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城郊秋日的清早,?氣溫低,風很大,山野呈現一片蕭瑟景象。

風刮過主院,?刮落一片片黃葉,落葉亂舞,剛做過打掃的仆人,?不得不再進來掃一遍。

別第的奴仆清閑幾日,今日開始忙進忙出,?因為主人就快回來了。

聽到院外車馬聲與人語聲,越潛出來一看,?見是衛槐駕着一輛四駕車,和一衆随從出現在大門外的那條大路上。

別第的仆人紛紛出來,站在一旁恭迎公子靈,?然而衛槐把車簾一掀,?四駕車的車廂裏空無一人。

家宰忙問:“衛禦夫,公子呢?”

衛槐下馬車,?抖抖手腳,?冷得手腳僵直,他說道:“公子啊,?跟國君太子到宗廟祭祀,多半明兒才會回來。”

搓着冷冰的雙手,衛槐掃視四周,?見樹葉搖落,聽風聲呼嘯。

衛槐道:“在城中沒覺得多冷,城外風可真大啊。勞煩家宰叫廚房煮食備酒,我得暖暖身子。”

禦夫身份不同其他仆役,等同主人的貼身侍從,?能使喚他人。

室外風大,別第的仆人全都待在屋內,主人不在,他們大部分無所事事,悠然自得,三三兩兩聚在一起閑話。

越潛與衛槐坐在一起飲酒,衛槐邊喝酒邊談起新來的一名随從,誇道:“挺懂規矩,也知禮節,不像那個鄭鳴,是個什麽東西也敢對我大呼小喝。”

鄭鳴對待同等身份的人顯得很傲慢,往時怠慢過衛槐,對比他身份低的奴仆,鄭鳴的态度更是飛揚跋扈。

“說來好些時日不見鄭鳴,該不是被公子趕走了?”衛槐瞟眼越潛,總覺得他應該知道內幕,他最受公子寵信。

“這事我也不清楚。”越潛淡定地呷上一口酒。

公子靈沒提起,越潛也同樣是靠猜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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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槐把耳杯中的酒一飲而盡,空杯擱在木案上,說道:“要我說呀,咱們公子為人寬仁,性子軟,就沒見懲治過誰。換是別的主人家,早将鄭鳴捆起來狠狠打一頓,打成殘廢,再逐出府門。”

越潛說道:“倒不至于。”

他挨過鞭笞,知道将人打殘疾是十分殘酷的事。

衛槐叫道:“依我看,圉場那匹病馬十有八九就是鄭鳴放的!他在圉場犯的事,叫國君知道準沒命。”

這是猜測,沒有十足把握,而且事情嚴重,衛槐從沒跟昭靈提過,他不喜歡在主人面前說人壞話。

越潛呷口酒,沒說什麽,他倒是可以确認,這事坐實了是鄭鳴幹的。那日,去往南齊裏的荒林中,越潛以圉場偷放病馬的事要挾鄭鳴,當時鄭鳴都快吓傻了。

總之,鄭鳴确實離開了,身份再不是公子靈的侍從。不知道他是被逐走,還是誣陷越潛不成,心裏又有鬼,識相地自己走了。

午後,太子的馬車突然出現在別第外頭,馬車旁跟随着數名侍衛,聲勢浩大。別第的奴仆大為震驚,在家宰帶領下,紛紛出來恭迎太子。

昭靈和太子同乘,太子親自将他送至別第。

侍衛攙住昭靈,小心翼翼扶他下車,太子坐在車廂裏,打量別第的一衆仆人,他的目光從越潛身上掠過。

一道寒光,如以往那般又冷又利。

昭靈回頭跟太子道謝,作揖:“多謝兄長相送。”

太子伸出一只手,拍了下昭靈的肩,言語親和:“阿靈,別第秋冬風冷,不能久居。”

點了點頭,昭靈道:“我冬日就回宮住。”

太子不再說什麽,用眼神示意昭靈去吧,那眼神溫和。

車簾放下,太子的聲音不怒而威,說道:“回宮。”

禦夫聽到命令,立即策馬,馬車很快離開別第,如來時那般馳騁而去。跟車的侍衛快步奔跑,緊随車身。

剛參加完祭祀就回別第,昭靈來不及更衣,此時還是盛裝打扮,頭戴着分量不輕的冠,身穿着厚重的多重禮服。

回到主院,昭靈扯開長袍領子,侍女連忙過來服侍他更衣,把他的發冠摘下。昭靈的臉上有層薄汗,穿得太厚實,在有供暖的車廂裏悶出汗來。

侍女拿來一塊絲巾,用絲巾沾水,輕輕擦拭昭靈的臉龐。

昭靈拿過侍女的絲巾,吩咐:“叫廚房準備沐浴用水,越潛,你來擦。”

接過絲巾,越潛幫昭靈擦臉,先是額頭,然後臉頰,接着是下巴。兩人靠得很近,越潛無法不留意到昭靈垂眸抿唇的模樣,他的雙唇紅潤,眉眼有一番風情。

擦昭靈脖子時,越潛眼睑低垂,虛着眉眼。

柔軟的絲巾輕輕拭過脖頸,昭靈的鼻子嗅到越潛身上的氣息,有着淡淡的酒味。

昭靈突然湊到越潛的唇邊嗅了嗅氣味,事出突然,越潛沒能及時反應過來,而對方幾乎碰上他的唇。

昭靈問:“你飲酒了?”

