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病馬狂奔,?即将迎面撞上,昭靈躲避不及,驚慌下還未做出反應,?倏地就被人撲倒在地。

昭靈聽見馬兒的嘶鳴聲,如此近,如同貼着耳邊,?與此同時,一只臂膀擋在他頭上,?護住他的腦袋。

鼻子聞到牲畜的氣味,病馬瞬間從他們上方躍過,?在千鈞一發之際,堪堪躲開。

還未來得及舒口氣,昭靈便覺得天旋地轉,?他正在不停地從高處滾落。

一頓翻滾,?直滾到土坡底部,這樣無法抑止的動作才停下。昭靈摔懵了,?有一小會兒處于迷糊狀态,?當他意識到發生什麽事時,他發現自己在越潛懷中。

越潛的一只手臂緊摟他腰,?另一只手臂護在他頭上,并用身子嚴嚴實實将他罩住。

被護在懷裏的昭靈毫發無損。

越潛就沒有那麽幸運,他的雙臂都是傷痕,?左手臂上有大面積擦傷,皮破血流。

“越潛,放開。”

緊勒腰身的手臂強而有力,使昭靈感到呼吸有點困難,而周身傳遞來屬于越潛的體溫和汗味,?也使他感到一絲慌亂。

越潛自然不是有意摟住不放手,和昭靈一起落至坡底後,他第一件事就是擡頭往坡上看,尋覓那匹病馬的蹤跡。

他仍處于警惕中,無暇顧及它事。

病馬已經被馬奴和衛槐等人一擁而上制服,它被按倒在半坡上,哀哀鳴叫。

“放開。”

聽到昭靈的聲音,越潛立即把人放開,他沒留意自己把昭靈抱得如此之緊,也沒意識到,他一直用手臂護住昭靈的頭。

腰間的手臂松開,昭靈得以動彈身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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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靈從地上爬起,整理衣容,早已恢複鎮靜,他沒低頭去看越潛,而是擡頭直視坡上的人和馬。

明明留意到越潛左手臂上有大片擦傷,那只護着他頭的右手,五指關節傷痕累累。

昭靈不像表面上那麽鎮定,內心有些情緒起伏,他加快腳步上坡,并平複情緒。

外頭這麽大的動靜,圉官早聞聲趕過來,他見到公子靈在場,并且聽見衛槐在說馬兒逃出馬廄,差點撞上公子,圉官吓得臉色灰白。

圉官跑到昭靈跟前,猛地跪地,磕頭謝罪,嘴裏念叨不停。

昭靈沒理睬他,而是越過他去看那匹被按在地上,奄奄一息的馬兒,他問鄭鳴“怎麽回事?”

在場那麽多人,昭靈誰也沒問,就問鄭鳴。

他遣鄭鳴去馬廄看視情況,沒一會兒,病馬就從隔欄中逃脫,鄭鳴顯然是目擊者。

鄭鳴聽見公子問他,心裏發虛,額上冷汗直流,強作鎮定,他曲膝在地,手捧腹部,聲音虛弱:“公子,臣也不知道是怎麽回事。忽然聽見馬奴喊叫,臣見牆邊正好有只套馬杆,想着不能讓它傷及公子,臣鼓足勇氣上前,甩出套馬杆将它牢牢套住,不想還是被這頭畜生掙脫了。”

“臣腹部挨那畜生一腳,當場疼得喘不上氣,幾乎要暈厥。臣失職,臣沒能及時搭救公子,請公子治罪!”鄭鳴并不是佯裝受傷,他越說臉色越蒼白,手指痛苦地拳起。

“這匹馬本來關在馬廄裏頭治傷,有馬缰,有隔欄,怎麽會逃脫?”衛槐心中狐疑,掃視跪伏在地上的數名馬奴。

馬廄的隔欄很高,馬兒不可能躍出來,再則,只要把馬繩拴好,也不會出現這種事。

察覺衛槐目光移到自己身上,鄭鳴低着眉,避開目光,低聲道:“或許是哪個馬奴疏忽大意。”

跪在地上的圉官,恨不得兩眼一抹黑,他膝行到昭靈跟前,顫顫巍巍道:

“公子,小臣該死!定是這些蠢奴,驢奴沒看好馬,使這頭畜生沖出馬廄,頂頂撞公子!”

