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
窗外的天已經亮起,?天氣陰晦,不那麽明亮的光照入室內,能看見木床上那個因為重傷失血而陷入沉睡的人。
他的頭發披散未束,?雙眼閉合,入睡前,因為疼痛而使得劍眉的眉頭蹙起,?除此之外,似乎看不出他挨受過殘酷的鞭打,?遍體鱗傷。
颀長的身體上蓋着一條素色薄被,遮擋去胸口、手臂及大腿上纏繞的帶血布條。
屋內有淡淡的血腥氣味,?這份血味,昭靈很熟悉了。
放輕腳步走至床旁,在床邊坐下,?昭靈可以近距離端詳這個熟睡的人,?打量他帶有病容的臉龐,失去血色而顯得灰白的唇,?還有腮幫子上的一道指甲抓痕,?與及臉頰上的一處淤青。
昭靈伸出一只手,這只手的手掌纏着白淨的布條,?小指折斷的指甲已經剪去,指尖塗過藥水,暗褐色的藥水,?使小指像似還沾着血般。
食指和無名指輕輕地觸碰越潛臉頰上的淤青,如同要撫平這處淤青帶來的傷痛,昨夜昭靈照他的臉揮了一拳,淤青便是那時留下。
在越潛挨受鞭刑,劇痛難忍的情況下,?自己還揮了他一拳,還抽了他一耳光。
此時想起,心裏很不是滋味。
食指往下移動,來到越潛唇上,指腹感覺到溫熱的氣息拂來,那是鼻息,有鼻息是因為他還活着。
起伏的胸脯,正因為胸腔裏的心髒在跳動。
這具軀體,這個人,他能活着,也會死去。
他可能因為傷重未愈而病死在流放孟陽城的崎岖山路上;也可能會在冶煉作坊裏因超負荷勞作,積勞成疾而亡;也可能會粉身碎骨,埋屍于深不見底的礦井中……
昭靈把手縮回,捂在自己的胸口,感到一陣心悸,甚至有些喘不上氣。深深吸上一口氣,緩緩平複情緒。
再次看向身邊躺卧的人,他雙目閉着,身處睡夢中,無知無覺,也無牽無挂。
不聲不響注視着床上人,昭靈回想兩人在幼年和少年時的兩次相遇,還有這兩年來的相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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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沒問過他,是否記得年幼時救治過一只鳥兒。
從沒告訴他,我就是那只鳥兒。
你曾經還想将我囚在籠子裏,後來卻又将我放走。
低下身,昭靈尋覓越潛脖子上那條挂蛇形項墜的絲繩,他找到它,并用手指将絲繩從衣領裏頭勾出來,同時帶出那件木質的蛇形項墜。
把項墜捏在手心,摩挲着,昭靈心中的眷念與不舍,不能付予這個心意已決的男子,倒像似要付于這樣一件沒有溫度的小物品。
放下項墜,擡起頭,昭靈冷不丁對上越潛黑幽幽的眼睛,他幾時醒來?