越潛不動聲色地挪開臉,拉開距離,回道:“小酌幾杯。”

夜晚,昭靈躺在床上,侍女放下床帷,将大燈架上的燈火熄滅,只留床邊一盞小燈,此時,越潛仍被留在昭靈的寝室裏。

越潛捧着一冊竹簡朗讀,簡中記載雲越的風俗,其中就有雲越人穿衣都在左邊系衣帶,因為他們都是左撇子的記載。

“書中所載,不能全信。”

越潛停下朗讀,把竹簡擱在一旁,他很難得主動交談,他說:“這裏明顯有誤。”

“你不是左利手。”昭靈時常觀察越潛,越潛不是左撇子。

昭靈倏地坐起身來,他身子向前傾,靠近越潛,還把手伸到越潛頭上,他突然從越潛的發冠上拔出一支發笄,他道:“習俗上确實有一些差異,我們融人往右邊插笄,你們雲越人往左邊插笄。”

如此細微的一個特點,昭靈卻觀察到了。

越潛心中一沉,公子靈前往南齊裏,見到常父時,多半已經知道常父是雲越人。

很普通的一支骨笄,執在昭靈手中,他從越潛細微的表情變化上,知道對方心中的所思所想。

越潛本以為公子靈會往下追問,但對方并沒有,他只是躺回被窩裏,并打了個哈欠說:“我困了,你下去吧。”

為何越潛私宅裏,有名越人老仆?

這件事,公子靈似乎不打算追究。

“是,公子。”越潛站起身,退出寝室。

侍女将門帷放下,把房門關上,并熄滅最後一盞燈火。

**

初冬的天氣還不十分寒冷,一大早,數名仆人匆匆忙忙在院門間穿行,忙着事情。昨夜別第有一場酒宴,此時,參加酒宴的貴客都還在沉睡。

別第的奴仆一大早就在忙碌,準備貴客醒來後的洗漱、用餐等事宜。

越潛起得很早,在餐室吃飯,看隔壁廚房裏忙得熱火朝天。

昨夜昭靈下達命令,他今日要出行,前往南山狩獵,并點名随行人員,越潛在随行人員裏邊。

冬獵,不同于夏獵的圍獵方式,冬獵是純粹的打獵活動,而且獵場也遠離夏獵的獵場。

冬獵所在的位置,在南山西邊一面大湖的湖畔。

越潛用過餐,前往主院,這時在主院入宿的貴客已經醒來,越潛路過七公子昭瑞的房門外,聽見他迷迷糊糊抱怨:“我剛睡下,怎得又将我喚醒,什麽時辰?”

走至昭靈居室,昭靈已經醒來,剛穿戴好衣物,正問門階下站立的家宰:“把人都喚醒了嗎?”

家宰道:“回禀公子,都醒來了。”

昨夜入宿的貴客有公子昭瑞和岱國公子姜祁,兩人都會參加冬獵。

家宰離去,越潛進屋,悄無聲息地站在一旁,昭靈沒擡過頭,卻仿佛腦後長眼睛,使喚:“越潛,把我的弓箭取來。”

越潛從牆上取下昭靈的丹弓和綠箭箙,昭靈接過丹弓,越潛将箭箙系在昭靈背後。

穿獵服,背弓箭的昭靈英姿飒爽,他這幅打扮,也令越潛想起兩人初遇時的情景。

公子靈的個頭比當初長高不少,臉輪廓線也不似初遇時那麽柔美,他生得相當俊美,卻也實實在在是個男子。

昭靈與昭瑞、姜祁三人各自乘坐一輛馬車,在路旁等候太子的狩獵隊伍途徑,好與太子彙合。

今年國君不參加冬獵,由太子帶領隊伍。

浩浩蕩蕩的狩獵大隊,方進入苑囿的地界,剛要深入山林時,天空突然下起雪來,雪花晶瑩剔透,落在人臉上,肩上,化作水漬。

打獵的王公貴族,無不是乘坐戎車,戎車只有車蓋,四周沒有屏蔽,風夾着雪往車裏人身上打去。

偏偏這些人,都穿着窄袖緊身的獵服,有的甚至為活動方便,或者彰顯英勇,穿得比跟車的随從還少。

昭靈冷得搓手,他的貂袍等一幹物品,連同帳篷放在隊伍最後頭的辎重車裏,此時也只能忍耐,等到狩獵營地後,支起帳篷,升起火來就緩和了。

冬獵,本身就是為鍛煉意志力和培養勇氣,所以天氣再冷,太子沒有喊停止前進,人們也只得頂着風雪前行。

越往山間去,氣溫越低,雪漸大,從空中紛紛落下,昭靈的手揣進獵服的窄袖裏,縮着脖子。

坐在馬車裏的人尚且還好,畢竟頭上有車蓋,步行的人才是艱難,無遮無擋,落得一身雪。

看着前方,再往前一段路,就抵達湖畔的營地,忍耐就是。

昭靈正冷得打哆嗦,忽然,覺得一股暖意挨近,一件物品從頭頂上落下,是一件風袍。

越潛的風袍。

脫下了自己的風袍,蓋在昭靈頭上,為他遮擋風寒。

沒有風袍的越潛,站在風雪中,如同一棵勁松。

風袍帶着他的體溫,暖和而舒适,昭靈将它攬緊,心裏亦是升起一股暖意。

如同無數次跟車那般,越潛目視前方,任由風雪撲面,淡定而從容。

他不冷嗎?

昭靈心想。

有多少個沒有冬衣的寒冬,他在苑囿裏度過。

他在苑囿裏為奴,在這裏飽受酷暑與嚴冬的折磨,忍受着饑餓與鞭撻。

昭靈問:“你不冷嗎?”

越潛道:“不冷。”

昭靈知道,他豈會不冷,是人都會覺得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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