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

晨曦照在孟陽城上空,?陽光明亮且清澈,昭靈站在城垛,往城下的冶煉場望去,?無數的爐火袅袅騰升,煙霧彌漫,冬日的陽光無力穿透厚厚的霧層,?照不見地面勞作的人群。

南方的冬日極少飄雪,草木欣欣向榮,?紫銅山的東麓鋪上一層紫色,光照下瑰麗得近似邪魅。

當昭靈意識到這片紫色由花卉組成時,?心中不免驚嘆。

衛平跟随在昭靈身後,他剛登上城垛,往東面一瞥,?反應很迅速,?立即判斷出紫色來源:“這是綿延數裏的銅草花。以前的人們找銅,會先找尋山中的銅草花,?有銅草花的地方,?附近必然有銅礦。”

紫銅山有數千的刑徒,在刑徒最為苦難的地方,?長出綿延數裏的花卉,那麽美麗,又那麽冷漠,?冷冷地見證礦場長達數百年的過往。

昭靈喃喃道:“确實令人難忘。”

曾經,昭靈問越潛去過孟陽城嗎?

越潛說去過,還告訴他站在孟陽城上,能遠眺紫銅山,紫銅山上開着紫色的銅草花。

當時越潛的言語仿佛還在耳邊,?仿佛這麽個人還在身旁。

衛平道:“銅草花的花期在九月,盛花期在十月,若是早些時候來,這些野花開得更豔麗。”

昭靈道:“難怪當地的物都染上紫意,紫銅山,紫臺,紫溪……”

流經孟陽城的那條溪,就叫紫溪。

沿溪有一座座冶煉作坊,無數的刑徒正在從事繁重的勞動,他們腳腕上的腳鐐铛铛響,從溪南響至溪北。

昭靈離開城垛,從一個個弓兵身邊經過,他步下城樓,剛走至城門處,就見桓司馬的幕僚鄭信迎面走來。

三人結伴出城門,往山腳的冶煉場走去,他們身後緊随一支護衛隊,那是昭靈的衛兵。

鄭信邊走邊告訴昭靈孟陽城的情況,他說:“孟陽城有冶煉作坊八座,另有石坊,漆坊,骨角作坊,木作坊,織坊各一座,刑徒總計四千八百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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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走在平坦的主道,眼前還是煙霧氤氲,昭靈因為氣味難聞,引起咳嗽,衛平遞來一條布帕:“冶煉場的煙霧對身體有害,請公子捂住口鼻。”

昭靈擺手,示意不用。

鄭信在前帶路,說道:“鄰近的紫銅山礦場有刑徒七千人,近來還在增加。孟陽城和紫銅山的刑徒合計一萬二千人,刑徒中融人占十分二,維人十分一,其餘皆是雲越人。”

昭靈道:“七成都是雲越人,言語不通,平日裏如何管理他們?”

一行人來到一條小道前,小道向下傾斜,他們即将進入煙霧彌漫之地,鄭信恭恭敬敬說道:“請公子留步,下方土路塵土飛揚,冶場又髒又亂,何況冶煉的氣味嗆鼻,即便是臣在孟陽城多年,也還聞不習慣。”

公子靈身份如此尊貴,他的雙腳不應該踏上冶煉場,就是為桓司馬管理孟陽城的鄭信,也很少涉足孟陽城下方的冶煉場所

“帶路吧。”昭靈做出請的手勢。

他前往雲越,可不是過來公費游玩,而是為了解當地百姓的真實生活。

公子靈的命令,鄭信哪敢忤逆,他繼續在前帶路,踏入小道,身影漸漸為煙霧吞沒。

“咳咳。”

