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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舟停泊在浍水北岸,常父與數名奴人,在士兵的催趕下,一道前往融國國君的營地送魚。他們每人背負一只裝滿鮮魚的沉重大竹筐,打着赤腳,手執木杖,勾着腰,步履蹒跚前行。
為保持魚肉鮮美,路途上不能耽誤,腳步稍慢,就會挨訓斥。
越潛留在浍水南岸,目送常父的身影離去,他低頭撿拾漁網裏為數不多的雜魚蝦貝,這是奴人的食物。
他們的主食就是魚肉,平日裏也會摘些野果,采集野生的稗子、野麻食用。
住在苑囿裏,山也好,水也好,林也罷,一切飛禽走獸,山木水源,都歸融國國君所有。
奴人不被允許打獵,砍伐樹木,也不許私下捕魚,甚至不得在這裏開墾田地。
越潛的生活艱難,同為苑囿奴,同住在水畔草屋的其他人也是。人們蓬頭垢面,穿得破破爛爛,此時無不是拿着一只草簍,圍着漁網撿拾食物。
捕撈上來魚蝦,最好的那一部分要上繳融國國君,運往融國都城寅都的碼頭,稍次些的那部分,歸看守苑囿的官吏和士兵所有,剩餘的才留給奴人。
剩餘的部分,要麽是些個頭小,沒啥肉的雜魚,要麽是士兵都瞧不上眼的雜蝦貝螺。
越潛提着草簍,正打算返回住所,路上經過一棟草屋,草屋的主人向他行跪禮,尊敬地稱呼他:“波那。”
那是一個頭發花白,擀氈打绺,瘦得皮包骨的越人。
“波那”是雲越語,一種尊貴身份的稱呼。
近來已經很少有族人會這麽稱呼越潛,在苑囿兩年,越潛和他們一樣給融國國君當了兩年的奴人,幹着捕魚的艱苦生活。
那人保持跪地的姿勢,雙手高舉,将一條個頭稍大的魚獻給越潛,越潛沒接,謝絕:“我食物足夠,你留着自己吃。”
見那人仍舊不肯起來,越潛說:“以後別再這樣稱呼,以前的事我年幼記不得,如今我不過是個捕魚的奴隸。”
越潛說話時,其他的越人都朝他看去,每個人臉上的神情各異,有麻木,有失落,有難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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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避開族人聚集的目光,越潛加快腳步離開,他心裏談不上有多大的波動,只是有那麽一絲絲焦躁。
兩年前,他失去親人,遠離故土,成為一名奴隸。
無論曾經有過什麽樣的身份,都是過往雲煙。
把半簍雜魚蝦貝提回家,越潛用竹刀給雜魚開膛破肚,将它們三五只穿在一起,放火上燒烤。
越潛正在長身體,需要營養,帶回的食物不夠他和常父食用。
不過不要緊,越潛懂得設置各種捕抓小動物的陷阱,他什麽都吃,青蛙、松鼠、竹鼠,還有蛇類。
饑餓的時候,不會在意食材。
人們總是在适應,無論是遭遇再大的變故,總會為生存而改變。
曾經,越潛用的是青銅食具,而今只有粗陋的自制陶器;曾經,吃着美味佳肴,而今只是幾條多刺又味腥,缺少調味料的烤魚。
仔細吃完烤魚,越潛拿來竹夾,從火塘裏扒出幾顆燒得通紅的石子,将它們丢進一只裝上水和蝦貝的粗陶罐裏。
數枚石子投入陶罐,陶罐裏的水頓時沸騰,沸水煮熟蝦貝。
待陶罐裏的水不再沸騰,越潛撈出蝦貝食用。
每每渴了,也會喝用這種方法煮熟的水。
生水裏頭有東西(寄生蟲),會使人生病,使人頭疼,手腫腳腫,嚴重的會喪失勞動能力。
越潛熄滅火塘裏的火,埋上沙土,保留火種,他準備離開。
從枕下翻出一把自制的石刀,把石刀握在手上,越潛離開草屋,往屋後的山林走去。
他打算去瞧瞧那些設置在林中,捕獵小動物的竹制陷阱,陷阱裏也許會有收獲。如果有收獲,等常父送魚返回,将有一頓飽食。
也許是幾只青蛙,一條蛇,或者一只竹鼠。
越潛布置陷阱的範圍較廣,他一個個翻看,在其中一個陷阱裏,發現一只大竹鼠。
