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
昭靈從宮中出來,?他身邊跟随桓司馬的孫子桓伯宴,還有景仲延的兒子景鯉,三人邊走邊談,?一起議論朝堂上的事情。
禦夫衛槐遠遠望見昭靈身影,立即快步往前迎,以便接上主人。之前昭靈上朝,?禦夫總是由越潛擔任,如今,?算是“撥亂反正”了。
站在馬車旁和兩位友人又聊了幾句,昭靈才登上車,?拱手話別,桓伯宴與景鯉站在一起作揖,送行。
衛槐還是第一次見到這樣的情景,?心裏感到詫異。
桓家和景家關系不大好,?屬于武官和文官水火不相容,大概是因為公子靈從中調解,?才使得他們能像友人般相處。
駕車返回府邸的路上,?衛槐發現車廂裏的人很沉寂,回頭一探,?見公子靈歪靠在車輿上,雙眼閉着,面露倦容。
朝廷裏的事情,?身為禦夫不關心,也管不上,不過衛槐也知道如今融國國內政局不穩,國君親近佞臣,猜疑太子,?使得申家夫子為非作歹,把融國搞得天怒人怨。
譬如,将寅都裏的雲越人全部流放孟陽城,就是申家父子的主意。
宮門到府邸的路不遠,昭靈小憩一會,當他睜開眼睛,馬車已經抵達家門口。
昭靈登下馬車,慢悠悠邁入大院,穿過一道道院門,見到衆多行禮的厮役和女婢,他徑直走進主院,四周倏然寂靜,一時有種形只影單的意味。
回居室将朝服脫下,更換上居家的衣物,便進入書房,往往他能在書房待上大半天,就是有客人來訪,也是在書房會客。
夜晚,一名瘦高的年輕門客從書房出來,結伴出來的還有家宰,家宰在前領路,打算将門客安置在南院,兩人一前一後朝院門的方向走去。
路上,門客道謝:“多虧家宰引薦,魏某感激不盡!”
家宰親自執燈,笑道:“魏卿擁有過人的才幹,方能得到公子賞識。老夫以一人之力,管理一府的事務,平日裏總擔憂哪裏有缺漏,做得不夠好。如今有魏卿來相佐,正好幫老夫分憂。”
正寒暄着,兩人經過側屋,家宰才想起自打越侍離去,到今日也有七八天了。
越侍是不可能回來了,側屋那麽多房間可用,總不能一直空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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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天尋個機會,向公子靈進言,請求許可,好派人進側屋将越侍的物品清理出來,把側屋收拾一番。
讓那些遭受冷落的美姬入住側屋,或者讓護衛與侍從同住在側屋,這樣才合乎規矩,使府邸的一切顯得井然有序。
一盞燈在庭院移動,當燈火消失在院門口,家宰與魏謀士已經一同離去。缺少照明,主院的大部分區域陷入黑暗與死寂中。
有多少個夜晚,院中茂盛的花木,厚實高大的院門共同保守着一個秘密,而今,随着越潛的離去,随着日後時光流逝,這個秘密也将被埋葬。
不知過了多久,書房裏的燈火熄滅了,又有兩盞燈出現在石徑上,執燈的是兩名侍女,她們照明通往側屋的道路,火光映亮侍女美麗而惆悵的臉龐。
唯有她們最清楚公子靈與越潛的秘事,并目睹公子靈這些時日來的消沉。