“小臣小臣這就殺了看馬的馬奴,宰了這頭畜生!”圉官這句話是發自肺腑,覺得自己非常無辜,都是受奴人和病馬所累。

昭靈彎下身,伸手撫摸馬頭,他的動作溫柔,對于圉官的話,他則置若罔聞。馬兒的腹部有大片潰爛,傷口很深,它眼睛幽幽,不停抽着氣,昭靈知道這頭牲畜痛苦不堪。

擡起頭來,昭靈掃視那幾名衣不蔽體,跪在地上瑟瑟發抖的馬奴,他表情淡漠。

昭靈朗聲道:“衛槐,了結病馬性命。”

衛槐應聲:“是,公子!”

這匹馬已經救不活,所有的醫治方法都試過了。

馬廄裏頭就有一把砍草料的大刀,衛槐取來大砍刀,圉官等人按住病馬身體。

手起刀落,鮮血飛濺,馬兒發出最後一聲悲鳴。

與其讓它繼續遭罪,不如早點結束它的痛苦。

從昭靈登上土坡,越潛就尾随而來,他一直都在。衛槐殺馬時,越潛按住馬脖子,馬血濺在他臉上,他的神色十分凝重。

馬被處決,該輪到馬奴了。

這些蓬頭垢發,衣衫褴褛的馬奴,髒污的臉龐上,兩顆黑色的眼珠流露出深深地絕望,和對死亡的恐懼。

曾經,越潛也是奴隸中的一員,看着這些卑賤的馬奴,一向沒有情緒的臉上也起了些許變化。

殺死病馬後,昭靈似有些疲意,他瞥眼瑟抖的馬奴,對衛槐道:“回去。”

圉官先是一愣,繼而激動地猛磕頭,叫道:“公子寬仁大度!多謝公子饒恕他們性命!”

雖然是群奴隸,被殺光了他還怎麽當圉官,總不能自己喂馬吧。

衛槐駕車,越潛随車而行,鄭鳴傷重,被留在圉場救治。

車廂裏,昭靈回想在圉場發生的事,當病馬即将撞上他時,越潛奮力撲來,将他撲倒在地,兩人一起滾落山坡。

他不動聲色地,悄悄地去看越潛手臂上的傷,血已經不再流,凝固了。

傷口沒有做清理,凝固的血液混雜着沙土,糊在傷口上,這樣的傷勢不重,但會很痛。

越潛沒有在意,仿佛傷不存在,在圉場時,他甚至沒有用清水清洗傷口。

為何不在意,對他而言,只是小傷。

昭靈目光從越潛的手臂移開,心中仍在想:他為何救我?

在同時危及自身與他人時,人們會選擇自救,而不是救身邊的人,這是本能。

那日在獵場,見越潛救下同伴,用自己的身軀擋住野牛,那麽奮不顧身。

他的血是暖的,心也暖。

被越潛護在懷中,與他一同躺在散發着青草與泥土味的土坡下,兩人貼靠在一起,昭靈回想那時,聽到自己嗵嗵的心跳聲。

黃昏涼爽的風拂過臉龐,吹動耳邊的發絲,昭靈睨眼越潛的臉,心中有一份微妙之情。

回到別第,越潛更換衣服,他擡起手臂,才記起手臂上的傷口。

女婢端來一盆清水,越潛清洗傷口,雖說是皮肉傷,血流不少,清澈的水面浮起一層血色。

在苑囿,越潛身上經常有小傷口,被魚網割破手指,被魚鳍紮傷手心,被荊棘刺傷腳板等等。越潛不會喊疼,也不放心上,他自愈能力強。

但只要被常父發現,常父還是會去采來草藥,在石板上碾碎,貼敷在越潛傷口上。

清洗好傷口,越潛擦去水漬,卷高袖子,再不予理會。別第附近不見有野生的草藥,而越潛也沒打算敷藥,皮肉傷總是能自己好。

“越侍,公子喚你過去。”

侍女前來傳話,她站在門口,帶來一陣清香。

越潛放下袖子,跟随侍女前去。

侍女将越潛帶往寝室,公子靈正在更衣,滾落山坡時,他沒受到一點傷,但衣服沾染泥土。

公子靈剛穿上一套打底的衣物,露出白皙的脖頸和手臂。

越潛已經習慣看到更衣的昭靈,目光不至于無處安放,他淡定地走到昭靈身邊,背對他的昭靈突然出聲:“你剛在圉場救我,應該賞你,想要什麽獎賞?”