執項墜的手慢慢收回,擱在身側,越潛的目光跟随移動,他看見昭靈的手掌纏着布條,受傷的小指塗有藥水。
察覺到越潛的視線,昭靈把手袖起,心情頗有些複雜。
雙臂撐在身側,身子慢慢擡高,越潛爬起身,背靠床圍坐着,起身的動作牽動傷口,引起疼痛,他皺了下眉頭。
看見他額頭上滲出冷汗,看見他起身後,被子滑落,露出身上被血滲透的布條,昭靈的聲音沒有情感,很平靜:“你可曾設想過?也許不只是二十鞭,我兄長也可能會将你鞭殺。”
越潛凝視着身邊人,兩片幹裂的唇翕動,聲音沙啞:“不會。”
賭的是公子靈對他的感情,有公子靈在,太子不能殺他。
那聲“不會”,如此篤定。
昭靈不由自主捏緊拳頭,又緩慢松開,他覺得可笑,嘴角微微一笑。
“越潛,我确實喜歡你。”昭靈将身體靠向越潛,那模樣像似要吻他,兩人的唇靠得很近,但沒有碰觸在一起,更像是一個挑逗的動作。
嗅到對方身上令自己不适的血味,昭靈說道:“你帶給我歡愉。”
歡愉兩字,尾音很長。
有多少個夜晚,他們的身體糾纏在一起,忘乎所以。
昭靈擡起自己那只受傷的手,看視一眼,喃喃道:“僅此而已。”
昨夜盛怒之下打他,卻是弄傷了自己的手。
從床邊起身,昭靈望向窗外,今天天氣不好,天空陰郁沒有太陽,大概快到巳時了吧。
這時,昭靈聽見門外的腳步聲,往門口一望,見是家宰領着一名藥師過來。
家宰立在門外,禀報:“公子一早派人到府中喚老奴,并叫老奴将城南藥師帶來別第,老奴不敢耽擱,已經将藥師請來。”
昭靈道:“叫藥師進來。”
很快,藥師背着醫箱進屋,走向木床躺卧的越潛,而昭靈則從屋中走出,走向庭院。他不想再看見潛身上的猙獰傷口,昨夜看夠了,再不肯經歷一遍。
轉身離去,踏上庭院的石徑小道,昭靈返回自己的寝室,去換身禮服,他該回城了。
一夜都沒有合過眼,昭靈無精打采,即便換上禮服,也缺少平時的風采。
自從昭靈住在城中府邸後,城郊的別第只有幾個留守的仆人,沒有昭靈的貼身侍女。
兩名女婢為昭靈整理衣容,她們心情緊張,動作也不利落,好不容易才給主人梳好發髻,取來一頂高冠為他戴上。
家宰走過來,站在門階下道:“禀公子,藥師說越侍傷情嚴重,如果要治愈,需得卧床一月。”
“藥師為他換好藥了嗎?”昭靈擡起下巴,侍女正幫他系綁發冠的纓帶。
“藥師還在換藥,昨夜纏繞的布條,不少粘附在傷口上。藥師更換起來麻煩,越侍更是遭罪啊。”家宰搖頭,回想适才見到的情景。
昭靈能想象到那是怎樣血腥而痛苦的換藥場面,垂眸不語。
過了好一會兒,家宰才再次聽到主人的聲音從寝室裏傳出:“你這兩日留在別第,照顧越潛起居,給予他治療。沒我命令,不許他踏出房間一步。”
家宰心裏疑惑,不敢開口問詢,只是應道:“是,老奴必會細心照料!”
清早,那名前去傳喚家宰的随從,已經将昨夜發生的事情相告,家宰大為震驚,瞠目結舌。
越侍怎會如此糊塗啊,竟然醉酒侮辱太子的美姬。
而今,他留在別第養傷兩日,兩日後呢?
該不是要将越侍送上流放的隊伍裏,和他那些不幸的族人一起,裝船運往孟陽城吧!
關于越潛的事,該吩咐的都吩咐了,昭靈道:“去喚衛槐備車,我要回城。”
從居室出來,昭靈穿過庭院,徑自朝院門走去,途經側屋,路過越潛的寝室門口,他沒有停下腳步。
已經沒有必要再相見。
坐上馬車,推開車窗,看向車外的一衆随從,車窗旁少了一個人,以後也會一直缺失吧。
昭靈心止如水,在車廂中拍了兩下手掌,馬車立即出發,朝着都城城門的方向行進。
昭靈從側屋經過,越潛聽見他的腳步聲,那腳步聲一直朝院門移動,沒有過片刻停留。
那時藥師正在将一塊粘附在傷口上的布條撕開,越潛感到一陣劇烈的痛楚,咬了咬牙,臉色蒼白。
“之前是誰包紮的傷口,胡來啊。”藥師把撕下的那塊血淋淋的布條扔在地上,連忙往傷口上灑止血藥粉。
禦夫衛槐和太子別第的家宰都不是藥師,他們包紮的手法,在藥師看來相當拙笨。
重新上藥,重新包紮,之前身上纏的沾血布條,都換成幹淨的白布條,這使越潛的傷勢看起來不再那麽可怖。
經由藥師這番醫治,越潛身上的疼痛感減輕不少,他躺卧回木床,閉目養傷。
需要抓緊時間養傷,以便幾天後有體力踏上流放的行程。
此時卻是毫無睡意,因為天亮着,也因為閉上眼睛,就能聽見昭靈離去時那趵趵的腳步聲。
越潛意識到,自己不會再見到公子靈了。
他們之間的關系,無論是主仆的關系,是夜間的特殊關系,都已經結束。
那只矜傲的鳳鳥,傷了心,飛走了。
馬車進城,停靠在昭靈位于城南的府邸前,昭靈下車,前往主院。
昭靈孤零零地走在游廊上,腳步越走越慢,最終停在書房外頭那一棵高大梧桐樹下。
樹上住的那一對鳥兒,不知往那裏去了,路過時沒有聽見鳥叫聲,它們也是感情破裂,勞燕分飛嗎?
