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清早,?盛裝的昭靈步出別第,他在越潛的攙扶下登上馬車,別第的厮役、女婢全部站在院外,?在家宰的帶領下,站做一排,躬身恭送主人離去。

昭靈坐進車廂,?車簾随之落下,他拉開車簾,?看見越潛站在外頭送行。他衣冠端正,雙手并攏,?身子稍稍向前傾,作禮送行。

目光落在他的眉眼唇鼻,在他的長腿、腰身逡巡,?昨夜自己與他一同躺卧,?在橘黃的燈火下,擁抱,?親吻,?做親密的事。

從他的眉眼看不出什麽情感,他冷峻的如同遠方冬日裏冰封的南山。

車簾放下,?擋去越潛的身影,也擋住了冬日的北風。

“出發。”

昭靈在車廂裏輕輕拍了下手掌,馬車應聲啓程,?車輪翻滾,車上的銮鈴清脆響動。

聽見銮鈴聲,越潛直起身,擡起頭,目送熟悉的四駕車載着公子靈緩緩離去,?馬車駛上大路,速度逐漸變快,最終車身被路旁的樹木所遮掩,即便極目眺望,也再看不到。

公子靈回宮,帶走一衆随從,他走後,別第的人員減少大半,這座位于郊區的大宅顯得特別寂寥。

返回別第,越潛穿過數道院門,來到主院,他登上公子靈居室的石階,将書房的門推開,屋中清雅而整潔,唯有門旁的三大捆竹簡顯得礙眼。

越潛喚來兩名厮役,與他一同将三捆竹簡扛至屋後的馬廄,這些竹簡需要裝車,送還藏室。

趕着兩駕車,載上竹簡,越潛馳騁在通往都城的大道上,他在之前公子靈馬車途徑的道上,與公子靈一樣穿過南城門,進入城中。

所不同的是,公子靈沿着平坦寬敞的王宮大道,直達宮門,進入深宮禁地,而越潛進城後,沿着一條土路,前往位于城南的藏室。

差不多一年前,越潛還是藏室裏頭一個搬運竹簡的奴工,後來公子靈将他留下,成為一名侍從。

這之後,越潛即便前往藏室,除去守藏史外,藏室的奴人也好,往來的官吏也罷,從未有人能将他辨認。

馬車剛抵達藏室,一名青壯的藏室奴便過來幫忙,和越潛一同将竹簡卸車。越潛扛起一大捆竹簡,穿過藏室的庭院,他步伐很快,藏室奴也扛着一大捆竹簡,慢吞吞走在越潛身後,人看着很木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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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藏史景仲延今早不在,一名藏室的文吏登記越潛歸還的書籍,他不慌不忙清點竹簡,時不時還和身邊的一位泮宮學官閑談。

越潛轉身正欲走,聽見那名文吏對學官道:“守藏史今日恐怕不會過來了,昨日的事,夫子聽說了嗎?”

學官搖了搖頭,嘆息道:“聽說了,國君這不是胡來嘛,怎能聽信莫敖的讒言。”

文吏朝學官緊張地使眼神,他無意間發現那名來還書的侍從并沒有離去,而是站在一旁聽他們交談。

回頭往後瞧,學官見到身後有人,便就不再說話。

越潛知趣離開,返回馬車,他坐在車上,執鞭思索,到底是什麽事?随後又不怎麽在意,畢竟融國的事與他無關。

把藏室抛在後頭,越潛趕車前往城中的南市,還沒有抵達南市,途徑客館時,他便感覺到異常。

客館住着融國招攬來的四方賓客,這些賓客有許國人,也有舒國人,岱國人,甚至還有維國人。

他們的身份是說客,是謀士,是名士。

往時客館外面車水馬龍,今日卻被士兵圍得水洩不通,氛圍陰森可怖。時不時見到面帶恐懼的賓客,從客館裏跌跌撞撞出來,他們的行囊被士兵搶走,傾倒在地上檢查,似乎在搜尋什麽。

甚至有兩名許國人打扮的賓客,戴着木枷,站在囚車裏,嘴裏不停喊冤。

不知道犯得是什麽法?