竹鼠被困後,顯然試圖逃跑,把竹籠咬得遍體鱗傷,越潛沒給它逃跑的機會,一刀結束它性命。
拎住竹鼠的一條腿,掂了掂重量,越潛心喜,正好用來改善夥食。
也許正是這一時的欣喜,還有不遠處淙淙作響的水聲,使得越潛沒能留意到有一夥人正在接近他。
越潛毫無防備地站起身,突然,一條鞭子抽向他的背部,火辣辣地疼,越潛疼叫一聲,立即轉過身,出于本能,他一手抓住再次抽打來的鞭子,一手攥緊石刀。
十二歲的小少年,長得十分清瘦,衣衫褴褛,他猛地仰起頭,雙目睜圓,因疼痛而憤怒,然而很快地,他眼中的怒火就被按熄了。
手中的石刀當即遭士兵奪走,同時臉上還狠狠挨着一拳,越潛被打倒在地。
從地上爬起,看清來人,越潛感到驚愕。
不是因為那個鞭打他的虞官怒不可遏,手執鞭子正在訓斥他,随時可能再打他;也不是因為虞官身邊那些粗暴無比,經常欺負他們的士兵,而是除去虞官和士兵外,還有一位融國王族。
越潛認得融國王族的裝束,他想也許自己就将死去。
虞官明令禁止苑囿裏的奴人捕獵動物,即便是設置陷阱捕抓小動物也是觸法。山林中的一切東西,都歸融國國君所有,奴人只能動用他們被允許動用的,極其有限的物資。
越潛心中感到恐慌,但他并沒有因害怕而發抖,身子站得筆直,直視那名融國王族,也看到對方腰間的佩劍。
只需拔出佩劍,一劍就能将人刺死。
兩年前的記憶閃回,雲越國的國都雲水城被融兵攻破,刀光劍影,殺戮聲與哭喊聲不絕于耳,情景歷歷在目。
越潛揮舞着匕首,如同困獸般,他剛捅傷一名融國士兵,擡起頭發現在前頭為他開路的侍衛已遭人殺害,一眨眼的功夫,侍衛就被柄長劍刺穿胸膛。
那位執長劍,刺死侍衛的融國将領,便是位融國王族,同時還是融國的令尹(相當于丞相),攻打雲越國的融軍主帥。
鋒利的劍刃光明可鑒,淌着血,被它刺穿的人發出最後一聲嘆息,虛弱地似只小羊。
越潛走神了。
越潛并未陷入回憶多久,疼痛感再次襲來,虞官責罵完又開始惡狠狠地抽打他。鞭子密集如雨點落下,越潛被打得蹲下身,本能地用手臂護頭。
虞官責罵懲罰,士兵旁觀嘲笑,這時,那位融國王族似乎說了什麽,虞官突然停止鞭撻。
融國人的話,越潛能聽懂,也會說。苑囿裏邊的奴人,不只有雲越人,也有融人。
越潛擡起頭,正見這名融國王族朝他走來,并命令他:“站起身來。”
即便聽懂這句話,越潛并沒有聽從,他握緊拳頭,一道血液從手臂流至拳頭,血液聚集,從指縫滲出,點點斑斑滴落在地。
雙臂被鞭子抽打得鮮血直流,本來破爛的上衣,經此鞭撻,更是爛成條狀。
虞官痛罵,用雲越語呵斥越潛站起身。
越潛不想再挨鞭子,緩緩站起身來。
直到偷獵的越奴站起身,融國太子昭禖才發現對方只是個十二三歲的男孩,有點意外,更意外的是,他看到男孩脖子上佩戴的物品,是一件木刻的蛇形項墜。
那條蛇盤着身子,張嘴吐出信子。
“虞官,苑囿裏邊有幾個越人的孩子?”昭禖詢問身邊的虞官,他腦中有個猜測。
“回禀太子,就一個。”虞官恭敬地回答。
昭禖再次将越潛打量,似有深意地說:“所以他是……”
沒繼續往下說,而虞官已經明白昭禖的意思,唾道:“就是那個沒殺死的蛇種餘孽,國君饒恕他性命,給安置在苑囿裏。”
雲越國人的圖騰是蛇,雲越王族自稱是青王後裔,青王便是個人身蛇尾的怪物,由此虞官稱越潛為蛇種餘孽。
昭禖蹲下身,用樹枝撥動地上的死竹鼠,又看眼一旁那件半截埋進土裏的竹籠,他出生尊貴,但見過這樣的設置,這是個捕鼠器。
“你住在苑囿,應當知道不得捕抓林中的動物,為何犯法?”昭禖扔掉樹枝,拍了拍手,他站起身看向男孩,發現男孩也在注視他,并且在聽。
即便被虞官鞭打數下,血流不止,男孩沒有哭泣,也沒有求饒,很冷靜地站着。
全然不像一個十來歲的孩子,甚至比成年人更為鎮定。
虞官用雲越語重複太子的話,并暗地裏用眼神恐吓越潛。
越潛沒理會虞官,只是望向地上那只還在淌血的死竹鼠,目光黯然,似乎聯想到自己此刻的處境,他擡頭對視昭禖,毫無畏懼,平靜地回答:“餓死了好些人,食物一直不夠吃。”
越潛這句話說的并非雲越語,而是融國人的語言。
虞官的鞭子眼看又要落下,昭禖喝止:“住手!”
