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

站在藏室的大庭院裏,?昭靈發現四周的景物竟有些陌生,他很久沒來過這個地方了。

曾經有一段時期,昭靈總是往藏室跑,?因為那時,藏室裏有一名叫越潛的奴工。

過往如雲煙般,讓人回想起來,?已經是如此飄渺,不真實。

“小公子。”

聽到喚聲,?昭靈回頭,看見守藏史景仲延就站在藏室入口,?他還是以前那副模樣,一身熟悉的黑色官袍,臉上有把稀疏的胡須,?笑容很親和。

似乎景仲延一直是這幅模樣,?昭靈小時候第一次見到他,到十多年後的今日,?都沒有任何變化。

景仲延着急招手,?感到驚訝:“還真是小公子,快進屋來,?外頭下着雨。”

雨很小,以致昭靈沒留意天空飄着雨,這幾日都是陰郁天,?也習慣了。

昭靈加快腳步,進入屋中躲雨,他在空曠的藏書室裏找個位置坐下,掃視室內的書架,悠悠道:“還真記不起,?上一次過來是什麽時候。”

“公子從前年就很少親臨藏室,平時裏需要什麽書,會派遣侍從過來取。”景仲延不知道從那裏拿來一塊素色的布帕,遞給昭靈,讓他擦拭身上的雨水。

“還真是,後來就總是派越潛過來取書。”昭靈接過布帕,擦去臉上的雨水,并擦了擦手。

景仲延沒接話,只是看着昭靈,看他将布帕擱放在書案上,朝書架走去,在書海駐足,浏覽書目。

越潛被流放一事,景仲延有耳聞,不過他并不知道其中的波折。

從書架上取下一卷帛書,昭靈回到書案前坐下,他将帛書攤開,進行閱讀。

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涉足藏室,昭靈發現自己還是很喜歡這裏的氛圍,寂靜而僻幽。

見昭靈提起越潛,但顯得很平靜,景仲延這才搭話:“臣本以為,越潛不在流放的名單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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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靈寬厚仁愛,對自己的貼身侍從肯定會伸出援手。

說是流放,其實跟宣判死刑差不多,景仲延很清楚流刑的殘酷。

手指輕輕撫摸帛書,昭靈喃喃道:“我本想保下他,但他自己做出抉擇。”

要是別人聽見這樣的事,肯定感到很意外,哪有人會自願舍棄優渥的生活,選擇去當奴隸。

景仲延陷入思考,捋了下胡子,過了許久他才開口:“臣不感到意外。”

“前些日子,越潛曾向臣請教學問,詢問的就是長陵君與魏況的故事。”景仲延盡量讓語氣顯得稀疏平常,并且着手整理自己書案上的物品。

長陵君和魏況的故事,指的便是男子間的□□。

景仲延敏銳察覺到,公子靈和越潛之間的關系,絕不是普通的主仆關系。

長陵君寵幸門客魏況,導致一連串的災殃,遭人诟病的行徑,悲慘的結局,他們的故事一直被用于警戒後人。

昭靈很驚訝,詢問:“景大夫記得那是什麽時候的事嗎?”

景仲延回道:“那時公子還沒搬入城中的府邸居住,越潛過來藏室取書,當日就我一人在。”

“臣記得那日窗外開着辛夷花,大概是四月份吧。”景仲延望向窗外那棵辛夷樹,它滿樹都是綠色,早就過了花期。

昭靈垂下頭,擱在書案上的手拳起,再沒有往下問。

原來,越潛在那麽早之前,就在思考兩人之間的關系。已經無從得知,越潛是從什麽時候開始,下定決心要離開。

景仲延看向昭靈寂寥的身影,一時也不知道該怎麽安慰,在景仲延看來,越潛的抉擇很理智。

他受公子靈寵幸,留在公子靈身邊,不僅會損壞公子靈的聲譽,而且自己有性命之憂。

斜風夾着雨,從窗外灑入室內,景仲延起身,将藏室靠南的一排窗戶關閉,當他回來,再去看昭靈,見他已經不在藏室。

“公子?”

