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王宮附近有一片整齊規劃的區域供王宮奴仆居住,?這片區域被稱作下房。昭靈回宮時,越潛就住在下房,在無數房間中的一個單間裏。

他住的房間較寬敞,?家具也齊全,算是下房中的上房了。

天将黑,越潛躺在床上歇息,?聽到院牆外車來車往,院中人語聲不絕。

無聊時,?越潛會偷聽院中的奴仆交談,下房的房間建得密集,?隔音又不大好。這些奴仆服務于王宮,不少能出入王宮禁地,知道宮裏的許多事情。

譬如國君的寵姬申姬一直想懷孕,?甚至不惜求助巫女;譬如莫敖(官名)的兒子目中無人,?竟敢駕車在宮道上馳逐,被乘車路過的太子訓斥,?并命人鞭打;譬如中大夫鄭昌曾是照顧公子靈起居的保官,?有個孫子叫鄭鳴,諸如此類的事。

偶爾越潛也會聽到他真正感興趣的內容,?關于雲越的消息,一點一滴,對他都彌足珍貴。

今日,?越潛仍舊在聽院中人閑談,聊的大多是一些雞毛蒜皮的事,但就在這些人絮絮叨叨的說話聲裏,夾雜着幾聲鳥叫聲。

在苑囿長大的越潛能辨識許多鳥類的叫聲,這幾聲鳥叫不是城中的喜鵲杜鵑等鳥兒發出,?而是山林裏珍禽的叫聲。

越潛骨碌爬起身,推開房門,尋聲而去,在東側的一間屋子裏,找到聲音的來源——一個捕鳥的老奴,他攜帶着一只裝珍禽的大鳥籠。

屋中燈火昏暗,只模糊見得一個幹瘦的老頭背對着門,床邊放着一只大鳥籠,籠子裏有一對珍禽。老頭正坐在床上整理衣物,他遭過刖刑,一只手缺失手掌,但不影響做事,動作仍很麻利。

越潛喚道:“姜刖!”

幾乎每年,姜刖都會進宮,親自向國君獻上他捕獲的觀賞鳥類。為國君捕鳥,是他的職責。

姜刖聞聲回過頭,看向站在門口的年輕男子,此人身穿侍從服飾,衣冠楚楚,他沒認出來,也不敢認,只是問:“我們認識?”

“是我,越潛。”越潛猜到自己變化極大,走到燈前,自我介紹。

姜刖起先那表情不可置信,漸漸認出眉眼,激動地抓住越潛的手,驚呼:“啊,阿潛!”

他把越潛上下打量,又驚又喜:“阿潛,真是你!我只聽說你被人帶走,卻不知你如今也在王宮聽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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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刖,自我走後,常父還好嗎?”越潛最在乎的,莫過于這件事。

姜刖拉着越潛到床邊坐下,與他交談:“老常還是一樣,就是腰不大好,老毛病你也知道。”

“我今兒見着你,回去得跟老常好好說說,他常念叨你。”

姜刖見着故人,心中高興,說個不停:“自你走後,樊魚搬去和老常住,我起先還錯認他是你,還以為你怎麽回來了。”

姜刖和樊魚以前不熟,後來樊魚跟常父住一塊,才熟絡起來。

對方不停說,越潛一直聽,十分專注,就像怕聽漏一字,來自苑囿關于故人的消息,是何等珍貴。

若是今日公子靈沒有回宮,仍住在別第,越潛可能就遇不上姜刖,兩人想要相遇,恐怕得再等一年。

姜刖舉起油燈,将越潛的衣冠照了又照,他很唏噓:“你如今享福啦,我早就說你有出頭的一天,不像我們這些老骨頭。”

他難免自哀自嘆一番。

越潛默然,低眉垂目。

“唉,我怎麽就抱怨起來了,我該高興才是。”

姜刖一掃面上的惆悵,忽然欣喜道:“今日見到我那不成器的兒子,不知從哪裏得來一筆橫財,說要贖我,讓我跟老伴回去養老。我而今快六十歲,年老不中用啦,趁着這次獻鳥,正好跟國君請辭,國君應當會允許。”

聽到這話,越潛立即問:“可以用錢贖出苑囿奴?”