昭靈跟随鄭信向冶煉場的方向走去,他時不時發出咳嗽聲,終于還是從懷裏取出一條絲帕,捂住口鼻。

鞋子和衣袍的下擺沾染塵土,風夾帶來煙霧中的細小粉塵,揚在身上,臉上,昭靈哪曾到過這樣的地方,哪曾遭過這樣的罪。

衆人抵達溪岸第一座冶煉作坊,此時無不是灰頭土臉,昭靈和衛平用手帕捂嘴,鄭信則用衣袖遮臉,唯有護衛像似沒受到影響,只是皺下眉頭。

如果仔細看,會發現護衛神情嚴肅,手握住劍柄,時刻警惕四周,煙霧使視線受阻,也許在看不見的地方潛伏着危險。

他們無論身處何地,都必須确保公子靈萬無一失。

四周的物品全是灰蒙蒙的,無論物是人,這樣的壞境,使每呼吸上一口氣,都感到費力。

昭靈見到數十個光着膀子,髒兮兮如同泥人的刑徒,他們要麽在搬運礦料,要麽在照看爐火,要麽在工棚外面,手握石頭将大塊的礦料砸碎,好讓礦料能更快被火煉化。

冶煉作坊的氣溫很高,冬日裏帶給人的不是舒适,而是悶熱,汗水很快滲出皮膚,空氣中的粉塵又立即沾附在肌膚上。

這樣的地方,光是待着就如同在受罪,何況還要從事繁重的勞動。

“公子适才問臣如何治理這些雲越人,确實不好治理。”鄭信說話時放下袖子,并向昭靈躬身行禮。

他繼續說道:“以前這幫刑徒時不時就造反,剛處理完一批,又有一批起來生事,越俗強悍,越民難馴啊。後來想了個法子,從雲越刑徒中挑出幾人,授予他們監工的職務,也他們發放俸祿。由雲越監工管理雲越人,很有成效,造反的事自此絕跡。”

衛平道:“但凡刑徒有謀反的意圖,監工都會上報吧。不是謀反的意圖不存在了,而是那些難馴服的刑徒,被揪出來一個個消滅掉。”

鄭信應道:“人有口如同劍有刃,一個惡徒的話可以鼓動千人,萬人,唯有死人再不會開口。這樣的惡徒,一旦發現就必須枭首,挂在城牆上示衆。”

兩人交談間,昭靈已經獨自一人靠近作坊,作坊外面有四五個佝偻的身影,是用大竹簍背負礦料的刑徒。

他們光着上身,打着赤腳,一身黑污,唯有一雙眼睛亮着。

從這四五個人中,昭靈便認出裏頭有未成丁(成年)的孩子,長得瘦矮,有張稚氣未脫的臉。再邁開步,往作坊一側走去,那是礦料加工的地方,裏頭也有孩子與老人。

周身都是忙碌的刑徒,昭靈從一個挨到監工鞭笞的刑徒口中,聽見求饒聲,說得是融語。

一只大草簍斜卧,裏頭的礦料傾灑在地上,累癱的刑徒再走不動路,躺在半道上向揮鞭驅趕的監工求饒。

昭靈對護衛道:“叫他住手。”

立即有護衛上前制止監工,大聲呵斥。

鄭信連忙趕來,他聽聲還以為出了什麽事,見是公子靈制止監工鞭策刑徒,輕輕嘆了聲氣。

早有耳聞公子靈生性仁愛,最見不得人受苦,他今日硬是要進來冶煉場,恐怕之後還會有其他指示。

途徑第一座冶煉作坊,此時風漸大,吹散籠罩在上空的煙霧,也使得視野開闊,能看清溪岸的面貌。

也許別人第一次抵達孟陽城,站在成片的冶煉作坊前,會發出驚嘆,何等強盛的國力,才能擁有如此規模的冶煉作坊。

源源不斷的礦料被送進日夜不息的冶煉爐,它們被熔化,被打造,鑄造出矛戈劍矢,青銅甲胄,用來武裝士兵,使國家擁有一支勁旅。

昭靈內心沒有喜悅,也缺乏激情,他問鄭信:“一日能生産多少武器?存放兵器的倉庫在哪?”

“回禀公子,冶煉場地有倉庫兩座,在前方就有一座。”鄭信手指前方,在前帶路。

紫溪的北岸有一座大房子,顯然就是倉庫,房子裏頭有駐軍,房門外插着旌旗,有數名士兵看守大門。

一路鄭信跟昭靈禀報冶煉場的情況,昭靈問得細,他也巨細無遺的都交代了。

紫溪南岸,越潛卸下背簍,将背簍中的礦料傾倒在礦料加工場裏,他往地上一坐,稍稍停歇。

随後起身,面無懼色從監工跟前走過,越潛來到一口水缸前,掀開缸蓋,拿葫蘆瓢舀水喝。

缸中的清水浮着一層炭灰,用葫蘆瓢在水中輕輕晃動,蕩去炭灰,飲用相對幹淨的水。

扯下蒙住口鼻的破布,快速将水飲下,要是不及時飲下,喝入口的将是滿嘴的灰塵。

“大高個,我也要喝。”

一只小手拉扯越潛衣擺,同時響起童稚的聲音。

越潛低頭一看,是個六七歲的小男孩,男孩臉上也罩着一塊布,只露出一雙黑溜溜眼睛。

越潛往水缸裏舀瓢清水,溫語:“阿寶,你咳嗽好些了嗎?”