這番可怕情景,令路過的馬車匆匆逃離,越潛不慌不忙,加快速度離去。城中似乎出了什麽大事,而且看來針對的是外國賓客。

南市照舊熱鬧,平頭百姓們如往常一樣過活,途徑酒肆門口,越潛聽見酒客在說什麽“許國人都是奸細”與及“國君下了逐客令”。

結合适才在客館看到的情景,越潛大致弄明白是怎麽回事。許國也好,融國也罷,和他也無關。

從南市購得肉食、米糧和酒,外加數張羊皮,越潛趕着車離開城南,他準備出城。

沒有公子靈差遣的話,他這個冬日不會經常進城,城中即便鬧翻了天,住在城郊也不受影響。

向守城的士兵遞上一份進出城門的公憑,士兵放行,越潛駕車駛離南城門,把身後的熱鬧與喧嚣置之腦後。

回到別第,越潛沒有将車中的物品卸下,那些物品并非是為別第采購。

公子靈回宮前的指示,是讓越潛待在別第時刻待命,越潛基本聽從,他從城中返回別第後,便就老實待着。

從早上待至午後,無所事事,空蕩蕩的主院裏,只有風聲相伴。

都城的城門每到黃昏就會關閉,禁止出入,一般到了午後,公子靈對越潛的差遣還未傳達到別第的話,基本上,這一天就不會有差遣了。

傍晚,越潛離開別第,駕車駛往南齊裏,他今夜會宿在南齊裏的家。

抵達南齊裏的家門口時,天已經黑了,越潛披星戴月。此時,常父不僅吃過晚飯,而且為省油燈錢,正卧下準備睡覺。

聽到熟悉的敲門聲,常父才披衣起來開院門。

院門打開,越潛駕車進院,常父手中執着一盞油燈,舉燈照明,說道:“我還以為是誰呢?怎麽突然回來?”

“公子靈回宮過冬,這段時日,我會經常回來。”越潛從馬車下來,掀開車簾子,便就往屋裏搬東西。

常父過來幫忙,把馬車裏的物品搬進屋,常父抱着數張捆在一起的羊皮,詫異問道:“怎麽還買來羊皮,我不是有冬衣了?”

入冬後,越潛就給常父帶回一件禦寒的皮襖,很暖和,此時就披在常父肩上。

越潛沒回答,他将酒扛進廚房,把廚房裏打量一番,食物很充足。常父将那捆羊皮搬進屋內,也往廚房走來,他問:“吃過飯了嗎?”

“沒,有什麽吃的?”越潛掀開陶甑的蓋子,見甑中有冷豆飯,可以充饑,他坐在竈前生火,打算将豆飯熱一熱。

即便在別第裏天天吃着美食,他對食物仍舊不講究,能填飽肚子就行。

常父執着廚刀,在木俎上切肉幹,把肉幹切成片,擺在陶盤裏,一會也放水中蒸一下,給越潛做下酒菜。

沒多久,一大碗豆飯,一壇美酒,一大盤蒸肉擺上木案,越潛坐在案前吃飯,小酌。

常父也坐在案旁,卻是拿着針線,剪刀,将數張羊皮裁剪,縫制成一件寬大的羊皮襖。

屋中升着爐火,冬夜裏寒冷,一老一少坐在爐邊烤火,仿佛以前住在小草屋裏,圍坐在火塘邊烤火那般。

“在苑囿時,咱們穿的冬衣裏頭都是草絮,真是冷得人直打寒顫,那時常想着,能有件羊皮襖該多好。”常父邊縫邊說,言語有些感傷。

越潛只是飲酒,沒有搭話,靜靜聽常父說話。

低頭撫摸這件即将成形的羊皮衣,它又暖和又厚實,常父問:“阿潛,你幾時給他送過去?”