景仲延在藏室四周尋找,最終在後院發現公子靈的身影,他坐在門階上,望着那間越潛曾經住過的舊庫房。

聽到腳步聲,昭靈沒有回過頭。

景仲延發現昭靈手裏握有一件蛇形項墜,那應該是……越潛的物品。

挨着昭靈坐下,望向院牆外雨霧蒙蒙的桃林,景仲延緩緩說道:“每次越潛過來取書還書,臣遇見他,總會和他聊上兩句。”

“有一回,他突然問臣當年登上城樓,手執梧桐葉招魂的事,說是在下房聽人提及。”景仲延見到昭靈手中的蛇形項墜,才想起這件事。

昭靈猛地擡起頭,神情錯愕。

捋了捋胡須,景仲延繼續說道:“當時臣故意旁敲側擊,但他似乎不記得幼年遇見鳳鳥的事情。”

苑囿的生活艱苦,多年後,越潛不記得幼年曾經救治過一只鳥兒,實在很正常。

“如今思來,那日他向我提起,便是為了确認吧。”景仲延不禁唏噓,唯有自己最清楚這兩個孩子之間的事情。

雨夜,夢中淅瀝瀝的雨水淋濕羽翼,南山在雨霧籠罩之中,難以分辨方位,昭靈不停地飛翔,直至筋疲力盡,才尋覓到浍水北岸那棟已經倒塌的小草屋,還有小草屋附近那一棵梧桐樹。

飛落在梧桐樹上,長長的尾翼掠過枝葉,枝葉上的雨水傾倒在昭靈身上,他雙爪抓住樹枝,抖擻羽毛,将身體上的雨水甩落,一顆顆雨水似珍珠般向四周飛濺。

五彩的羽冠在暗夜裏泛着绮麗光芒,鳳鳥的到來,使四周的林子靜寂無聲,他收攏羽翼,閉目而眠,栖息在這棵童年栖過的梧桐樹上。

昭靈從睡夢中醒來,睜開眼睛,身處于府邸幽深的寝室中,床邊一盞小燈散發出橘黃光芒。

成年後,很少會在夢中化作鳳鳥,或許是因為思念,使得他勾起記憶,再次以鳥的形态在浍水北岸的故地重游。

窗外有雨聲,苑囿裏顯然也下着雨,那條沿着浍水南下的大船,它是否也在經歷風雨,船身在風浪中搖蕩,也許此刻越潛也醒着。

昭靈疲倦地合上眼睛,他感到頭很沉,肢體乏力,仿佛夢境裏的雨水都積壓在自己身上,這份不适感,不是因為這場夢。

可能是因為連日的陰郁天氣,衣袍總是被雨淋濕,使得他在夜間發燒。

昏昏沉沉中,昭靈的身體仿佛身處于船艙裏,随着風浪起起伏伏。

一夜輾轉反側,難以成眠。

清早,侍女匆匆忙忙出院門,很快,就見家宰小跑進入主院,他候在昭靈居室的門外請示。家宰面露憂色,主人的聲音慵懶,略帶沙啞。

家宰心急如焚,跪地請求:“請務必讓老奴進去看看公子,老奴心中惶恐不安!”

“用不着驚慌,只是發燒體乏,其餘無礙。”門內傳出昭靈的聲音,很平靜。

聽聲也不像病得沉重,可能就是淋雨着涼了。

家宰冷靜下來,囑咐侍女照顧好公子,他轉過身,快步往院外走。得趕緊吩咐廚房煮些清淡的熱食,還得立即去請個藥師。

廚子将一碗熱騰騰的湯端進主院,幾乎與此同時,藥師背着藥箱,在家宰的陪同下,進入主院。

床帷拉起,昭靈半躺在床上,面露倦容,擡眼看向藥師,用眼神示意過來。

請來的是宮中的藥師,平日裏專門為王族看病,面對生病的公子靈,藥師是不慌不忙。

藥師上前觀察病人,詢問病情,對症下藥。

步出公子靈的寝室,藥師對家宰說:“公子憂思過度,才引起風寒入體,不知公子是為了什麽事,竟然寝食難安。”

家宰只能搖搖頭,他不便說。

路過側屋,家宰望向越潛的房門,見房門緊閉,想着過些時日,還是得讓人進去收拾一下。

家宰不禁想起三天前,自己親眼目睹士兵從別第押走越侍,越侍那模樣相當淡定,就沒有流露出一點眷念之情。

越侍可真是個心狠的人。

午後,喝過藥,補足睡眠的昭靈感覺身體好上許多,就是人懶洋洋的,對什麽也提不起興趣。

百無聊奈下,昭靈躺在床上翻看一卷帛書。聽見外頭傳來急促的腳步聲,還有言語聲時,他才放下帛書,叫侍女出去看看是誰來了。

侍女外出一看,當即站在門口行禮,此時太子已經登上石階,匆匆步入寝室。

隔着床帏,看清來人,昭靈吃驚喚道:“兄長?”

