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黃昏,?為王宮服務的仆人紛紛歸來,下房頓時熱鬧起來,越潛倚靠欄杆,?看向天邊夕陽,算來,他已經在下房住了五天。

除去百無聊賴外,?其它一切都還好,他該吃吃,?該睡睡,偶爾登高,?觀覽融國王都。正在走神,忽然聽見樓下有人說話,樹下坐着兩個人,?一個穿紅衣,?一個穿赭衣。

紅衣道:“你聽說了嗎?前日左徒(官職)的孫子駕車跟人馳逐,摔下車後,?就一直昏迷不醒。”

赭衣很驚詫:“哎呀,?還有這種事,到今日也還沒醒來嗎?”

紅衣道:“丢魂了,?哪能那麽容易醒來。”

越潛一聽,心想這哪是丢魂,分明是從車上摔下來,?磕傷頭顱,多半救不活。

紅衣又說:“今早,左徒帶着一名巫師,想到城樓招魂,你猜怎麽着,?士兵不放他們上去。”

赭衣問:“為何不去城郊找個高地招魂?偏得上城樓,那些守城士兵個個粗蠻無禮。”

紅衣道:“你不懂,公子靈年幼時,曾經昏睡一天兩夜,沒有一個藥師有醫治的法子。守藏史說,公子靈這是魂魄變成鳥兒,不知飛往何處去。”

本來越潛沒仔細在聽他們閑扯,直至聽見這句:公子靈這是魂魄變成鳥兒,不知飛往何處去。他大為震驚,忙往欄杆外探身,想看清紅衣的模樣。

紅衣繼續說道:“國君實在沒辦法,就讓守藏史就穿上巫衣,拿着梧桐枝,登上城樓為公子靈招魂。”

赭衣問:“那有用嗎?”

紅衣提高聲調:“當然有用,沒用公子靈能活嗎?你想人要是丢失魂魄,不趕緊招回來,那不就死了嘛!”

之後,兩人又聊了一通左徒孫子的事,越潛沒心思去聽,心思全在公子靈變成鳥兒這件事上。

這到底是傳聞呢?還是确有其事?

幼年時,自己在苑囿裏遇見的那只鳳鳥,就是公子靈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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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漸漸暗了,樓下閑扯的兩人早已經不知所蹤,越潛看着王宮方向亮起的燈火,陷入沉思。

睡夢中的小公子,化作一只小鳳鳥飛出王宮,飛越高大的城牆,翻越霧蒙蒙的南山,來到浍水北岸,那似乎也不是絕無可能。

越潛清楚記得當年來訪的那只小鳳鳥,它通人性,一舉一動都像個孩童。

自己還曾經編制一只鳥籠,将它囚起來,關了它一夜一天……

鳳鳥,公子靈。

公子靈,鳳鳥。

越潛感到一陣心悸,也許真是這麽一回事!

自己不也能在夢中化作一條青蛇嗎?

一夜沒睡好,第二日天未亮,越潛已經起床,獨自在院中來回踱步。天不知不覺亮起,身邊傳來一陣陣嘈雜聲,仆人起床梳洗,匆匆出門,前往王宮。

漸漸,周身又靜寂下來,不知過了多久,倏然聽見有人喊他名字,越潛猛地一擡頭,看見禦夫衛槐。

衛槐擲給越潛一件木牍,說道:“公子讓你去藏室取書,你将書送往宮門外,有寺人在那邊接應。”

越潛接住木牍,拿起一看,上面寫有三本書的名字,筆跡清麗飄逸,出自公子靈之手。

把木牍執在手中,越潛欣然應道:“我這就過去。”

兩人一前一後走出院門,衛槐邊走邊說:“許多天不見你,你幾時進城,原來住在下房裏。”

“六天前。”越潛在下房被公子靈“囚”了六日。

“怪哉!我時常在宮門外頭轉悠,這幾日怎麽沒見到你。”衛槐覺得不可思議,難道越侍進城後一直待在下房裏,足不出戶嗎?