這是給樊魚的冬衣。

越潛說道:“明日。”

明日,囿北營的大船會到城南碼頭送魚,越潛可以去碼頭等船,再将糧和冬衣交付樊魚。

**

昭靈回宮後,先是去見父王,而後去見母親,随後便返回自己的居所,再也沒出去

他無精打采,歪靠在榻上,與侍女下六博棋。

太子昭禖找來時,侍女正要收走六博棋,而昭靈在打哈欠,昏昏欲睡。

“怎麽大白日躺在床上,是不是病了?”想他冬日住在別第,郊外寒冷,莫不是着涼了。

太子登榻,伸手去捂昭靈額頭,沒覺得發燒。

拉走兄長的手,昭靈說:“沒病,昨夜睡得遲,此時犯困。”

昭靈在泮宮可不只是讀書,也要練習射術,也要學習劍術,還得學習禦術,他經常健身,何況營養好體質佳,衣服保暖,沒那麽容易生病。

“幾時才睡下?”太子挨着昭靈坐,撿起六博棋盤上散亂的博箸。

昭靈不敢說連續兩夜都是夜半才入睡,兄長很可能問,為什麽那麽遲睡,在做什麽。

把一條玉魚放回棋盤裏,昭靈擺好棋,含糊:“沒看更漏,不記得時辰”

“兄長,下棋?”

不經意之間,轉移話題。

太子正色道:“幾歲的人了,光顧玩。”

兄弟倆年齡相差大,太子有時會将昭靈當孩子看待,實在太過寵他。

“反正我也沒到參政的年齡,除了玩還能幹麽。”昭靈抓起一把博箸,往棋案上一擲,他算了算數目,在棋盤上行棋。

他收起散漫的模樣,忽然擡頭問:“兄長,到底是怎麽回事?我聽聞景大夫一頓勸說,也沒能讓父王将命令收回。”

太子坐在棋案的另一邊,他同樣博箸,行棋,說道:“前幾日,邊軍抓到一名販牛的許國商人,說是許國細作。那商人受不住拷打,瞎招出一份十餘人的名單,名單中有幾個人,正是在融國當賓客的許國人。”

“邊軍時常為得到獎賞,胡亂抓人冒功。這件事本來就是屈打成招,只要将名單上的人員,和販牛商人放在一起對質,就知道虛妄。昨日莫敖(官名)在朝上大做文章,添油加醋,父王聽信他的挑撥,大為震怒,這才下令驅逐許國賓客。”太子提起這件事,內心十分不滿,但言語挺冷靜。

昭靈蹙眉,即便他還不到參政的年紀,也知道不能這麽對待別國前來投奔的謀士。

每個國家都在重金招攬人才,融國卻反其道而行之,下達了逐客令。

拿起一支彩籌,在手中把玩,昭靈問:“兄長門下也有許國的賓客,會不會牽連兄長?”

“我猜,這正是莫敖的意圖。”太子輕嗤。

聽到兄長這麽一說,昭靈手中使力,清脆的“咔嚓”一聲,不慎折斷彩籌。

把斷籌從弟弟手中拿走,執住手掌,察看是否被斷籌割傷,見他手掌沒傷,太子悠悠道:“自從我把莫敖那個目無王法的兒子痛笞一頓,他們父子就對我懷恨在心。這天是越來越冷,也差不多該讓莫敖回家養老了。”

太子繼續道:“眼下對所謂的‘許國奸細’大肆抓捕,許國人因為害怕而連夜逃離融國。阿靈,這只是個開始,随後維國、岱國、舒國等國的賓客,也會因為惶恐而陸續離開融國。真是——愚不可及。”太子這句愚不可及,不知道是在說他父王,還是莫敖。

他既感到痛心,又等待事情發酵。

昭靈托着腮幫子,若有所思,他說道:“過兩天,我再去找父王,勸父王趕緊把命令收回去。反正父王就是發火,也不會把我怎樣。”

他知道父王肯定會惱羞成怒,并且不肯承認錯誤,即便挨罵,這事還得有人勸說。

太子沒說什麽,只是拍了下弟弟的肩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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