太子拉開床帏,往床沿一坐,開始打量昭靈,還伸手捂額頭,沉聲問:“阿靈,身體好些了嗎?”

“兄長看我像生病嗎?”昭靈無奈一笑,舉起手中的帛書。

哪個病人有這樣的閑情雅致,還能讀書。

瞥眼站在床帏外的家宰,猜測是他去跟太子通風報信,不過昭靈也不怪他。自己身體一向健康,突然就病倒了,身為下人害怕擔負責任。

帛書被太子沒收,念叨:“雖是小病,也要好好休息。”

大白天還躺在床上,披頭散發,穿着入睡的襯袍,哪裏不像生病。

昭靈只得躺回床,把頭擱在枕上,實在沒有睡意,側身看向守在床邊的太子,心裏擔憂:“沒告訴母親吧?”

就怕被母親知道,連母親也要從宮中趕過來探看。

太子道:“沒有。”

隐瞞許姬夫人的事,何止這一件。

倆兄弟一個躺,一個坐,你看我,我看你,他們關系親好,很多事都無需言語。

昭靈勸道:“我真得沒事,兄長回去吧。”

經過親自看視,确認寶貝弟弟安好無恙,太子摸了摸昭靈的頭,言語溫和:“那好,等你睡下,我便回去。”

哪裏還有睡意,昭靈只得閉上眼睛,讓自己像似睡着了。

過了好一會兒,太子起身探看昭靈,大概以為他真是睡着了,親自為昭靈掖被,放下床帏。

太子跟侍女叮囑一番,才離開寝室。

走之前,太子在前院将家宰,近侍,甚至是廚子叫到面前問話,詢問昭靈這幾日的情況。

衆人惶恐不安,怕被治罪,又不敢欺瞞太子,只得老實交代。

近侍說這七八天來,靈公子總是很晚才入睡,偶爾會看到他夜間在庭院裏徘徊;廚子說靈公子這七八天裏,胃口一直不好,吃得很少。

太子只是找他們來了解昭靈的情況,對這些下人沒做出任何懲罰。

要問是誰的罪責,使昭靈憂思過度,卧病不起,還真不是近侍,廚子該來承擔。

**

那個真正該承擔的人,此時在一條河流上,栖身于擁擠的船艙裏,躺靠在角落閉目養傷。

大部分越人都聚集在艙門下方,那兒有新鮮空氣,有陽光,能通過孔洞看見外頭小小的一塊天。

他們仰着臉渴求着,渴求着他們失去的自由。

常父同樣站在艙門下,觀察上面的士兵,他心裏盤算逃跑的事,只要有機會,必須反抗。

“波那。”

有人搖晃越潛的肩膀,用雲越語喚他,波那,在雲越語中,意為:王子。

越潛睜開眼睛,見到身前跪坐着一名男孩,正是越娃子,他雙手捧起一只碗,碗中是清水。

越潛回道:“我不渴,你喝。”

越娃子還是沒将碗放下,把碗沿遞到越潛唇邊,說道:“就剩這些了,你再不喝就沒啦。”

越潛飲下一口清水,便将碗推開,沒再說什麽。

看對方又閉上眼睛,越娃子心裏擔心,心想他的傷會不會很嚴重,會不會突然就倒下,再救不活。

聽常父說波那本來不用流放,是主動要求流放的,被士兵押上船之前,還挨過鞭笞。

把碗底剩餘的清水飲下,越娃子舔舔嘴唇,朝角落裏的一只陶壺望去,陶壺傾倒在地,已經是一滴水也沒有了。

昨夜下雨,他們本想接從甲板上淌下來的雨水,但是波那說那不能喝,喝了要腹瀉,一旦腹瀉,就會脫水死去。

越娃子對自己的處境感到害怕,眼眶一熱,眼淚往下掉落,用手背大力抹去。

“最多再五天,船會抵達越津渡口,五天後就能出船艙。”

越娃子擡起頭,發現是波那在說話。

淚水還是簌簌落下,越娃子道:“還要那麽久,我一天也不想再待!”

幽閉的空間,髒污的環境,食物和水都很缺乏,身處其中的人,難免絕望。

越潛道:“過來。”

越娃子擦去淚水,聽話地走過去,挨靠越潛坐下。

越潛攬住越娃子的肩膀,安撫道:“不用害怕,我和常父會照顧你。”

這三天來,越潛和常父不只一次将自己的口糧與清水分給越娃子,越娃子年紀小,在這樣惡劣的環境裏,得不到幫助,将很難存活。

黃昏,船靠岸停泊,士兵打開艙門,用繩索将食物和水吊進船艙,無數雙手臂高舉,拼命争搶。

很多人沒搶到,仍舉着手,哀求:“再給點吧!”

