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炎熱的夏日在不知不覺間過去,?一日清早,越潛站在院外,眺望山野,?發現山林的樹葉紛紛落下,秋天到了。

馬仆從馬廄裏拉出兩匹馬兒,将它們套上馬車,?過程不複雜,兩匹馬兒很順從。

準備妥當,?馬仆到越潛跟前來,态度恭敬:“越侍,?車準備好了。”

越潛登上馬車,趕着車繞了別第半圈,從別第正門經過,?正門外有條平整的大路通往都城。

別第的奴仆時常見到越潛駕車出行,?也不知道他都在忙些什麽。每每昭靈回宮,越潛不用貼身服侍,?他的日子過得相對清閑。

馬車一路馳騁,?來到熱熱鬧鬧的城牆外圍,所謂的城腳下,?那裏自發形成一個早市,附近的百姓每日清早會過來趕集。

越潛下車,一頭鑽進早市,?等他從人群中出來,手裏提着一袋東西。

把那袋東西放進車廂,越潛趕着車往南城門的方向駛去,他向守城的士兵展示允許通行的公憑,穿過南城門,?進入都城。

馬車繼續向前,抵達下房,越潛将車停在下房的馬廄前,一名馬仆立即過來牽馬。

越潛步行前往宮城大門,此時宮門外已經守着不少随從,他們都在等候來自宮中主人的差遣。

這兩日公子靈都沒有出宮,他的随從終日無所事事。

越潛在這裏待上一段時間,巳時剛到,他便離開宮門,前往下房的馬廄。

駕上馬車,越潛趕往城南碼頭,這段從下房到城南碼頭的路,他往返數次,谙熟在心。

越潛抵達碼頭時,一艘來自囿北營的大船正在緩緩靠岸,船上有劃槳的越人奴隸,還有随船監督的士兵。

大船靠穩後,士兵開始吆喝,叫奴隸奴隸搬運裝魚的大筐,把大筐擡上岸。一名年輕瘦高的奴隸與人協力搬動一只大竹筐,緩緩登上岸堤石階,他卸下沉重的竹筐,顧不上歇口氣,連忙擡頭往碼頭四周張望,神情急切且期待。

在車水馬龍的岸邊,樊魚從中認出一個身影,頓時喜出望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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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時太過高興,竟沒留意監督士兵的催促,眼瞅着士兵揮動的鞭子就要往他身上招呼,倏然士兵舉起的手臂,被一名錦袍男子大力鉗住。

士兵大吃一驚,正想把手臂抽出,卻是被扣緊不放,對方的力量驚人。

越潛的眼神令士兵感到畏懼,而且此時士兵也已經将這名穿錦袍的人認出。

士兵嘟囔:“做什麽,放手。”

越潛放開士兵手腕,并塞給士兵一小袋銅貝,然後把另一只手提的東西扔給差點挨鞭的樊魚。

樊魚趕緊接住越潛扔來的東西,緊抱在懷中。那是一只大布袋,沉甸甸很有分量。

在場的士兵自行分錢,正好平分,看來對方算過人頭。

大布袋裏頭裝的只是粗糧,粗糧不是什麽貴重物品,士兵一般不會搶奪,何況越潛也已經賄賂過士兵。

得了好處的士兵,選擇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放由越潛與樊魚交談。

越潛詢問:“你和常父近來還好嗎?”

“還是老樣子,壞不到哪去,好也好不到哪去。”樊魚壓低聲音,邊說邊擡了下腳,腳鐐聲作響。

樊魚說這些話十分淡定,他已經完全适應苑囿的生活,不像越潛還在苑囿時,他常因為苦難而抱怨。

越潛默然,每當在碼頭見到樊魚,他總感到愧意。

“阿潛,常父讓你以後少往來。”

樊魚瞟眼岸上形形色色的人群,幾乎是咬着越潛的耳朵說:“常父說你身份不同,在融人裏頭生活要千萬小心,別惹人注意。”

“我什麽也不是。”越潛搖了下頭。

他曾是雲越王之子,如今雲越國已經滅亡多年,就連他也不在意自己是什麽,自己什麽也不是。

樊魚打量越潛身上的衣着,難掩羨慕之情,喃喃道:“比我們都強。”