男孩拉下蒙嘴的布,舔了舔幹裂的嘴唇,綻出笑臉:“嗯!現在不咳了!”

蹲下身,越潛把水瓢遞到男孩唇邊,同時用身子擋風,避免沙塵吹進飲用水裏。

喝完水,喉嚨得到滋潤,男孩伸手摸越潛滿是灰塵的臉,關切道:“大高個,你前天替章叔挨鞭子,傷還疼嗎?”

越潛道:“不疼。”

像似想起什麽,男孩向身後張望,說道:“你快走吧,等會褚監工過來,又要抽人鞭子。”

男孩口中的褚監工,就在他們身後,是個滿臉橫肉的男子。

說完這句話,男孩便從越潛身邊跑開,他打着赤腳,腳上沒有腳鐐。

越潛喊道:“阿寶,把臉蒙上!”

男孩聞聲,立即将布條往上拉,遮擋住口鼻,十分聽話。他只是個小孩子,但知道如果不蒙住口鼻,會一直咳嗽,以前咳得整夜都睡不着呢。

褚監工來到越潛身邊,他手握鞭子,用鞭柄敲在對方肩上,沒說話,只是一個眼神,催促幹活。

背上背簍,離開作坊,越潛途徑燒炭場,見到已經返回燒炭場,正在撿拾木炭的小孩阿寶,他幹起活來像模像樣。

冶煉場不都是青壯男子,也有一些老人和小孩,只要是個人,在冶煉場就得幹活。

“大高個!”阿寶擡起頭,朝越潛揮了下手。

阿寶身邊有一名黑亮的燒炭工,正是彭震,他看見越潛,只是将頭一點。

當再次背負上沉重的礦料,沿着溪岸行走,越潛不像其他背簍的刑徒那般被重量壓彎腰,他的腰背挺拔。

背部的鞭痕覆蓋上塵土,被背簍遮擋,看不清鞭傷是輕是重,越潛的腳步穩健,緩緩行進。

無意間,他眼角的餘光瞥見北岸出現一大群穿長袍的人,只是一眼,便就從那二十餘人中認出一個熟悉的身影。

公子靈!

他的身影修長,正用絲巾捂住口鼻,側過臉朝紫溪的南岸張望,目光從越潛身上掃過。

越潛的身前身後有無數肩負背簍的刑徒,他們或高或矮,基本都是同樣的裝束,戴腳鐐,打赤腳,渾身上下只有腰間有遮擋,臉上綁的一塊破布。

燒炭場冒着濃煙,越潛看得見公子靈,但公子靈認不出他。

越潛駐足,直勾勾望着溪對岸的人,心中驚愕。

沒有料到公子靈會前來雲越,此時此刻就在孟陽城,就和他隔着一條紫溪相望。

如果不是親眼所見,怎敢相信。

此刻,越潛心中也确認一件事:昨夜夢中遇見的鳳鳥,顯然就是昭靈變化的。

阿靈,你不該在這裏出現。

幾天後,孟陽城會有一場大戰,戰火将摧毀這一大片冶煉場,孟陽城的城牆将在烈火中被燒得發燙。

無數的刑徒将解開腳鐐,舉起從倉庫裏搶得的武器,奮起反抗。

越潛以刑徒的身份潛入在孟陽城,便意味着這裏即将有一場戰事。

袅袅的煙霧,使公子靈的身影顯得朦朦胧胧,看不清他的臉龐。

就像那日,越潛被押上奴船,往碼頭望去,見到馬車中的公子靈,那時他臉龐仍是模糊不清。

有多少個夜晚,公子靈的模樣清晰浮現在越潛眼前,他的一颦一笑,他的聲音,他身體傳遞的溫度。

這人,是越潛的軟肋。

一年前的抉擇,使越潛最終走向與融國為敵的道路,再見時,兩人已經是敵人。

隔着一條溪,昭靈的目光再次落在那個瘦高的刑徒身上,這人背着裝礦料的大背簍,沉重的礦料壓在他肩上。

這名刑徒似乎因為太累而停下腳步,監工的過來驅趕,他才低着頭,邁着吃力的步伐,繼續前進。煙霧之中看不清他的模樣,昭靈不清楚自己為何在意,不過是無數刑徒中的一員罷了。

“一群懶鬼,慣會偷懶,還不快往第五作坊送去礦料,要是耽誤工事,老子挨訓你們也別想過好日子!”

