳥,林子裏的樹葉被風吹得沙沙作響,聞盛扶着一旁的樹幹跌落下去,只看見楚雲耳垂上叮叮當當跟着風響的耳墜。

是紫緣花的式樣。

讓人想起很多年前,他們在長街初見,紛紛而落的紫緣花。

他感覺到自己的力氣在消散,顯然匕首上淬了毒。

楚雲接住要墜落的他,将下巴靠在他臉上,丹唇一啓一合,在他耳邊吐出一句話:“人不能總是逆來順受,受了委屈總要讨回來的。怎麽讨回來呢?人越想要什麽,便奪走什麽。聞盛,我記着的。”

他身子重,壓着她一起下墜,直到雙雙跪在草地上,不知道是什麽花,散在草地周圍。

被人欺騙、被人利用的滋味,好受嗎?

希望達到鼎盛,又全然摔得粉碎的滋味,又如何呢?聞盛。

楚雲垂下眼睫,無聲的熱淚被風吹冷,砸落在他肩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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