此時已經走到馬廄前,越潛作揖:“在此別過。”

衛槐把手一拱,沒再繼續問詢,這畢竟是件小事,也許就這麽湊巧,這六天裏硬是沒遇着越潛。

衛槐轉身離去,漸行漸遠,越潛叫馬仆将他的馬車牽來,随後他登上馬車,驅車前往位于城南的藏室。

一度還以為會被公子靈“囚”到明年春日,或者是關他個十天半月。

這六天裏,越潛光是聽同住下房的仆人閑聊,就對融國王宮裏的人與事了如指掌,還了解到融國部分官員的背景,誰與誰結親,誰與誰是仇家,都一清二楚。

這些事,他大多沒有興趣,不過是無聊時,聽來消遣。

只有關于公子靈的部分,才能引起他注意。

要是沒被關在這下房裏六天,或許永遠不會知道公子靈和小鳳鳥之間的聯系。

越潛駕車馳騁,晨風迎面而來,吹亂他的發絲和衣袍,他的神情靜穆,任由北風肆虐。

抵達藏室,四周寂靜,藏室外頭不見其它車輛,冬日前往藏室的馬車總是比較少。

進入藏室,在藏書閣裏頭見到守藏史景仲延,越潛冒出一個念頭:上前問他,當年真得做過幫公子靈招魂的事嗎?

幼年的公子靈,會在夢中變成鳥兒,這件事屬實嗎?

景仲延正在書架前整理圖書,無意間回頭,見到越潛站在門口的高大身影,絲毫不意外,問道:“這回公子要取哪些書?”

從懷裏摸出一件木牍,越潛走上前來,将木牍遞出。

景仲延接過木牍,執手上一看,上頭寫有三部書名,其中一部《逸越書》前些日子才被太子的賓客借閱,一時想不起是否歸還了。

藏室裏有些書可以外借賓客,《逸越書》是部雲越國史書,流通于世,即便在民間書坊也能購得。

當然民間書籍的質量遠不如藏室的書,經常有錯漏的地方。

“《逸越書》——待我看看。”

念出書名後,景仲延回到書案,在案前落座,低頭查閱藏書借還記錄,自言自語:“三個月前被太子的一名賓客借走,還沒還回來,可有些日子了。”

太子賓客,哪比得上公子靈的身份,景仲延說:“你在這邊等候,我派人去取。”

越潛一聽,那還得等人來回,反而耽誤時間,他說:?“守藏史告知我名姓,我去客館找他。”

把手中的竹簡擱下,景仲延道:“此人名喚衛平,是許國人,不到三十歲,長得瘦瘦高高。”

“好,告辭。”越潛躬身作揖,态度很恭敬。

當初被景仲延收留,越潛在藏室住上半年的時光,全仰仗對方關照。

目送越潛離去的身影,景仲延喃語:“險些認不出他來。”

自從越潛成為公子靈的侍從,每次他過來藏室,景仲延都發現他身上發生了變化。

景仲延看人從不會看走眼,在他看來越潛很有才幹,只是身為侍從,聽從主人號令做事,無法發揮才能。

但他是越奴出身,又是雲越王之子,有如今的待遇,已經是萬分幸運。

從昏暗的藏室出來,走到明亮的院中,如同從黑夜走向光明。這座對越潛而言十分熟悉的院子,在冬日裏總是很寂寥。

寒冬的藏室,一日也來不了幾個人,院中只有兩個奴工的身影。越潛在這裏住過,當時他還是名藏室奴工,負責搬運竹簡木牍。

那不過是去年的事情,此刻想起來,倒像是隔世。

客館是賓客入住的地方,前些時日國君下達逐客令,越潛路過客館時,這裏一片混亂,今日過來已經恢複往日的熱鬧。

越潛來到客館門口,詢問館中小吏:請問太子的賓客衛平在嗎?

