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城南碼頭,?囿北營的大船剛靠岸,越潛便從車廂裏取出一袋糧,拾起座位上的一件羊皮衣,?他下車朝大船走去。

如以往那般賄賂随船的士兵,越潛将米糧和禦寒的冬衣擲給樊魚,樊魚激動地抓住物品,?緊緊抱在懷裏,眼中滿是感激。

冬日裏沒有禦寒的衣物,?入冬後樊魚天天冷得瑟抖。

撫摸這件暖和的羊皮衣,樊魚激動道:“阿潛,?你怎麽知道我們今天會過來?”

不只知道日期,時間還拿捏得很準。

“我算好日子。”越潛的目光掃視船上的其他奴人,曾經他也是其中一員,?從未忘記。

他記得入冬後,?每過一旬,囿北營就會運魚到城南碼頭。

樊魚十分感慨:“唉,?日子過得真快,?虧你還能記得我。”

他不像常父那樣,在苑囿裏照顧并撫養越潛,?但越潛卻時常給他送糧,冬日也不忘送衣。

越潛低語:“苑囿裏的生活,我從不曾忘記。”

每每來到城南碼頭,?看見這艘從囿北營駛來的船,面對船上的越人奴隸,越潛心中總有一份說不出的滋味。

把羊皮衣套上,衣服又寬又長,夜裏還能當被蓋,?樊魚欣喜道:“我而今也挺好,有吃有穿。”

碼頭上人來人往,有路人朝他們這邊投來目光,身後的士兵面露不耐煩的表情,此時其他奴隸已經開始将裝魚的竹筐搬上碼頭。

樊魚催促:“阿潛,你去吧。”

越潛道:“多保重。”

辭別樊魚,轉身而去,越潛不去在意身後那十數雙渴求的眼睛,他時常救濟樊魚,船上的奴隸都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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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麽多年過去,苑囿裏的越人奴隸仍記得他是雲越王之子,在這個身份上寄托着不切實際的幻想。

駕車離開城南碼頭,遠遠望見王宮巍峨的建築,仿佛在提醒越潛這裏是融國的都城,而他是個外來者。

雲越國已經成過去,故鄉的記憶也日漸模糊,望見融國王宮,聯想到住在裏頭的公子靈。

“駕!”越潛策馬,趕着車直奔南城門,他要出城。

越潛返回別第,進入主院,掃視空蕩蕩的院落,才意識到這裏是如此寂寥。公子靈居室的房門緊閉,侍女也好,随從也好(除去尹護衛),都随公子靈離去。

冬日剩餘的日子裏,越潛幾乎是自由的。

“越侍!”

尹護衛拿着兩把短劍,在一旁叫喚。

“我見越侍也有佩劍,應該會使劍,越侍肯和我切磋嗎?”

其餘随從都跟着公子靈回城,就剩尹護衛一人,他想找人切磋,還真得只能找越潛。

越潛腰間佩的劍,是把裝飾用的長劍,他道:“把劍遞來。”

長劍不便格鬥,何況這把劍還是便宜貨。

一把短劍遞到越潛手上,越潛握住劍柄,将劍刃拔出,他執着劍,随手在半空劈砍兩下,虎虎生威。

天天看尹護衛聞雞舞劍,耳聞目染,多少學了幾招。

兩面藤盾就挂在側屋牆面,尹護衛取下一面,越潛取下另一面。

“來吧。”越潛以劍擊盾,做對戰準備。

尹護衛看他執劍持盾,像模像樣,露出驚喜的表情。

寒冬裏,郊野的生活确實無趣,宅中又沒有主人要保護,又沒有其他差遣,尹護衛不喜歡無所事事。

如果能找個人整日切磋武藝,那麽日子不至于太難熬。

公子靈讓越潛在別第裏時時等候差遣,然而連續數日,都沒有差遣下達。越潛一天的大部分時光都在別第裏消磨,日子過得很悠閑。

傍晚,越潛離開別第,前往南齊裏的家,他途徑鄉學,聽見院牆內傳出夫子講課的聲音。

今日鄉學的院門大開,院中擠滿人,看裝束有士子,也有庶民,他們沒有以身份區分,而是混雜在一起。

住在南齊裏,越潛老早聽聞有一位岱國來的夫子,時常在南齊裏的鄉學講課,此人頗有些名氣,門生衆多。

越潛将車停在院門外,他下車,穿過人群,進入院中。院內的席位上坐滿了人,座無虛席,夫子顯然已經開講許久,晚到的人只能站着聽,院子裏站着不少人。

越潛手執馬策,站立在人群之中,他的衣物華美,身姿挺拔,器宇軒昂,周邊的人還以為他是位貴族子弟,都不敢往他這兒擠。

院中人多,卻很安靜,人們都在傾聽夫子的話。

夫子談各國施政的弊優,談連連戰争給蒼生帶來無窮無盡的苦難,談他的主張和理念。

越潛偶爾也讀書,知道一些書上的道理,但這名岱國夫子的思想使他感到新奇。

譬如夫子認為百姓比國君重要,百姓是根本,根本穩固後,國家才能安寧。如果國君不能體恤百姓,那麽王權會終結,國君也會被取替,這是必然要發生的事。

當然,夫子也不總是在談政事,也談人生,也談貧富生死,內容十分豐富,涉及面廣。夫子學識淵博,誨人不倦,知無不言。

不知不覺間,天已經黑了,院中點起火把,夫子的書案上多出一盞油燈。又過了一會兒,夫子的講學結束,衆多門生圍上前來,向夫子請教學問。聽課的人們陸續離開鄉學,無不是饑腸辘辘,趕着回家吃飯,院門人頭攢動。