昭靈經過石徑,停留在側屋外頭,站在越潛的寝室門口,一名侍女打開房門,另一名侍女進屋點燈。
“公子,今夜要宿在這裏嗎?”一名侍女掃視寝室,覺得環境相對簡陋,不适合公子居住。
另一名侍女默默為昭靈鋪床,心想越侍的枕頭不夠軟,床板又硬,睡上頭不舒适。
昭靈環視寝室,屋中有越潛的衆多個人物品,無論是衣架上挂的衣服,書案上的筆硯和竹簡,還是鏡臺上的梳子、發簪等物,都保持原樣。
就像這間屋子的主人,從來沒有離開過。
昭靈道:“我獨宿,你們回去吧。”
不需要侍女貼身伺候,他就想在這裏獨自一人過上一夜。
兩名侍女鋪好床,在屋中染上熏香,随後便就提上燈,将房門關好,靜靜離開側屋。
卷起被侍女放下的床帏,昭靈坐在床上,他解去纓帶摘下發冠,脫去身上的部分衣物,而後躺在越潛曾經躺卧的地方。
頭枕在木質的枕頭上,背挨在硬實的木床上,昭靈躺了一小會,确實沒有自己的寝室舒适。
側過身體,面朝外,借着床邊的燈,昭靈繼續打量屋子,這裏的每一樣物品,他都很熟悉。
自從越潛離去後,昭靈不是第一次進入越潛的房間,他觸碰過屋中的許多物品,甚至是擱放在角落裏的兩口大箱子,他也打開看過。
其中一口箱子裏,裝的都是昭靈平日賞賜給越潛的東西,有衣冠,有酒器,有絲帛,有金子……
另一口箱子裏邊裝的都是竹簡,昭靈也檢查過,內容龐雜,有史書,地理志,甚至有兵書。
越潛時常駕馭馬車外出,往返集市,這些竹簡都不是藏室的藏書,而是民間能購買到的書籍。
昭靈與越潛朝夕相伴兩年,他們之間有着最親密的關系,卻是在對方離去之後,才意識到這人有着從未袒露出的,很陌生的一面。
兩口木箱上方,挂着一把寶劍,那是越潛的佩劍。上一次,昭靈進入越潛的房間時,親手将佩劍挂在那兒。
贈予越潛寶劍時,昭靈曾命令他:從今往後,你要用這把劍護我周全。
越潛算是履行了諾言。
他選擇離去,使昭靈的聲譽避免受損,确實做到護主人周全。
這些時日,昭靈理清很多事情,他意識到自己根本不了解越潛,他沒察覺越潛很早就有離開的心思;也沒發現越潛其實知道他倆幼年在苑囿相遇的事。
一個是苑囿裏的小奴隸,一個是化作鳳鳥的敵國小公子,他們之間有一份孽緣。
熄滅燈火,放下床帏,昭靈閉上眼睛,在黑暗中将心往下沉,他想象自己身處在河流上,并進入一條大船的船艙,船艙內擁擠而髒污,空氣渾濁,連呼吸都感到困難。
昭靈似乎真得身處其中,見到越潛就坐在船艙最深處,他雙臂搭在膝蓋上,低着頭,閉目睡去,模樣憔悴,雙頰深陷。
在想象中,昭靈伸出手撫摸越潛的臉龐,手心有身體傳遞的溫度,對方臉上的胡渣還有些紮手。
很不可思議,距離如此遙遠,但昭靈能感覺到:越潛還活着。
今夜,運載越潛及其他越人的那條奴船,應該已經抵達渡口,船會在越津渡口停泊,這是此趟行程途徑的最後一個渡口。
抵達越津,必須由水路換成陸路,才能前往位于山區的軍事重鎮——孟陽城。
**
越潛在睡夢中,覺得似乎有人在觸摸自己的臉龐,他睜開眼睛,模模糊糊見到一個身影,是越娃子。
越娃子搖晃越潛的手臂,很小聲喚道:“波那,外頭天快亮了。”
艙門上方傳來士兵在甲板活動的聲響,還能透過艙門留出的孔洞,望見魚肚白的天。
此時,奴艙裏的人陸陸續續醒來,他們都很警覺,因為昨日波那告訴他們,今早就能出艙上岸。
越潛壓低聲:“東西藏起來了嗎?”