“他說什麽?”昭禖質問虞官。
昭禖神情有些驚訝,無論是這個能說融國語的越族男孩,還是他話中的意思。
虞官不情不願,回道:“這幫越人貪婪又邪惡,我允許他們捕食河中的魚蝦,又怎麽會缺少食物!”
昭禖看到男孩缺衣少食的模樣,自然猜測到是怎麽回事。
他對奴隸并無同情心,但是這些雲越國的奴人是苑囿裏的漁夫,負責為國君捕魚。
住在王宮裏,每日吃到的鮮魚鮮蝦,甚至魚脯魚醬蟹醬蝦醬等食物,正是用越奴的漁獲制作而成。
這些越奴,有一定的用途。
“他們住在哪?你在前領路。”昭禖命令虞官。
昭禖來過苑囿數次,一向在南山打獵。
南山位于浍水的南岸,苑囿裏的奴人,大多住在浍水北岸。
今日會接近奴人的居住地,只是一個巧合,昭禖難得有興致在虞官的陪同下巡視苑囿。
身為太子,早晚會當國君,這一大片苑囿,日後也是昭禖的後花園。
虞官很不願意,找來借口:“越人污濁腥臭,擅長巫咒,太子千萬小心,可得離他們遠點。”
“妖言惑衆,我豈會怕幾個捕魚的野夫,還不領路!”太子昭禖手按在劍柄,英氣迫人,他五官予人溫和之感,性情絕非溫文爾雅。
“喏喏!”虞官不敢再推脫,連聲道是,老老實實在前帶路。
越潛由士兵押着,一同前往奴人住所。
一夥人還沒走到北岸奴人的住所,雲越國的奴人遠遠望見越潛被士兵押着走,同行的還有虞官和一位融國王族打扮的男子,早已紛紛聚在一起,惶恐不已。
昭禖讓士兵把越潛放了,沒打算懲罰偷獵的越潛,不只因為對方年紀小,更因為他有幾分可能是昭靈夢裏的男孩。
昭靈夢中的水畔,小草屋,男孩,蛇項墜,似乎都對應上了。
越潛被釋放,回到越奴裏邊,有兩名越奴向他靠去,試圖察看他的傷口,并低聲詢問。
在融國太子和官兵的眼皮底下,越潛不讓越人靠近他,也不回答他們的詢問。
融國太子不會想看到他們團結一致,顧念舊主之子的情景。而今身為奴隸,任人宰割,融國太子只需一個命令,就可以了結他們的性命。
越潛見人群之中沒有常父的影子,舒了一口氣,常父去國君營地送魚還沒回來。越潛不知道融國太子來到他們的住所想幹什麽,只是惴惴不安,做着最壞的打算。
昭禖居高臨下掃視聚集在一起的越人,順便還清點一下數量,不到三十人。
“人數為何比往年減少大半?”昭禖質問身邊的虞官。
虞官暗自吃驚,太子竟然記得當初安置進苑囿的越人數量,低頭回道:“不不服水土,去年冬日病死不少。”
昭禖瞅瞅破敗的草屋,又瞧瞧面黃肌瘦的越人,心裏清楚是怎麽回事。苑囿奴的生活艱苦,夏日裏還能撐過去,冬日顯然會十分艱難。
“往後允許他們在河畔開墾田地,讓他們種點稻子。”昭禖目光落在水畔,水畔的土壤肥沃,雜草叢生。他不是個五谷不分的人,懂得農事。
昭禖下達的命令,大部分越人聽不懂,仍仰起頭,很認真在聽。聽不懂的人,不知道被下達的是什麽命令,心驚膽戰。
“太子,萬萬使不得,老臣擔任虞官已有數載,苑囿歷來沒有這樣的先例!”虞官倚老賣老,他也是老糊塗了,太子雖然年紀輕,但能領兵打仗,自然是個剽悍的人。
昭禖寒光一掠,冷冷道:“我看你真是老邁無能,難怪苑囿裏的鳥獸不僅沒有繁息,反而日漸減少,就連囿中奴人也越死越多。我回去就禀報國君,虞官一職早該另換他人,往後不用你來管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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