越潛留在後頭,不急着走,傾聽夫子與學生的問答,忽然,他瞥見一個身影,正是岱國的公子姜祁。

姜祁坐在最前頭,離夫子最近,他與夫子正在交談,無意間擡起頭來,湊巧也發現越潛。

院中的人漸漸少了,絕大部分已經離開,越潛跟随最後一批人穿過院門,走出鄉學。

借來旁人的火把,越潛點燃一盞燈,将燈挂上車照明。剛挂好車燈,一回頭,見姜祁從院門出來,越潛撞見對方,只得站到一旁,躬身行禮。

若是适才姜祁沒在院中認出他來,越潛早已經駕車離去。

姜祁止步,打量這名公子靈的侍從,說道:“你也來聽秦夫子講學,能聽懂嗎?”

越潛不卑不亢,回道:“能聽懂一二。”

這是謙虛之詞,越潛雖然沒有什麽學問,但秦夫子講得淺薄,他人又聰慧,全部都能聽懂。

“聽聞靈公子回宮了,你人怎麽在南齊裏?”将越潛從頭到腳打量一番,心中暗自驚詫這人真是儀表堂堂。

姜祁以往就對越潛感到好奇,今日在南齊裏的鄉學相遇,更覺得不可思議。

“公子前些日子回宮,小的留守別第。今日聽聞秦夫子是岱國名師,在南齊裏講學,慕名前來。”越潛流利應答。

以往只覺得他寡言木讷,原來能說會道。

姜祁本還想問點什麽,眼瞅時候不早,自己近來借住在五公子昭瑞的別第,還是早些回去。

他沒再理會越潛,登車離開。

在公子靈面前像個仆人的姜祁,畢竟是岱國的公子,與越潛這樣的下人交談,态度輕慢。

離去時,也沒有相辭。

很快,姜祁的馬車消失于夜幕,越潛坐上馬車,駕車回家。

這個時辰常父肯定已經吃過晚飯,可能也沒想到他今日會回家,沒給他留飯。回去後,越潛還得下廚做飯。

為聽講學,廢寝忘食,越潛此時腹中饑餓。

趕着車來到私宅門前,越潛跳下馬車叩門,沒多久,門被常父打開。常父披着一件衣服,打着哈欠道:“還以為你今日不回來,怎麽這般晚?”

越潛将馬車駕進院子,回道:“在鄉學聽夫子講課。”

鄉學離越潛的家不遠,就連常父也知道南齊裏的鄉學有個岱國來的夫子,他沒問是怎麽回事,只道:“你字都不識幾個,也學人聽夫子授課。”

将院門關好,兩人進屋,越潛坐在爐邊烤火,他道:“那是以前,我如今認得不少字。”

“你不說,我還真是想不到。”常父往爐中添加木炭,拿把扇子把爐子扇旺。

心裏當然是為越潛高興,而今他也活得人模人樣,也算是個俊才了。

把身子烤暖,越潛起身,準備到廚房做飯,此時常父已經在廚房裏忙碌,他生起竈火,竈上放着一只陶釜。

常父坐在竈前,往竈腹塞柴草,嘴中念叨:“先熱碗粥給你喝,你要是娶個媳婦,也不用我這老頭子爬起床給你熱粥。”

從木架上取下一只板鴨,越潛把板鴨放在木俎上切成數段,他道:“娶什麽媳婦。”

他從未有過娶妻生子的念頭,自己是不詳之人,何必禍害妻兒。

“國君沒了,你那些兄弟估計一個也沒活成,你忍心讓雲越王一脈絕嗣嗎。”常父也就順口這麽一提。

冬日一過,越潛就十九歲了。

要是雲越國沒滅亡,他十六七歲時就會有婚姻,十九歲時早已經有妻有娃。

越潛把切好的鴨肉清洗一番,放進陶甑裏,漠然道:“絕嗣就絕嗣吧。”

又沒有王位要繼承。

夜晚,躺在木床上,越潛閉上眼睛,腦中出現數名女子的面容,她們是別第裏的侍女、美姬和女婢。

各有各的美好,或溫婉,或清麗,都長得年輕貌美,即便和她們時常接觸,越潛對她們從來就沒有過那方面的幻想。

把腦海中女子的模樣抹去,忽然又浮現出一個身影,是個背綠箭箙帶丹弓,穿獵服的少年。

當初在苑囿裏,遇見的就是這幅打扮的公子靈,他那時的樣子,越潛始終都記得。

幾天前,這人緊摟着自己的腰身,把暖呼呼的身體貼靠過來,他的唇很柔軟,身上總是帶着淡淡的香氣。

越潛直覺得一股熱氣往身上湧,躁動不安,以致他不得不起身推開窗,讓寒冷的夜風灌入室內,使自己冷靜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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