昭靈背靠梧桐樹坐下,他感到十分倦乏,似乎在他短暫的人生裏,從沒這麽心身疲憊過,于是他閉上眼睛,歪着身子睡着了。
“公子。”
聽到侍女的喚聲,昭靈睜開眼睛,那一雙眼睛布滿血絲。
昭靈慢悠悠從地上站起,困意正濃,走路腳步不穩,由侍女扶着他返回寝室。
他鞋子沒脫,高冠也沒摘,倒頭就睡。
這一覺睡得昏天暗地,睡至黃昏才醒來,腹中早饑餓難耐。昭靈睡迷糊了,爬起身,坐在床上,朝床帷外頭喚道:“越潛。”
沒有回應,可門外分明有聲響,平日昭靈在居室時,門階下總是站着人,聽候主人命令。
昭靈下地,雙腳踩在地面,人像似猛地就從睡夢的狀态中蘇醒,他呆呆坐着。
“越侍昨夜随同公子外出,到今日還沒歸來。公子有什麽吩咐,臣可以代勞。”一名随從隔着門詢問。
昭靈道:“叫疱夫準備晚餐。”
随從領命,立即離去。
居室內,兩名侍女在昭靈身邊忙碌,為他穿鞋戴冠,居室外,數名廚子捧着食盒,魚貫進入庭院。
府邸燈火明亮,人影幢幢,仆從如雲。
公子靈的身邊總是有一群服侍他的人,他從不缺仆人。
喚越潛名字,不過是一時難以改口,以後總會習慣。
黃昏,城郊的別第寂靜極了,偌大的庭院,許久都不見一個人影。
越潛居住的側屋房門緊閉,沒有任何聲響,他在屋中沉沉昏睡。越潛清醒的時間很少,身上那一道道殘酷的鞭傷,摧毀了他健康的體魄。
夜風在郊野嗚咽,天色已暗,別第的庭院裏亮起一盞燈,家宰帶着一名廚子,攜帶食物進入越潛的房間。
進食,睡覺,是越潛唯一需要做的事情,也是唯一能做的。
當夜深人靜,整座別第如同死宅,越潛躺在床上,看着黑漆的房間,仿佛看見城郊的碼頭,一間落鎖的昏暗倉庫裏,關押的越人之中有常父,還有那名哭泣着被士兵從集市帶走的越人男孩。
他們擠在窄小的空間,互相偎依。
越潛閉上眼睛,腦中的那件碼頭倉庫,已化作低矮而悶熱的船倉,被關押的越人蜷縮在角落裏,他們不安而焦慮,聽着艙門外醉酒士兵粗魯的咒罵聲,還有浪花翻騰的聲音。
無論日後踏上的是一條何等兇險,九死一生的路,越潛都不在乎。
恍惚之際,越潛像似聞到了一股清淡的香氣,還有熟悉的人傳遞的溫暖氣息,他知道是虛妄,卻伸手想去攬抱。
懷中一無所有。
越潛感覺到胸口的鞭傷傳來陣陣的疼痛,這份疼痛一直都在,只是被他忽略不計,此刻感官像似被喚醒了。
無論是身體上,還是精神上的痛苦,在今後的許多個夜晚,他都需要默默承受。
**
一個下着雨的早上,藥師駕車前往城郊,來到公子靈的別第,他發現院門外守着數名士兵,這些士兵穿着甲胄,手持長戟,一臉兇惡。
給越潛換上最後一次藥,藥師面露憂色:“要是路上創口裂開,你得自己上藥,這一盒藥粉,你帶上吧。”
巴掌大的一只木盒,裏頭裝着是醫者的仁心。
越潛沒接,只是說:“用不上。”
“帶上吧,士兵要是搜身的話,越侍就找個地方藏好。”藥師還是把那一盒藥粉留下,他很擔憂,一個傷重未愈的人,如何忍受那漫長且痛苦的流放路途。
藥師背起醫箱走出房門,望向庭院裏淅淅瀝瀝的雨水,嘆了聲氣離去。
“熱水老奴準備好了,越侍在屋中洗吧,老奴叫他們将木盆搬進來。”
家宰的聲音在門口響起,他待越潛像對待主人那般殷勤,不是因為越潛深受公子靈寵愛,而是因為他時日不多。
