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06.看電影

有件事，沈叢沒說謊。

他們家确實是開武館的，他未來也确實可能繼承武館。

但他卻不能像武館內其他師兄弟那樣再上場跟人切磋比試，更不能像兒時所有人期望的那樣摘下一枚枚金牌，将驚鴻武館的名字發揚光大。

不茍言笑肅然嚴格的父親沈世昌，從小将他當做衣缽繼承人培養的，四歲生日就開始教他習武。

沈叢天資聰慧乖巧聽話，吃得了苦，又怕粗粗的藤條落下來打手心，又害怕父親動怒生氣，一點都沒叛逆過。

像他這樣乖巧又斯文，生得白白淨淨，跟沈世昌堅毅凜冽且又粗犷勇敢的硬漢一點不像，倒更像柔弱的畫家母親梅憶楠。

梅憶楠生得婉約如三月春花，說話輕聲細語像耳畔呢喃，做事溫溫柔柔滿慢條斯理，卻也最是怕疼，最是不喜男人們争奪打架，一有煩惱便将自己鎖在畫師裏畫畫。

梅憶楠為沈叢習武一事跟沈世昌吵過一次，可卻抵不過沈世昌強勢。

于是，梅憶楠畫畫的時間又長了許多。

随着年齡漸長，沈叢被灌輸着要将繼承武館的壓力，也确實靠着不懈努力，挨打不喊疼，摔倒自己爬起來，一遍又一遍練習……十四五歲時，沈叢在武術上已超出同齡人太多，沈世昌甚至帶着他參加過國內外無數武術交流和研究，因為生得斯文乖巧，不少叔叔伯伯都喜歡逗他，都打趣說是“打架得像個書生”。

所有人的覺得，沈叢将會繼承武館像父親一樣取得全國武術冠軍。

少年時的沈叢，曾堅定不移的認為那就是他的宿命。

是他唯一的夢想。

高二那年，他跟謝執參加夏令營在山上遭遇暴雨，謝執不小心踩滑朝山坡下滾，他眼疾手快拽了前面的沈叢一下，兩人慌張下抱成一團滾下了山坡，所觸之處全是亂七八糟的野草和碎石。

滾動得速度加快，他們身上的傷口也被扯得更開，在謝執腦袋将要撞到石頭時，沈叢拿右手裹住了他的頭，将人護在了懷裏。

好不容易停下來，謝執腦袋在磨蹭下撞出了血，臉色蒼白又虛弱，他抽動了下手慌亂焦灼，腦子嗡嗡嗡響說：“沈叢……沈叢……我、我的手……怎麽辦？好像、好像動不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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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謝執拉小提琴在同齡人中已小有名氣了。

拉小提琴的手，都十分金貴。

沈叢右手手臂像要碎裂了似的卻沒吭聲，他咬着薄唇踉踉跄跄起來，費勁将他扶起來：“去、去醫院。”

謝執腳崴了，不得已将重量全壓在他身上，臉上的血液被雨水一沖便顯得十分可怖，他腦子昏沉沉靠在沈叢肩頭，粗喘着氣道：“走不了，我不行了。”

說着，就暈了過去。

沈叢不敢停留，将同等身量的謝執背起來，顧不得右手劇烈的疼痛踉踉跄跄下山，雨水不要命的蔓延過發絲、耳朵、臉頰，不斷模糊着沈叢的視線，背後電閃雷鳴，樹枝“咯吱咯吱”瘋狂顫動，像每一下飽含力量的雷電就要劈到他們身上似的。

搜救隊的人在山下找到他們，沈叢一放下謝執就暈了過去。

不過好在謝執受了傷不重，稍稍調理就能恢複了，不會耽誤他拉小提琴。

但沈叢右手骨折，加上長時間移位使用，那只手被醫生處理後打上石膏，就算恢複70%，卻再也不能恢複成原來那樣，也不能像師兄弟那般放開切磋了。

好像，就是在那一瞬間，沈叢所有星辰墜落，洶湧的潮水以迅猛的姿态退潮。

因為這，沈世昌和梅憶楠背着他爆發了第二次争吵，而手臂疼得睡不着的沈叢下樓喝水隔着門縫，每一句話無比清晰的落入他耳朵，也将他一下子再摁入另一個地獄。

內容從習武到離婚，一點點扯出他們這些年不和，也扯出梅憶楠多年的隐忍，為了沈叢而一直沒離婚在苦苦煎熬……

沈叢像溫室裏的花朵，一下子被放置在室外承接着外面的風吹雨打。

他不敢待在家裏，生怕看到梅憶楠強顏歡笑，也難以面對即将四分五裂的家，怕看到師兄弟們同情的目光，那些就像針刺一樣無情的刺向他，讓他無所遁形。

所以手臂打着石膏去學校上課，企圖用課業來屏蔽掉外界的一切。

盡管老師照顧他，并不讓他寫作業，可沈叢會嘗試用左手寫字，歪歪扭扭，十分難看。同窗好友也不知該如何安慰他，葉嘉譽和樊明哲又時常不見人影，而謝執出院後又隔三差五來他跟前獻殷勤，企圖将他照顧得無微不至，眉眼間的愧疚溢于言表……