大船即将離港,士兵攆趕岸上的奴隸趕緊上船,樊魚依依不舍和越潛相辭。

越潛目送樊魚返回大船,看着他回到越人奴隸裏邊,他和其他奴隸同樣褴褛,眼眸裏同樣沒有神采,他只是無數苑囿奴中的一員。

忽然,樊魚轉身朝越潛揮了下手,用口型說着什麽,即便無需口型,他那眼神已經傳達意思。

你去吧。

數名奴隸執着木槳整齊劃船,樊魚在其中,曾經越潛也在其中。身為奴人的生活,越潛從未忘記。

大船遠去,消失在視野,它将返回囿北營。

越潛坐上馬車,駕車前往都城中心,與大船前行的方向背道而馳。

馬車前往城中西市,在熱鬧的西市裏頭穿行,越潛并非是前來購買物品,而是要去一處酒客聚集地。

西市的酒肆,可能是寅都最有名的地方。

這裏是尋歡作樂的去處,有着無數酒妓和一擲千金的酒客。

寅都是一座極其繁榮的都城,城中彙聚各國的商賈與游學的士子,他們的身影經常出現在城中酒肆,在酒肆裏談生意,在酒肆裏醉生夢死。

越潛的馬車行駛在通往西市酒肆的道上,與一輛迎面而來的馬車交錯,兩車并行過一小會兒。越潛注意到那是一輛安車,車廂有屏障,車廂裏頭坐着人,駕車的馬夫是個年輕小厮。

兩車漸行漸遠,坐在安車裏頭的人推開窗,伸出一顆腦袋往後方張望,正是鄭鳴。

鄭鳴家就在城西,昭靈近來幾乎不差遣他做事,尤其這兩日昭靈在宮中,鄭鳴百無聊賴,夜宿妓家,此時才從妓家出來。

真巧,竟在這兒撞見越潛。

越潛的馬車在一家酒肆門前停下,他從車裏取出一只漆盒,不知漆盒中裝的是何物,看着不重。他攜帶盒子,進入酒肆,似乎要與什麽人,在裏頭碰頭。

午時,越潛才從酒肆出來,他手裏的漆盒不見,空着手出來,衣兜裏兜着什麽東西,鼓鼓的,很可能是錢財。

越潛徑自登上馬車,正身而坐,手執辔繩,神情自若,其實自從他出酒肆,餘光就瞥見一輛停在附近的安車,還有鄭鳴那顆從車中鬼鬼祟祟探出的腦袋。

此時心中早有意料,也不驚詫,越潛淡定的駕車,離開西市。

**

泮宮有山有林也有湖,壞境極佳,秋日到來,落葉缤紛,學子們在湖中泛舟賞景。

昭靈與兩名學子同船,一人是守藏史景仲延之子景鯉,另有一人是岱國國君之子姜祁。

姜祁是岱王的第六子,奉岱王命出使融國,說是使臣,其實是質子。姜祁自此在融國居住,入讀泮宮也有些時日了。

身為小國的公子,姜祁在融國受到禮遇,還能跟融國公子同船,是莫大的榮幸。

船兒輕輕蕩漾,木槳被擱放在一旁,放任船身随波逐流。

姜祁坐在昭靈身邊,講述他到許國拜訪名師的經歷,他曾在半道遭遇盜賊,随從被殺,只得親自與盜賊搏鬥;也曾在許國受到刁難,被困在客館多日,只得借機逃走。

姜祁掃去落在身上的一片枯葉,他娓娓講述:“那年秋時,我正要準備離開許國,在江畔渡舟,遇見一位窈窕多情的漁女。與她一夜親好,許她一年後相會。”

“不想兩年過去了,此時思來,真令人愧疚。”?姜祁提起這事,頗為唏噓。

景鯉聽得入神,嘆道:“祁公子真是癡情人。”

身為一國的公子,出游途中處處留情是尋常事,對待一位萍水相逢的漁女,也能做到念念不忘,似乎挺難得。

昭靈躺在船上,以手臂做枕,他眯着眼,模樣很是惬意,徐徐道:“在我聽來,分明是無情。”

景鯉很詫然,姜祁一副洗耳恭聽的模樣,身子向前傾,作揖道:“靈公子請講。”

對于情愛這種事,昭靈不擅長,也缺乏閱歷,只不過是心裏這麽認為,便就說出口來:“若是圖一時歡愉,就不該許下諾言;若是真心相愛,又怎麽忍心違背誓言。”

景鯉合掌贊道:“沒成想,靈公子才是真正的癡情人!”

姜祁以袖掩面,應和:“真是令我無地自容。”

旁邊有一條靠得很近的船,船上有兩名劃槳的仆人,載着一位肥胖的年輕男子,正是昭瑞。昭瑞顯然也聽到昭靈的話,起哄:“八弟這是愛上哪個女子,這般情深義重!”

昭瑞話語聲落,景鯉和姜祁跟着起哄,讓昭靈也講講他的豔事。

昭靈挑起眉頭,佯怒道:“我不過是随口說說,豈能當真。”

秋風吹皺一汪湖水,昭靈乘坐的船無人執槳,越蕩越遠,蕩至湖的邊沿,離開了其餘小船,顯得形只影單。

昭靈只覺得湖風舒服,心特別沉靜,很充實,沒有傾訴欲望。同船的兩人正在談論融岱兩國不同的風俗習慣,談得十分投入。

“靈公子。”姜祁忽然喚道。

“嗯?”昭靈懷疑自己是否小睡了一會兒。

擡起眼皮,見姜祁正低頭看自己,公子祁長得眉毛是眉毛,眼睛是眼睛,真是面如冠玉。

姜祁笑道:“靈公子怎得睡着了,船就要漂往江裏去啰。”