只聽見腳步聲,就知道是越潛。

越潛沒有作答,他救公子靈,可不是為了獎賞。

侍女為昭靈穿上一件襯袍,襯袍高高的領子遮擋住脖頸,窄口的袖子藏住手臂,昭靈張開雙臂,由着侍女幫他穿戴。

終于穿戴整齊,昭靈轉過身來,看向仍不做聲的越潛,目光落在他左臂的袖子上,問:“想好了嗎?”

越潛道:“某往日曾得公子相助,無需獎賞。”

他自稱“某”,從不稱“臣”,想來救他的時候,也沒覺得是在救主人。

昭靈覺得越潛有時真是不通人情,命令道:“手伸過來。”

此時不知道對方是要做什麽,越潛将右手遞出。

昭靈糾正:“左手。”

換做左手。

昭靈執住越潛的左手,拉高袖子,看到剛清洗過的傷口,傷口未做包紮,滲出血水。

他難道沒有痛覺嗎?

“叫家宰找名藥師來。”昭靈吩咐侍女。

侍女匆匆離開,去找家宰。

昭靈沒做過粗活的手指光滑柔軟,手指間傳遞暖意,那種軟而暖的感覺,像似鳥兒貼近肌膚的羽毛,越潛心中感到異樣,把手抽回。

昭靈站得很近,兩人對視,越潛第一次發現這人個頭不矮,而且已不是先前清瘦的少年體型。昭靈平日裏營養極好,個高腿長,身體康健,已經像個成人。

往時,越潛很少觀察昭靈,一直只當他是個任性妄為的少年。

對方把手收回,使昭靈一時的熱情無處托付,那熱情很快消散無痕。他似乎覺得無趣,不再理會越潛,走至鏡臺前坐下,讓侍女為他束發。

不知道家宰去哪裏叫藥師,恐怕是進城去,許久都沒過來。

越潛跽坐在一旁,看侍女為昭靈束發,他很有定力,身子一動不動。

終于,家宰領着一名藥師過來,家宰站在門外複命,昭靈叫藥師進屋。

藥師當着昭靈的面,為越潛左臂的傷口上藥,他做事很細致,動作娴熟。

當冰涼的草藥敷在傷口上,起到鎮痛作用,帶來舒适感,越潛忽然想到常父。想到幼年住在苑囿,日子十分艱苦,每次受傷,為他上藥,包紮傷口的常父。

公子靈的臉湊得很近,他神情專注看藥師上藥,包紮。

越潛感到很荒謬,他因公子靈喚藥師醫治他的舉動而聯想到常父。

兩人如何能相提并論。

荒謬的何止是這件事,當意識到自己手臂上的擦傷,手指關節上的擦傷,都是救公子靈時,為保護他而受傷,越潛感到困擾。

當時無意識下的舉動,根本沒經過腦子。

窗外月明,月光昭在枝頭,夜深寂靜,只有遠處傳來幾聲蟲兒叫。

昭靈躺在床上,燭火映着他的眉眼,越潛跽坐在床旁,手捧一卷帛書,将內容念出。

這卷帛書記載的內容,在越潛看來頗為無趣,都是一些神話傳說,虛無缥缈。昭靈很喜歡這類離奇的故事,他今夜很有閑情雅致,甚至對越潛下達一個命令,即為自己讀書。

越潛識字不全,幼年受的教育很短暫,遇到他不懂發音的字,或者讀錯的字句,昭靈還會指導,糾正。

“山鬼居南山之麓,以辛夷為冠,腰佩女蘿,昳麗多情。覃公獵浍水,遇山鬼于荻沚……”

越潛讀至此,稍作停頓,他端詳帛書上繪制的山鬼圖,發覺南山山鬼的模樣不像似女子。

心裏有點疑惑,即便如此,他繼續往下讀,語調仍是平常。

讀至覃公夜間化作鳳鳥,飛往南山與山鬼幽會時,越潛心裏頭暗暗吃驚。

在這個故事裏,還講述覃公的身份,他是融國的第一代君王。

看來正是因為覃公能化作鳳鳥的傳說,從而融國人以鳳鳥為神鳥,融國王族以鳳鳥為族徽。

越潛聯想到自己年幼時,在苑囿遇見的那只鳳鳥,很通人性,它會不會是由人變化?

這一想,又覺得荒誕不經。

擡頭去看聽故事的人,才發現昭靈已經睡去,睡容安和。

因為信任,而毫無防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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