沈叢受不了，喜歡找地方躲起來。

華新有廢舊不用的舊教學樓，沈叢喜歡躲在一樓第一間教室在角落裏聽音樂，靠牆坐在望見窗外種植得郁郁蔥蔥的香樟樹。

像需要一個宣洩訴說的缺口一樣，他拿起粉筆準備寫點什麽時，發發現牆壁角落裏寫了兩行字。

【爸媽又要我繼承家業，多大人了還想操控我？我只想搞游戲】

字體龍飛鳳舞，筆鋒銳利，端得是一手好字，不難看出寫字人肆意風流。

……像誤入歧途染上網瘾的優生，還經歷着人生最重要的變革。沈叢有些觸動，薄唇微民又有點忍不住訓訓熊孩子在那句話下面寫了一行字。

【打游戲，不是你擺脫操控的借口】

也不管，題主會不會看到。沈叢轉身找了另一邊牆角吸了口氣，認認真真寫下一句話。

【希望爸媽不要離婚，也希望手能養好，不辜負爸爸的期望】

這樣過了兩日，他再來時，右側牆角下，在沈叢色厲內荏那句話下，又龍飛鳳舞的字寫道。

【糾正，不是打游戲，是成為程序員！不過是希望未來能開發出一款風靡全國的游戲罷了】

【嗯，是個平平無奇又十分簡單的夢想】

……夢想？

沈叢讀了好幾遍這兩句話，幾乎能觑見題主在寫這兩句話時的肆意嚣張，又因為誤會對方言辭指責而有些羞愧，在後面接着寫了句。

【加油，你可以的。】

而他左側牆壁下，多了行龍飛鳳舞的字，回應了他上一句話，照常是玩世不恭的調子。

【想那麽多幹嘛？手受傷了去吃點好吃的，學校外面那條街吃個夠，不要虧待自己】

沈叢：“額……？”

沈叢拿着粉筆，踟蹰了下沒留言。

下午放學，向來乖巧的他又聽取了不知名筆友的話，稍稍打聽找到了學校附近的小吃街，盡管右手不便，但還是在熙熙攘攘的街道兩側買了些吃食，學着街上的人一邊走一邊吃……由于吃食全是辣味，偏偏越辣越好吃，越辣還越想吃，不好停下來。

腹部的飽脹感，唇齒間的辣味，緩解掉不少憂郁。

這些，都是以前他習武時從未有機會接觸的，他所有的時間都被沈世昌管理得僅僅有條，也不允許他浪費一點點時間。所以，在好多事情上于他而言便顯得十分新奇。

然後，隔天他在牆上留了字。

【都很好吃，謝謝。】

牆上也不都是會出現文字，不過都是周三後。

【不想成為年紀第一的程序員不是好學生！拿不下數學滿分的學生不是好程序員！】

沈叢望着鬥志滿滿的文字，心尖被輕輕拂過，心髒被挖空的一角好像被名為“夢想”的東西填補，不斷被“不想繼承家業”的預備役程序員鼓舞着。

好像，他從來都沒問過自己想要成為什麽，想要變成什麽樣的人，也從沒去試圖觸碰過名為夢想的東西。

……像個□□控的牽線木偶，從來沒有對父母說過一次“不”字。

然後，他拿粉筆在下面寫了句：【辛苦啦OvO，吃點好吃的吧】

謝執噓寒問暖得沈叢頭疼，索性在食堂吃飯開門見山談了，他認真說：“謝大哥，我的手跟你沒關系的，是我要背着你下山，就算沒有你，我的手也還是不能再參加比賽的。”

誰料，謝執不隔三差五來送牛奶送零食，反而約他逛街看電影，塞了電影票讓他一定要去。

沈叢一頭霧水。

葉嘉譽瞅着那電影票，抱着胸高深莫測表示：“你要真去了，那才真要命。”

沈叢茫然，不明白他什麽意思，不知該聽謝大哥話去，還是聽葉嘉譽的不去，猶豫踟蹰下他躲在小教室想了好半晌，最後将電影票用磚頭壓着，然後在右側牆壁上求助于筆友。

【程序員同學，能幫我……去看電影麽？】

等周一再見謝執時，謝執沖他微微颔首，神色複雜看了他一眼轉身就離開了，惹得沈叢一臉疑惑，他周一下午去看牆壁時解開了困惑。

【很好看，我也請你看OvO】

沈叢瞅着那真誠的小表情：“？”

磚頭下壓着一張新的電影票，正是周一下午七點那場。他對于筆友的邀請并不排斥，下午放學乖巧拿着電影票就去了，在黑漆漆孤零零的電影院裏看完了時常兩小時的……恐怖片。

沈叢怕鬼，在電影院被吓懵了。

【壞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