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淩晨的一場雪,?使得城外的山林屋舍白茫茫一片,昭靈與岱國的公子姜祁登上城樓看雪。
昭靈擁着一件貂裘,眺望雪景,?悠然自得,姜祁沒那樣的閑情雅致,他看向城外紛紛歸來的馬車,?其中有很大一部分是各國客卿的馬車,
姜祁殷勤道:“多虧靈公子跟國君闡明利害,?讓國君收回逐客令,否則我還不知道得在城外住上多久。”
逐的是許國客,?但是其他國家的客卿也很害怕,紛紛逃離融國都城。而今融國國君終于取消命令,還在半道上的各國客卿聽到消息,?又都駕着車折返回來。
昭靈笑道:“我可不敢居功。”
一切都是太子門客的功勞,?他們預測到會發生的事,即各國賓客大逃亡,?而昭靈尋找到最好的時機,?勸說父王。
國君早就意識到錯誤,但不肯松口,?直到最疼愛的小兒子勸說,國君才深刻反省,撤回命令。
“靈公子過謙,?多少賓客因為靈公子出手相助而脫離困境!寅都的數百名客卿,無不感激靈公子的恩情。”姜祁躬着身,一通誇贊。
好話誰都愛聽,昭靈也不例外,他嘴角上揚,?手指向遠山道:“看雪。”
岱國冬日十分寒冷,大雪冰封,在姜祁看來雪景有什麽稀奇,單調乏味。
姜祁雙手兜袖,說道:“我們那兒下雪,雪厚得能沒過膝蓋,到處都是白色,看得人眼睛生疼。不像這裏,山頭還有幾點綠意。”
見公子靈似乎被什麽吸引住了,順着他的目光望去,瞅見一輛馬車駛往城南碼頭,馬車是普通的兩駕車,趕車的的人有幾分眼熟,正是越潛。
城南碼頭一向熙熙攘攘,就見越潛駕着車,熟練地在人車之間穿行。
姜祁提起:“前些天,我才在南齊裏鄉學遇到他。”
昭靈故意問:“遇到誰?”
人們一般不會去留意随從的長相,姜祁看來認得越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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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祁手指越潛的馬車,說道:“公子的這名侍從。”
馬車上的越潛衣冠整潔,坐姿端正,他的儀容出衆,也難怪姜祁認得他。
“那天秦夫子在鄉學講學,我見他也去聽課,我問他能聽懂嗎?他說能聽懂一二。往時只覺得此人木讷寡語,那日卻是對答如流,令人吃驚。”
會提起這件事,是因為姜祁事後想起,感到不可思議。
“他确實寡言少語,但談不上木讷。”昭靈聽見姜祁的陳述,心裏也有些意外。
原來自己回宮時,越潛的生活過得這麽豐富多彩,還會去鄉學聽夫子講課。
此時越潛的馬車已經停在碼頭上,像似在碼頭等待什麽,又或者只是在看船只裝卸貨物。
不知道這名侍從到碼頭來是要做什麽,覺得古怪,姜祁提議:“要不要喊他上來?”
昭靈心裏已有猜測,回道:“不必。”
此時,不遠處正駛來一輛囿北營的大船,船上有數名越人奴隸,他們齊力劃槳,将大船靠向碼頭。
見到囿北營的船過來,越潛立即擡頭往前看,他的表情很平淡,神情自若。就像他只是清閑無事,到碼頭看船靠港而已。
囿北營的大船終于在岸邊停穩,随船的士兵開始催促越人奴隸幹活,使喚他們将船上的凍魚運上碼頭。
越潛不慌不忙下車,他掀開車簾,從車中拿出一小袋物品,便朝這艘來自囿北營的大船走去。
碼頭人多,他的身影時隐時現,動作從容不迫,要是陌生人從他身邊走過,根本不會注意到他。
那一小袋東西,多半是糧食。昭靈心想。
在這些随船的越人奴隸中,有名年輕奴隸的裝束和其他奴隸不同,他身上穿着一件羊皮衣。
羊皮衣是百姓過冬時禦寒的衣服,奴隸可穿不上,除非有人贈送。
還記得去年夏獵,越潛從一頭發狂的野牛蹄子下救出一名同伴,那名同伴,多半就是眼前這個穿羊皮衣的奴隸。
他應該是越潛在苑囿時的好友。
昭靈不想讓姜祁目睹,說道:“我們下去。”
能猜測到之後的事——越潛會将那小袋糧交給穿羊皮衣的越人奴隸,給予救濟。
越潛顯然不是第一次做這種事。
姜祁在城樓上早就覺得乏味,立即應和:“再待下去非得凍壞,這上頭風可真大啊。”
兩人步下城樓,昭靈問:“你們岱人也怕冷?”
岱國位于北方,冬日裏要比融國冷多了。
姜祁回道:“當然,不說人畏懼酷寒,就連長毛的野獸,冬日也要躲進山洞裏。”
披毛野獸尚且怕冷,何況碼頭上這些越人奴隸,因缺衣少食而在寒冬裏受煎熬。
越潛駕駛馬車離開城南碼頭,正打算出城門,不經意擡頭,看見一輛從城樓下駛離的馬車,那是一輛十分眼熟的四駕馬車。
只是一眼,便認出那是公子靈乘坐的馬車。
适才,公子靈在哪?