“嗯!”越娃子猛點頭。
常父不知何時已經站在艙門下方,他在傾聽士兵的交談內容,忽然回過身來,用手示意衆人卧下。
衆人很配合,要麽躺卧裝睡,要麽縮進昏暗的角落裏,幾乎與此同時,腳步聲來到艙門上,有人正在開艙門。
另有人不知道在敲擊什麽東西,發出極為尖銳的聲音,伴着大叫聲:“上岸了!你們這幫懶鬼還不快起來!”
奴艙裏就是睡得最沉的囚徒,此時也被吵醒了。
艙門很快被打開,一條木梯從上面放下來,士兵在上頭吆喝:“快點!一個接一個走出來。将軍有令,哪個敢不老實,不聽從命令,就地正法!”
不用士兵吆喝,奴艙裏的人早想出去,裏頭臭氣沖天,實在難以忍受。
囚徒一個接一個登上木梯,出艙室時,無不拼命呼吸外頭的新鮮空氣,恍惚有種死而複生之感。
囚在奴艙整整八天,環境極其惡劣,食物很少,飲用水也不足,如果不是心中有信念,而且互相鼓勵打氣,相互照顧,這八天裏,會有不少老弱病死在艙中。
面黃肌瘦,佝偻身體是囚徒的普遍情況,奴船的将領不肯善待他們,有一個目的就是使這近百名越人喪失意志,失去反抗能力。
每一個出船艙的囚徒,都會被縛住雙手,剩下的路途裏,好将他們的雙手都綁在一根粗麻繩上,方便押運和管理。
出艙的越人已經有二三十人,越潛這時才登上木梯,他跟前是越娃子與常父,兩人都拳着一只手,手中似乎有物品。
天還沒亮,四周昏暗,士兵沒能留意到出艙的越奴中,有不少人手中藏有物品。
越娃子乖巧地把雙臂在胸前并攏,往前遞,哀求:“官兵大哥,綁輕點吧。”
士兵沒理會他是個孩子,往越娃子手腕綁繩索,勒得很緊,打上死結,越娃子因為疼痛,叫了一聲。
輪到常父,常父老老實實遞出手腕,他同樣被束縛住雙手,緊接着就是排在常父後頭的越潛。
士兵見到越潛,朝他怒目相視,怕他反抗,越潛很配合,服從命令登上甲板,他伸出手腕往前遞。
一名百夫長确認越潛樣貌,對身邊一名士兵說:“你,過去搜身。”
士兵立即上前搜身,越潛任由對方搜索,心裏明白奴艙的将領是打算将他殺了。
不能在融國境內将他殺死,避免公子靈有任何機會獲知他被殺的消息;也不能當着越奴的面,将他獨自從船艙裏押出來殺害,避免激起越奴的憤怒。
奴船的将領想得很周到,做事也很謹慎。
士兵沒能從越潛身上搜出任何物品,這時他發現越潛左手拳起,似乎有東西,命令:“張開手!”
越潛把手張開,并将手掌向下,空無一物。
負責縛手的士兵走到越潛跟前,拽出一條繩子,将越潛的手臂折向背部,看來是要将他的雙臂縛在背後。
沒給對方束縛自己的機會,越潛忽然掙脫手臂,揮拳擊打縛繩士兵的臉,士兵毫無防備,被一拳打倒。
越潛飛速解開纏繞在手臂上的繩子,他拉緊繩索兩頭,當即勒住百夫長的脖子,這一系列的動作,在眨眼之間完成,百夫長無法及時做出反應。
越潛仰起頭,朝目瞪口呆的族人咆哮:“跑!”