泮宮的這面大湖通江,一時半會,小船自然飄不到江裏去,姜祁這是戲話。

昭靈想自己還真是睡着了,而他們也聊得太專注,他慵懶地伸伸胳膊,回道:“木槳呢,還不快劃回去。”

“祁公子,接住。”景鯉手中拿着兩支木槳,并擲給姜祁一支。

兩人将飄出老遠的船劃回泮宮,此時已經是午後,湖面上沒剩幾條船,學子大多都上岸離開了。

三人在泮宮門外相辭,景鯉先行乘車離去,姜祁站在一旁,看見昭靈被一名年少英武的侍從扶上馬車,他留了心眼,将這名侍從上下打量。

姜祁和景鯉走得近,所以他曾聽聞,昭靈有一名深受他信任的越人侍從。

應該就是這名侍從吧。

馬車前行,窗外的侍從邁開大步跟随,身高腿長,身姿矯健。日曬風吹,春去秋來,始終在車旁跟随。

昭靈的目光肆意,在他的長腿,腰身,胸膛上逡巡。

若是圖一時歡愉……

昭靈突然想起自己在船上說的那句話。

**

近來,別第時常設宴,宴請尊客,不像以往那般清靜。

夜幕下,別第傳出樂舞聲,主院燈火通明,仆從往來不息。

到一更天時,別第才安靜下來,一場夜宴結束,客人紛紛離去,別第大院外照路的火把熄滅,院門關閉,宅中恢複往日平靜。

主院留宿一名貴客,此人正和昭靈下棋,越潛侍立在昭靈身旁,觀棋不語。

這名貴客是岱國公子姜祁,他為人風趣健談,邊下棋邊和昭靈講述他們岱國的趣事,令人莞爾。

姜祁是個講故事好手,繪聲繪色,十分精彩,昭靈笑得彎腰,以至手中執的棋子落錯位置。昭靈喜歡聽別地的風土人情,姜祁懂得投其所好。

一局下完,昭靈輸了,耍起無賴:“這局不作數,我光顧着聽故事,下錯一手。”

姜祁把棋盤上的白色棋子撿回自己的棋盒,笑道:“當然作數,想贏靈公子一盤棋可不容易。”

棋盤上黃色的棋子由侍女收拾,很快棋盤被清空,可以重新對弈。

姜祁躊躇滿志:“公子還要再來一局嗎?”

昭靈伸伸腰肢,打了個哈欠:“不下,我倦了。”

玩樂一晚,兼之喝酒,帶着醉意,昭靈确實倦乏。

姜祁起身相辭:“夜已深,靈公子早些歇息。”

他彬彬有禮,從屋中退出身子,退至門階下,再次作揖,昭靈顯得很随意,他把手輕輕一拱,喚侍女執燈送客。

姜祁走後,昭靈仍坐着沒起身,他轉過頭對身邊人道:“越潛,我腿發麻。”

久跪腿麻,動彈不得。

越潛低下身,拉起昭靈的胳膊,搭在自己肩上,他另一手貼住對方的腰,将人從席子上攙起。

肩膀一沉,昭靈的體重全壓在越潛身上,他站不起身。

“還是麻,蹬不直。”昭靈弓着腿,颦眉。

像個瘸子,拖着兩條行動不便的腳。

昭靈本來就疲倦,更加不想動彈,他說:“你抱我。”

說得自然而然,理所當然。

越潛身影一怔,在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确認沒聽錯後,只能遵從命令。

他動作明顯僵直,勉為其難将昭靈攔腰抱起,而昭靈順勢摟住越潛脖子,兩人身子相貼,這是從未有過的親密舉止。

隔着衣物傳遞體溫,那麽溫熱,如同毫無阻擋,互相間也聞到對方身上的氣息,昭靈心中一悸,下意識地用拇指的指腹摩挲越潛脖頸。

他的指腹光滑,動作輕柔。

越潛身子發僵,如臨大敵,天人交戰之際,他已經把昭靈送至床邊。

為将人放下,只得俯身,幾乎要與對方的雙唇相觸,越潛慌忙把手一撒,昭靈落在柔軟的床上。

昭靈的雙臂沒有放開,還摟在越潛脖子上,兩人一個俯視,一個仰視,視線交織,氣息紊亂。

不是很情願,但緩緩地,昭靈松開手臂,兩條溫暖的手臂從脖頸滑落。

越潛立即退開身子,拉出一段距離,侍女過來放床帷,忙碌個不停。隔着朦胧半透明的床帷,昭靈見到越潛快步離去的背影。

夜深寂靜,主院再不見厮役、侍女,即便是他們也已睡下,此時連蟲鳴聲也沒有。

越潛來到井邊,提上一大桶水,提進浴間,他在浴間沖澡。

秋夜,剛提起的井水帶着暖意,很快又涼了,一瓢瓢往身上澆,那份寒意使人冷靜。

公子靈今夜醉了,越潛心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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