小吏道:“衛謀士嘛,在呢!今日還沒見他出來,此人沒到午時也不會起床。”

小吏指出衛平居住的房間,在客館盡頭,靠右倒數第三間房。

越潛來到衛平門外,扣門喚道:“衛謀士在嗎?守藏史派我來取《逸越書》。”

門內沒有人應答,越潛又喊了一遍。

終于房門打開,一個瘦高而蒼白的書生出現,頭發亂如雞窩,睡眼惺忪,他懷裏抱着數冊竹簡,二話不說,把懷裏的東西塞給越潛。

越潛接過,打開竹簡察看內容,清點冊數,完整無缺。“有勞告知守藏史,其餘書我過兩天會親自送還。”衛平叮囑一句,把門關上。

他沒仔細打量越潛,可能以為對方是藏室的小文吏,被守藏史派來收書。

越潛載上竹簡離開客館,包括從衛平那邊得來的《逸越書》,此時車上已經載有公子靈需要的三部書。

馬車朝着宮城的方向前行,來到宮城門外,越潛遠遠将車停下,準備把書交給在宮門等候的寺人。

寺人會運書進宮,親自送到公子靈手上。

高大厚實的宮城牆,隔開王宮與城民,王宮本是禁地。

從車廂裏取出三捆竹簡,越潛用雙手将它們捧住,竹簡又沉又重,在胸前堆高,幾乎要遮擋住視線,越潛腳步沉穩,向前行進,朝宮門的方向走去。

昭靈身處在宮門一側,身邊停靠一輛馬車,他正要登車,擡頭看見越潛,登車的動作稍有停頓。

越潛把竹簡搬運到宮門外,交付一名寺人,那名寺人喚來夥伴,将竹簡放在木擔架上,兩人合力把竹簡擡進王宮。

來時沒留意公子靈的馬車,宮城大門外停着好幾輛馬車,而且竹簡正好擋住越潛的視線。

轉身往回走時,也沒有留意公子靈的馬車就停在城牆下,一直沒有離開。

“越侍!”

聽見有人喊他,越潛回頭,見到一名公子靈的随從在朝他招手。

越潛轉身回頭,這時才看見公子靈那輛熟悉的四駕車。

來到公子靈的馬車旁,隔着車簾,越潛道:“已經将竹簡送來宮門,剛剛交付寺人。公子,還有什麽吩咐?”

車簾被掀開,露出車中人半個身子,看不見臉龐。

再熟悉不過的聲音從車中傳出:“從今日起,允許你出城。我要你記住,同樣的事,日後再犯,就不只是六天,我必要加重懲罰!”

公子靈的音色很有辨識度,比少年低沉些,比成年男子清亮些,很悅耳。

“聽明白了嗎?”

車中人聲音嚴厲,同時車簾被掀高,露出一張高傲的臉龐。

越潛壓低身,應道:“是。”

事情交代完畢,馬車本應該立即離去,但昭靈始終沒有下令,禦夫等候命令。

越潛擡起身,冷不丁對上公子靈往他身上打量的目光,四目交織。以往這種情況,越潛會避開目光,但今日不同以往。

他不僅沒有挪開眼睛,還敢打量公子靈的臉,從眉眼到唇鼻。

越潛神情凝重,眼眸深邃,那雙眼睛像深淵般,能将人吞噬。

這樣反常的舉止,使昭靈的內心起了微妙的變化,他莫名感到一絲慌意,下意識地躲避對方的視線,雙手拍掌。

車簾立即被放下,馬車應聲啓動。

馬車駛出一段路,昭靈才拉開後車門的簾子往外看,見到越潛的身影仍站在原地。看着他身影,昭靈有一些懊悔,不該将他在下房囚禁六天。

六天裏吃的盡是豆飯蔬瓜,一點油水也沒有,越潛看着似乎瘦了些。

今日見他,人也比平時更沉默。

**

夜深人靜,昭靈坐在書案前閱讀《逸越書》的第一冊 ,第一冊記述雲越國第一代國君青王的故事。

一行字赫然映入眼簾:

“青王與灌氏争王,大戰于蒼夷山,三戰兩敗,青王袍袂血殷,脫衣坦胸,手執黃钺,肩臂呈紋。”

在“肩臂呈紋”四字下方,有一行小字批注:“雲越人稱之為青王紋,視作王兆。”

所謂王兆,就是為王的征兆。

昭靈的手指觸碰那行奇怪的記述,嚅嗫:“肩臂呈紋……那是怎樣的紋樣?”

感到好奇,又不是很好奇,畢竟只是一個古遠傳說。

作者有話要說:  導演:阿靈,你以後會知道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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