“再給點吧!”

無數越人囚徒聚集在艙門下,他們高舉雙手,懇求着,甚至拽住投放食物的繩索不放,幾乎将上頭拉繩的士兵拽進船艙。

士兵扔掉繩索,在上頭放聲咒罵,其中一名士兵更是暴跳如雷,叫人再次垂下繩索,他竟溜繩跳入船艙,剛站穩腳跟,便拔出腰間的鞭子見人便打。

鞭子在船艙裏胡亂飛舞,有些躲避不及的越人被鞭子掃到,疼得大叫。

忽然,士兵揮鞭的手臂被一人牢牢扣住,只得停止暴行,船艙中的囚徒定神一看,發現制止執鞭士兵的人,竟是那名帶傷的高大個。

“反了你!”

執鞭士兵拼命掙紮,想掙開被制服的手臂,發現根本無法掙脫,心裏暗暗吃驚。

“怎麽回事?是誰在喧嘩!”

甲板上方傳來斥責的聲音,應該是驚動了将領。

有士兵回道:“禀将軍,這幫越人嫌糧少,聚集在一起鬧事,居然抓住我們的人不放!”

另有士兵道:“那個大高個,就是他們的首領,是他帶頭!”

手一指,就往越潛身上指去。

越潛朗聲道:“我等皆是囚徒,腳上戴腳鐐,又身處囚室,哪敢鬧事。只是懇求将軍施恩,有一口糧吃一口水喝,勉強維持性命。”

松開執鞭士兵的手臂,越潛仰頭,看向上面聚集的士兵,還有士兵中的那一名将領。

越潛作揖,繼續說道:“将軍奉命押運越奴,肯定不願見到越奴在路途上折損過半。即便不能多給些食物,那請多給幾壺清水,人缺食物尚且能活幾天,若是缺水,一日也不能活。”

“船行三日,艙中病餓者十有八七,再行三日,只怕滿艙都是屍體!”越潛掃視身邊的族人,他言語飽含情感,充滿煽動力。

越潛立在艙門之下,上方的陽光聚集在他身上,他獨自一人站出來。面對身邊執鞭的士兵,艙門上方的将士,越潛毫無畏懼,從容鎮定,将生死置之度外。

将領看清船艙裏發話的囚徒,冷冷說道:“我還以為是誰,竟敢大放厥詞,原來是你!”

越潛不認識将領,但不意外将領認識他,仰首應道:“是我,越潛。”

将越潛押往城郊碼頭的那些士兵,直接聽令于太子,士兵轉交越潛的過程裏,肯定向奴船的将領傳達過太子的某種命令。

越潛陳詞時,那些因為懼怕鞭子而四散的囚徒,默默地又聚集到艙門之下,聚集在越潛身邊。

執鞭士兵還想逞威風,試圖驅散囚徒,他剛想要揚起鞭子,就見到數名青壯越人堵在他跟前,心慌之下,只得倒退兩步。

看着聚集在雲越王之子身旁的上百名越人囚徒,将領心裏清楚,要是引起囚徒反抗,麻煩事一堆。

将領的責任是将囚徒押送往流放地,克扣囚徒的食物,使得他們死亡過半,到時也無法交差。

越潛朝困住執鞭士兵的越人示意,讓他們放人。

執鞭士兵慌亂不已,連忙攀住繩索,由上方的士兵将他拽起,離開船艙。

将領命令關上囚徒所在的船艙艙門,并叫左右執住剛剛從船艙出來的惹事士兵,怒道:“從今日起,再有人擅自進入奴艙,杖責三十!”

将領不是瞎子,他看得出來,這幫懦弱,一向只求自保的越人,經過此次事件變得團結,而且敢于反抗,這是他不願見到的。

第二日清早,當艙門打開,士兵送下來食物,還有清水,食物依舊很少,但清水是之前的兩倍多。

越人囚徒這回沒有争搶食物和水,他們把第一塊餅,第一碗清水,遞到越潛跟前。

越潛沒有拒絕,在數十雙眼睛的注視下,他伸手接過食物和水。

漫長的苦難生活裏,受奴役的雲越人總是渴望能出現一個英雄,一個能拯救他們的人。

當知道這個受傷的大高個,這個無所畏懼的人,竟然是雲越國的王子,越人心中那盞熄滅了十餘年的燈,再次被點亮。

作者有話要說:  導演:沒想到吧,我會爆出肥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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