一聲令下,如同驚雷。
那些被縛住雙手的越人,要麽不顧危險往水裏跳,要麽橫沖直撞往船梯的方向跑,也有幾個冷靜且勇敢的青壯,從被縛住的雙手中擠出一塊破陶片,拼命切割束縛住手腕的繩索。
身處奴艙,沒有武器,将裝水的陶壺砸破,殘破的陶片可以用來切割繩子。
越娃子又慌又急,手中也捏着一塊破陶片,但手腕綁得太緊,他力氣小,無法割到手腕綁的繩索,急得要命,猛地擡頭一看,更是吓得他拼命往後退。
衆多士兵發現情況不妙,紛紛拔出劍,大吼大叫朝造反的越人趕來,他們遭遇到拿起各種物品反抗的越人——很多越人從奴艙裏争先恐後跑出來,如同洪水般。
守在艙門的十餘名士兵,無法制止奴艙的越人外逃,他們中的一部分被執劍的越潛刺傷,另有一部分遭到出艙越人的反擊。
場面極為混亂,越娃子早看傻了,甚至忘記要跑,直到常父拉住他胳膊,将他從船上扔進河裏。
雲越人都有極好的水性,越娃子也是。
他們腳上戴着腳鐐,從水路游泳逃跑是唯一的辦法。
常父見越娃子在水中撲騰,水中有不少越人,知道會有人幫他,常父轉過身,操起一把船槳,試圖往越潛身邊靠攏。
就見越潛被五六名士兵糾纏,他一手執短劍,一手握盾(從士兵身上搶得),越戰越勇,勢不可擋。
憑一己之力,越潛攔截住朝艙門趕來的一群士兵,讓剩餘未出艙的族人有機會逃跑。
士兵揮舞的兵器一次次砍在盾上,他們傷不到越潛,每次越潛出手,對方就會倒下一人,士兵大為震驚。
此時的越潛,如同戰神。
盾牌奮力猛擊,擊打的就是頭部,将一名試圖偷襲自己的士兵擊昏,越潛瞥眼地上橫卧的幾具屍體,發現其中一具士兵的屍體上有串鑰匙,就系在腰間。
這是名看管奴艙艙門鑰匙的将員,可能也是看管越奴腳鐐鑰匙的人。
顧不上危險,越潛蹲下身,一心只想取走鑰匙。
用力拉拽,沒能扯下來,原來鑰匙牢牢綁在革帶上,得用劍割開革帶。
“阿潛!小心!”
忽然,聽見身後的常父發出一聲呼叫,聲嘶力竭。
擡頭就見箭矢飛舞,越潛來不及做思考,身體已經做出反應,他拽住革帶,将佩戴鑰匙的士兵屍體拎起,抵擋在身前。
即便如此驚險,越潛仍不忘朝船上零稀反抗的族人喊叫:“別戀戰!往水裏跳!”
箭雨再次落下,一枚箭瞄準常父,在箭矢射殺自己前,常父躍入水中。
越人如同落湯的餃子,他們的身體在河水中浮沉,河面上,密密麻麻都是人影。
船艉上,奴船的将領神色極為陰冷,他手指向越潛,命令弓手:“給我好好瞄準,別讓他跑了!”
用屍體抵擋箭雨,越潛退至船沿,他帶上屍體,仰身墜入河中。
數支箭緊随越潛的身影,射入水中。
将領和弓兵追趕到船頭,看見一個身影從水中浮起,弓兵立即發箭,數十幾箭一同射出,将那人射成刺猬。
定神一看,穿着士兵衣服,身上插有無數支箭,正是越潛用來擋箭的屍體。
大部分士兵早就跳入水中,追捕逃跑的越人,弓兵則站在高處,射殺水面上那些距離較遠,眼看已經逮不回來的越人。
目不轉睛盯着越潛落水的地方,将領追悔莫及:“上船當日就應該将他殺死!永絕後患!”
普通人絕對做不到這麽長時間不出水換氣,而越潛一次也沒露過頭。
将領站在船上,朝船上剩餘的士兵怒道:“留下十人守船,其餘全部下船搜捕!逃走一個我拿你們問責!我就不信,這幫越奴戴着腳鐐,能往哪裏逃!”
作者有話要說: 導演:回到雲越故地的越潛就是條龍了,再不是小蛇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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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