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

雨水滴落在臉上,?雨珠不大,帶來冰涼意,越潛登上船,?望向河岸的碼頭,碼頭的樹木因為雨水而越發顯得青翠,生機勃勃。

越潛頭上沒有戴發冠,?僅是用布條束住發髻,身上的錦袍早就換掉,?穿的是粗布衣裳,他這幅模樣是庶民打扮。

行走時,?時不時傳出腳鐐聲,他的腳腕再次被戴上腳鐐,他連庶民也不是,?是奴隸。

身後的士兵時不時發出粗魯的催促聲,?他們押着一大群越人登上這艘即将啓程前往流放地的大船。

越潛走在人群之中,當他登上船時,?大批越人已經在船上,?他們被要求整齊站在一起,由随船的官吏清點人數并做登記。

這是寅都的最後一批越人,?人數不少,越潛粗略一看,船上約莫六十餘人,?正在登船,或者即将上船的有二十餘名。

就在那二十餘名越人之中,越潛尋覓到常父的身影,還有那個在城根集市有過一面之緣的越人男孩越娃子。

當時越娃子在集市哭泣,被兩名士兵押走,?還引起集市百姓的義憤。

“過去,都站好了!”

一名士兵命令越潛往前走,嫌他移動速度慢。

越潛拖着腳鐐慢慢行走,動作仍不見加快,任由士兵驅趕,他走進越人隊伍裏頭,所站的位置是中央,因為個頭高大,面上毫無懼色,使他此時像是這群狼狽越人的領導者。

高大的個頭,粗實的四肢使得越潛引人注目,而且每一個注意到他的人,都發現他身上帶着傷。

臉龐蒼白露出病容,行走時一只手臂護在腹部,腳步緩慢,分明是個傷重未愈的人。

越潛看向那些尚在登船的越人,他打量常父,多日不見,常父除去身上的衣服髒些,頭發蓬亂外,變化不大。

常父剛登上船,擡頭往船上一望,認出越潛,又驚又急,但見到對方那張淡定從容的臉,又似乎意識到什麽,漸漸也平靜了。

越娃子緊随常父上船,他偷偷扯動常父的袖子,常父便牽住越娃子的手,帶着他默默走至越潛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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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這個老頭子,實在想不到時隔多日還能遇見越潛,臭小子也不知道怎麽搞的,竟混成這樣,和他們一樣得踏上流放之途。

身側的常父發出一聲長長的嘆息聲,越潛見到他眼中的憂慮。

越娃子不認識越潛,好奇仰起頭打量對方,只覺得這人好高大,但又似乎很虛弱。

越潛和常父之間沒有交談,不想被士兵發現他們認識,是老熟人。

船上的士兵衆多,數十雙眼睛盯着越人,越人沉默不語,低着頭,顯得很順從。

“九十三,九十四,九十五……九十五名。”

等越人全都上了船,一名官吏在木牍上記錄這批流放人員的總數,回頭跟随船的一名武将閑談:“這是最後一批,忙完活正好回城!唉真是份苦差事,不是日曬就是淋雨。”

天上飄着小雨,官吏被雨淋濕官袍,拍了拍肩上的雨珠,抖了抖袖子。

武将沒理會他抱怨,而是命令士兵:“将越奴都押下艙!”

士兵将越人逐入囚奴的專用船艙,艙門小,人比較多,且越人都戴着腳鐐,進艙的速度很慢。

越潛站在一旁,往岸邊望去,最後看一眼寅都郊野的景色,就在這時,他發現碼頭上的一棵大樹後面,不知何時停靠着一輛四駕車。

再熟悉不過的馬車,那是公子靈的四駕車!

離得遠,只能看到車簾子被卷起大半,車中有個模糊人影,越潛認得,正是公子靈。

即便走至人生盡頭,他恐怕也忘不了此人的模樣。

挨受鞭笞也好,再次淪為奴隸也罷,對越潛而言都不算什麽,他的心如同石頭一樣堅硬。

唯有公子靈,那是他的軟肋。

意識到公子靈前來送行,越潛心中不是滋味。

強迫自己從碼頭那輛四駕車上收回目光,越潛擠進人群裏,貓下身,鑽入昏暗的船艙。

很快,他的身體消失在艙口,隐入黑暗之中。

即便再眷念,再不舍。

越潛不知道,當船起錨揚帆時,外頭的雨停了,陽光明媚,在大河前方出現一道彩虹。

昭靈正要放下車簾子,無意一擡頭,看見河面上的彩虹,他愣愣望着它許久。望向彩虹,便不必去看那條正在駛離的船,去想那個戴着腳鐐,被士兵押上船的人,此生再不會相見。

拉下簾子,遮擋去車廂外的陽光,昭靈身處于陰暗中。

能想象越潛此時在擁擠,黑暗的船艙裏,和他的族人們在一起。

也許常父也在那條船上吧。

昭靈清楚大船通往的是一條九死一生的路,然而越潛放棄優渥舒适的生活,選擇了這樣一條路。

“公子,要回城嗎?”

車廂外傳來禦夫衛槐的聲音。

昭靈道:“回去吧。”

身靠在車廂,聽着車轱辘滾動的聲響,昭靈自言自語:“我編織了鳥籠,不也是将你放飛了嗎?”