在家宰看來,越潛性命堪憂,即便他有命抵達孟陽城,身為奴隸,在繁重的勞動下,惡劣的環境裏也活不了幾年。
越潛慢慢彎下身,将鞋子穿上,他不贊同:“不必麻煩,我去浴間洗。”
卧床三日,蓬頭垢面,身上都有股血腥與藥物混合的臭味,雖說身上傷口不能沾水,但還是粗略清洗一下好。
之後流放的路途裏,想要洗個澡,将是件奢侈的事情。
家宰立即過來,想攙扶越潛,被對方一把推開,就聽他說:“我走得動。”
又說:“勞煩家宰取一套粗布衣服來,我好更換上。”
很平靜,仿佛閑聊。
“老奴今早從府邸帶來一套粗布衣服,還有一雙布鞋,都是新做的。”家宰跟在越潛身旁,将人送至浴間,他邊走邊說。
這就有點奇怪了,別第裏也有灑掃挑水的奴仆,用他們的衣服就行,為何得特意從城中的府邸裏帶來。
在女婢的幫助下,越潛洗了頭,至于洗澡這件事,他全靠自己,沒讓任何人幫忙。
說是洗澡,其實只是擦身,濕巾避開傷口,往沒傷口的地方擦洗。
稍稍收拾一番,越潛拿起家宰遞來的衣服,那是件粗布制作的秋衣,而非夏衣。
明顯考慮到當他抵達雲越故地時,已經是秋天,需要長袖長褲來保暖,這般細心,會否是公子靈叫家宰準備的呢?
穿上衣褲,拿來一條布腰帶纏綁腰間,就在此時,越潛摸到腰帶夾層裏有一樣小物件,就一指長,一頭寬一頭尖,摸起來很平滑。
越潛把腰帶的夾層扯開一個小口子,從裏頭發現一枚精美的玉器,是一件玉觽。
昭靈穿禮服時,會佩戴組佩玉,越潛對組佩玉上的每一件玉器都很熟悉,此刻在他手中的玉觽,便是從組佩玉上取下的玉觽。
觽,在成為禮器之前,它是一種解繩索的實用工具。
事實上,即便是成為禮器的玉觽,它仍有解繩索的功能。
奴隸的腳上戴着金屬質地的腳鐐,玉觽用不上,但它應該能解開束縛雙手的繩索。
捏住玉觽,越潛心中百感交集,看見這麽一件小東西,他瞬間明白公子靈想要傳達的意思。
公子靈不肯見他,卻還是摘下自己佩玉的玉觽,藏在衣帶裏,遞交給他。
沒有言語相告,只有這麽一件充滿意味的小物品。
把玉觽塞回腰帶的夾層裏,越潛将腰帶牢牢系綁在身上,他走出浴間,告訴家宰:“讓士兵進來。”
清早,士兵就已經在院門外等候,他們受太子差遣,前來押送越潛,要将他押往城郊碼頭。
最後一艘運載越人的奴船即将離開寅都,越潛也将登上這一艘船。
作者有話要說: 導演:太子很可能會派人在路上殺死越潛,所以越潛不能被束縛住雙手。
太子(煙):導演知道得太多了,一起宰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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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标簽: 綜漫 穿越時空 婚戀 文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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