城樓上嗎?
越潛仰頭,正在思考,忽然聽到有人喊他:“越侍!”
回頭一看,是公子靈的一名随從,那名随從朗聲道:“公子讓越侍留在城中候命,并說沒有命令不許離開下房!”
越潛不覺得意外,只是應道:“是。”
看來,公子靈适才确實在城樓上,而且發現他暗地裏接觸越人奴隸。
越潛救濟樊魚,冒着很大的風險,他的身份敏感,融王一旦覺得他礙眼,随時可能殺他。只要被人發現他與苑囿奴私下有來往,難免要猜測他別有用心,圖謀不軌。
應該感到心慌,但是越潛出奇地平靜,他目視前方,公子靈乘坐的馬車早已經消失無蹤。他看不見公子靈,卻又仿佛能看見對方坐在車廂裏,攬着貂裘的清冷模樣。
越潛留在城中,住在那片供王宮仆人居住的下房裏,一個還算寬敞的單間。越潛這下哪也不能去,既不能出城,也不能回別第,或者回南齊裏的家。
只能待在這裏,等候公子靈的命令。
第一天,沒有命令傳達。
第二天,也沒有。
第三天,越潛仰身躺在床上,望着下房窗外光禿禿的樹丫和殘月,猜想公子靈該不是想囚他至明年開春?
窗外是一輪殘月,黯淡無光,夜已深,越潛毫無睡意,睜着一雙眼睛。下房的房間多,很密集,隔音效果不大好,夜裏總能聽見住戶絮絮叨叨的說話聲。
下房的住戶,都是為王宮提供服務的仆人,他們對宮中的大事小事無所不知。
越潛對融國的事情沒有興趣,夜裏常聽見隔壁有人閑聊,他也不怎麽留意。不過今夜不同,他聽見兩人在交談,聽見他們提及三個字:“公子靈”。
“莫敖如今被國君撤去官職,逐出都城,他在城裏的那棟大府邸,日後還不知道會落到誰手裏。”說這話的人,聲音又尖又細,聽聲像個寺人(閹人),年紀很輕。
“你管它落到誰手裏,和我們這些下人有什麽幹系——莫不是你家主人打起莫敖府邸的主意?”這人的聲音蒼老,嗓音能分辨性別,不過應該也是個寺人。
年少者道:“我家主人還真有這個心思,想跟國君讨要那棟大府邸,送給親弟弟。”
年長者說:“只要你家主人申姬開口,國君還不得百依百順。申姬正得寵,她父兄依仗着她,真是要什麽有什麽。”
聽到年少者嘆了聲氣,為他的主子着急:“那可不一定,許姬夫人也想要。”
年長者壓低聲,謹慎問道:“怎麽許姬夫人也想要?這是要送給誰?”
年少者連忙提醒:“公子靈呀,公子靈明年可就十七歲了。”
年長者恍然,應和道:“還真是,我怎麽忘了這事!”
隔壁傳來年長者的咳嗽聲,他慢悠悠道:“按宮中的規矩,公子靈明年就得搬出宮,到宮外住。哪個公子不是這樣,成年後就不許在宮中過夜。”
除去太子,國君的其他兒子成年後,都不許住在王宮裏。
年長者又道:“申姬就不該争搶,她弟弟申奎不過是個中射士,身份哪能跟公子靈相比!再說了,還是公子靈進谏,才讓國君收回逐客令,功勞屬他最大!申奎又有什麽功勞,一個走犬鬥雞的賭徒罷了。”
“他要就給他啰,哪個敢跟公子靈搶東西。要我說呀,誰得到那棟府邸,誰就要倒黴!”年少者忽然發出不懷好意的笑聲。
年長者忙問:“此話從何談起?”
“莫敖被驅逐出寅都,可是莫敖的兒子渠威還在呀!渠威性情暴戾蠻橫,以前連太子都敢頂撞,如今正滿腹怨意,誰知道他會幹出什麽事來!”
兩人又聊了很久,都圍繞着莫敖的府邸,可見這棟府邸在城中相當有名,窮極奢華,不少人對它垂涎三尺。
過了不知多久,隔壁再沒聲音,夜已經很深,越潛閉上眼睛,感到睡意襲來,漸漸睡去。
一輪殘月挂在宮殿上方,月色清寒,昭靈的目光從窗外收回,低頭看向案前擺的一卷帛書,用指腹摩挲帛書上的文字。
他心思不在文字裏,而是飄去別處。
将越潛“囚”在下房,整整關了他三天,下房的夥食很差,不過是些豆飯蔬瓜,住的單間又十分簡陋。
有心讓越潛在冬日裏自在生活,怎奈他膽大妄為,不顧性命。
昭靈起身,在書房踱步,心意已決,至少關他一旬,讓他好好反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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