恩情,賞賜,殊寵,就像一只籠子,想将這人囚于其中,最終,還是只能放手。

我倆,這算是兩清了嗎?

載有越潛的大船沿河南下,昭靈乘坐的馬車往反方向行進,就像兩條背道而馳的直線,它們永遠不會交彙。

這個事實,真是令人肝腸寸斷。

河水奔流向前,河面上的船只如同一葉舟,船身被推動,被搖晃,船艙裏擠滿了人,空氣渾濁,越人到此時才敢發出聲音,他們抱怨,哭泣,咒罵。

越潛抱胸坐着,背貼靠艙壁,他在昏暗的環境裏閉目,忍受身體的不适,黑暗中,仿佛看到一輛馳騁的四駕車,它越來越遙遠,消失在寅都城門的入口。

這幾天早就習慣傷痛,此時感受到的痛感,并非來自體表的鞭傷,倒像是來自心髒。越潛手指在腰帶上摩挲,摸到藏在腰帶裏頭,一件小巧圓潤的玉觽。

常父見他模樣痛苦,心中焦慮,問道:“怎麽傷成這樣?快到有光的地方,我幫你看看傷。”

有光的地方,是指艙門所在的位置,艙門上留有通氣的孔洞,給船艙輸入空氣,帶來有限的光源。

常父伸手去拽越潛手臂,見他不肯動彈,也沒做其它反應,十分反常。

畢竟是撫養越潛長大的人,常父從越潛身上瞧出端倪:不大像是因為傷痛,倒有些像是在難過。

常父嘆聲氣,說得無奈:“你啊,公子靈待你不薄,這又是何必呢?”

雖然臭小子一聲不吭,常父也能猜測到是怎麽回事,越潛很可能是自己要求被流放,否則堂堂一國公子豈會保不住自己的貼身侍從。

好好的公子靈侍從不當,寧願被戴上腳鐐,重新成為奴隸。

不知道是該感到絕望,還是期許。

常父此刻已經意識到,唯有回到雲越故地,越潛的腳下才有根基,這一去多半是條死路,也可能是條活路。

前路漫漫,未可知。

昭靈返回城中府邸,見家宰已經從別第歸來,并且他帶來一把寶劍。

雙手将寶劍遞上,家宰道:“昨日太子派人到別第送還佩劍,說是數日前,越侍将劍遺留在太子別第上。”

越潛的佩劍。

四天前,越潛被太子綁在樹上鞭打,鞭打前還被除去衣物和身上佩戴的物品,包括這件佩劍。

太子派人送回來,正是因為他知道這是昭靈贈送越潛的寶劍,于是歸還昭靈。

撫摸劍身,它光燦燦耀眼,仿佛是柄新劍,可想而知越潛平日裏很愛惜它。

當初賜越潛寶劍的情景仿佛還歷歷在目,那時,昭靈道:越潛,從今往後,我要你用他護我周全!

那時,越潛應道:是,公子!

捧着沉沉的寶劍,昭靈心忖:越潛,你可真是言而無信。

“另有一件物品,越侍讓老奴轉交公子。”家宰從衣兜裏取出一樣物品,用一塊布包着。

布中包的物品應該不大,一時昭靈也沒想到會是什麽,直到家宰打開包裹的東西——一件木質的蛇形項墜。

“繩索斷了,是被越侍自己扯斷。今日老奴在門口送行越侍和士兵,越侍忽然回過頭來,把脖子上佩戴的項墜扯下來,擲給老奴,還叫老奴交付公子。”

家宰手中的蛇形項墜還連着一截長繩,斷口不平整,繩索确實是被扯斷的。

認出家宰手中的物品,昭靈頓時懵了,家宰的手一直舉着,見主人沒接,才發現主人那副模樣不對勁,似笑似哭,難以琢磨。

家宰的手往前遞,昭靈終于取走蛇形項墜,将它捏在手心裏,捏得很緊,以致家宰擔心會捏壞了。畢竟是木質的東西,材質低劣,不同于金玉。

公子靈一手提越潛的佩劍,一手握越潛的項墜,孤零零往主院走去,他那身影是如此寂寥。

別看公子靈年紀輕,做事卻很果毅,家宰總覺他和太子倆兄弟性格是有些類似的。

今日越侍乘船離開寅都,踏上流放路途,不說公子靈難過,即便家宰也感到惋惜。

公子靈會難過屬于人之常情,畢竟他和越侍是那種關系,家宰這般想。

他如此年少,經歷的事情太少,還需歷練。

人嘛為一件事能難過多久呢?對一個人又能執着多久呢?

也許半年後,就什麽也記不得了。

午後時分,天空又下起雨來,還是小雨,家宰進入主院,請示主人晚餐要吃些什麽,驚訝見到站在檐下的公子靈。

他站的地方離屋檐較遠,沒能擋住雨水,相反雨水往身上淋,淋濕發冠和上半身的衣服。

公子靈似乎是在看雨,又顯得漫不經心,被雨淋了還不自知。

作者有話要說:  導演:我終于還是更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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