姜刖一愣,點頭:“可以。”

“你想又病又老的奴人,能有什麽用處。不過,你要是想救老常,得有一大筆財物才行,還得有門路!”姜刖猜測到越潛想做什麽。

姜刖勸道:“你能逃出苑囿,就別再回去,那不是你能拿出的錢財。阿潛啊,你好好活着就行。”

“常父常跟我唠嗑,說他老死就等于歸家,魂兒啊就逃離了,魂歸雲越和妻兒團聚,他看得開。”姜刖揩去老淚,心裏有對生老病死的憂傷,自個年老一身病,也常覺得沒有多久活頭。

越潛豈能不管,此時心裏猶如翻江倒海一般。

魂歸雲越,與家人團聚,那是無數正受奴役,或者死在押往融國路途的越人心願。

屋中一盞小燈,燈芯燃去大半,兩人坐在一起,姜刖談了許多自越潛離開後,苑囿裏發生的事情。

從他講述中知道,如今苑囿的奴人已經有一百餘人,這些奴隸大多是越人,他們從事的不只是捕魚,還有伐木,割漆。

“阿潛,我聽新來的越人說,如今雲越人有個土王,名叫黎佗,是你親戚嗎?”姜刖壓低聲音,說前不忘朝木門瞟一眼。

門關得很嚴實,他又特意壓低了聲音。

“不知是何許人,多半是南郡夢澤一帶的夷人酋長。”越潛的語氣很平靜,而今的土王不僅不是家人,而且毫無關系。

夢澤一帶住着夷人部落,那地方不是湖泊群,便是原始森林,沒有得到開發,當地人的生産較落後,文化也比較原始。

融兵攻陷雲水城後,雲越國的一些百姓向南遁逃,有的進入夢澤,與夷人雜居。

越潛的父兄死後,雲越政權就已經結束了。

第二日清早,越潛與其他随從正要去宮門外聽候主人差遣,道遇駕車的鄭鳴,鄭鳴躊躇滿志,拍着車上物品,大聲喊道:“今兒公子和太子前往宗廟祭祀,你們随我回別第!”

馬車上載着滿滿一車物品,顯然這些物品也要運去別第。

自從上回鄭鳴在圉場被病馬發狂踢傷,已經有好一段時日沒出現,一直在家養傷。今兒見到他又是那幅得意洋洋的模樣,看來腹傷已經好了。

“越潛,上車。”鄭鳴招手,示意車上坐。

他平日裏挺自傲,瞧不起其他随從,不知道今日這麽親好是想做什麽。

越潛自若登車,在鄭鳴身邊坐下。

“你可知道我車上裝得是什麽嗎?”鄭鳴把車上蓋的布掀開一角,露出兩件青銅器,看器型是鼎簋。

“重器!滿滿一車重器!”

鄭鳴自問自答,十分激動:“我這車是第一車,後頭還有。”

“全都是君夫人從國君那兒讨來,賜給公子的東西。”

“君夫人說公子已經長大,今後得當大人看待。君夫人真是細心,什麽都有,有裝梳簪的漆盒,有壓鎮席子的玉鎮,有衣盒漆案,還有吃飯的簋盤,飲酒的尊爵羽觞,就連衣服,也有好幾箱……”

鄭鳴講述時滿面春風,仿佛這些東西不是賜給公子靈,是賜給他。身為公子靈的侍從,主人受國君殊寵,下人也能跟着雞犬升天。

越潛只是聽,沒應和。

鄭鳴面上熱情,暗自往越潛身上瞥,目光難掩蔑意。

他一直沒想明白,如此一個寡言木讷的人,怎麽就特別讨公子的歡心。

搶了自己貼身侍從的位置不說,今後公子受封前往采邑,怕是也要搶自己陪臣的位置。

光顧着說話,鄭鳴沒留心路面,馬車穿過集市時,險些撞上一個在道上奔跑的小孩,驚得鄭鳴大呼小叫。

撞傷小孩不要緊,裝壞車上的物品,那才是大事不妙。

小孩早已經吓懵,被追趕而來的婦人緊摟在懷裏,一長一幼伏在車輪旁,知道頂撞貴族的馬車,心中惶恐。

“打哪來的頑童,你知道我車上裝的是什麽東西嗎?你不要命了!”

鄭鳴跳下車,把人一頓訓罵,擡腳就要朝那名婦人身上踹去,被越潛一把拽住。

“先把車上物品送去別第,避免再生事端。”越潛勸阻。

鄭鳴心裏頭不大痛快,想扯開被越潛拽住的胳膊,暗暗吃驚對方的力氣真大,根本扯不到。

只得作罷。

鄭鳴悻悻然上車,也不再說話,只顧駕車。

馬車駛出城門,行駛在郊外的山路上,為減少颠簸,鄭鳴車速緩慢,路上無聊,他憋了許久,忍不住又開口說話:“越兄弟平日瞧不出來,好大的力氣。”

越潛平淡回道:“我在藏室當奴工,每日搬運竹簡,力氣小也幹不了活。”

鄭鳴故意做出欽佩的樣子,贊道:“難怪我先前跟守藏史提起你來,守藏史還誇你咧。”

越潛道:“景大夫待下人素來親和。”

看來鄭鳴試圖從收藏史景仲延那兒摸查越潛的底細,只是沒能成功。

鄭鳴挑了挑眉,跟越潛套近乎:“越兄弟,以前我不好問你,咱們兄弟也認識多時,你就教教我,怎麽讨公子歡心吧。”

他還真是把越潛問住了。

鄭鳴見他面有難色,催促:“你別掖着藏着,快說。”

知道不說點什麽,對方只怕是要糾纏不清,越潛回道:“我沒有一技之長,不知公子為何對我青眼相待。”

根本不是這麽回事,越潛其實有猜測。

鄭鳴還真信了,畢竟在他看來越潛就是個奴工出身的人,什麽能耐也沒有。

“我就說嘛,我哪裏比不上你,就因為你是越人。”

鄭鳴抖動手中的馬缰,神色傲慢,嘴裏頭不停抱怨:“現而今的公子大臣,家家都有越人廚子,越人舞姬,你們越人可真有能耐。”

越潛眼眸冷似冰,由着他說,類似的侮辱話語,他在苑囿時,從士兵口中聽過許多。

融兵把雲越故地的平頭百姓俘做奴隸,輸送至融國都城,這些人妻離子散,背井離鄉,哪個是出于自願。

馬車終于駛進別館,鄭鳴跳下車,大聲吆喝,叫院中的厮役将車上的東西卸下來,公子靈不在,他對待別館裏的下人态度飛揚跋扈。

鄭鳴的馬車抵達別館沒多久,一支同樣運載物品的車隊出現在別館外,負責押送的人是一名涓人,也就是宮中的內侍。

涓人帶來整整六車的器具,令人目不暇接,不只是器物,還帶來數名樂師與三名能歌善舞的美姬。

午後,公子靈返回別第,鄭鳴伺候在旁,他将一冊記載着器物和樂師美姬的名冊遞上,殷勤道:“臣聽涓人說,三名美姬都經過精心調教,能歌擅舞,不僅精通融舞,還擅長岱國的鶴舞。”

昭靈把名冊翻了翻,随手擲給鄭鳴,漫不經心道:“知道了,還有其他事嗎?”

他對待下人一向寬厚,态度也較親和,但今日對鄭鳴說話時,語氣明顯比以往冷漠。

鄭鳴心裏有鬼,惴惴不安,心想那日在馬廄偷放病馬的事,莫不是被公子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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