監工揮舞鞭子,一路罵罵咧咧,驅趕這些幹重體力活的刑徒,他口中說的是雲越語。一個越人監工,揚起鞭子欺淩比他不幸的族人。

哪有什麽好日子,已經過着豬狗不如的生活,還能滑落向哪去!

刑徒中有人恨得咬牙切齒,有人默默忍受,越潛清楚在沉默之中,是長年累月積壓的怒火,當怒火點燃時,必将吞噬一切。

昭靈跨過一座木橋,來到溪南,他前來溪南時,越潛正好被監工趕往溪北,兩人沒有碰面。

前方便是一處燒炭場,煙霧越發濃烈,熏得人都要睜不開眼睛,衛平勸道:“公子請回去吧,每座作坊都差不多,這一路也走了五六處。”

“咳咳。”

昭靈發出一陣咳嗽聲,他望向濃煙的來源——一口燒炭的大土爐,土爐旁有幾個幹活的刑徒,其中還有個矮小的刑徒,是個幼年的孩子。

昭靈喚道:“鄭信。”

對方立即上前來,畢恭畢敬聽候差遣。

昭靈問:“冶煉場未成丁的孩子有多少?”

鄭信擦了把臉,濃煙熏得他落淚,回道:“未有統計,不多就二三十個吧。”

一路走來,昭靈看見的就有十多個孩子,未看見的肯定不少。

昭靈收起絲帕,擡起頭,朗聲道:“冶煉場如此惡劣,我等皆是大人,都難以忍受,何況是幼孩。即日起,将未成丁的刑徒送往織坊,将年過六十五歲的老者釋放。”

早料到公子靈這一圈走下來,會有指示,鄭信應道:“是!”

織坊都是女刑徒,小孩有人照顧,幹的也都是輕活,而且至少不用在毒霧彌漫的冶煉場受煎熬。

“本不該有刑徒,這是弊政,日後必須廢除。這些人,這其中的大部分人都沒有罪過,不該遭受這樣的刑罰。”昭靈背着手,喃喃自語。他遠眺西面,煙霧迷眼,望不見那座開着紫花的紫銅山,紫銅山上有刑徒七千餘人。

衛平默然,鄭信錯愕。

昭靈道:“回去吧。”

冶煉場的情況,他已經都了解了,從鄭信的講述中,從親眼所見中。

公子靈終于肯離開冶煉場了,鄭信舒口氣,這一趟走下來,他喉嚨疼,眼睛流淚,很不舒服。

一行人擁簇一名十分年輕的融國貴族離去,等這些人走遠,待在燒炭場裏的彭震才出聲:“怪哉,這人到底是誰?”

這個融國貴族,看起來也就弱冠年齡,不知道是什麽來頭,連孟陽城的管理者鄭信在他面前,都謙卑地像名仆役。

阿寶問:“彭叔,那個穿漂亮衣服的大官說什麽呢?”

昭靈說得是融語,阿寶只聽得懂雲越語。

彭震拍拍阿寶的頭,回道:“小娃娃,你以後得去織坊了。”

“啊?我不要去織坊。”阿寶很吃驚,他沒去過織坊,不認識裏邊的人。

他的阿爹殁了,身邊一個親人也沒有,就認識冶煉場的幾個叔叔。

彭震笑道:“織坊好啊,沒有毒煙害人,還有一群溫和的姑娘,臭小子,你不想去,我還想去呢。”

唉,都怪波那,他們潛入孟陽城當刑徒也有半個月了,到底什麽時候動手呢?

當刑徒可比當徭夫苦多了,饒是硬漢的彭震都覺得自己快要熬不下去。

夜晚,刑徒終于能休息,他們卧在木棚裏沉沉入睡,鼾聲如雷。

越潛身處夢境,他化作一條青蛇,來到臺國的都城廢墟——紫臺,紫臺距離孟陽城很近,天晴時站在高地上,就能望見它。

夢中的紫臺上,圓月似餅,青蛇在廢墟上爬行,碾過一簇簇銅草花,爬至紫臺的最高處,他沐浴皚皚的月光,靜靜等待。等待一只鳳鳥到來。

淩晨時分,越潛從夢中醒來,見到卧在他大腿旁的阿寶,這小娃娃不知道什麽時候跑到自己這兒來。

輕輕抱起阿寶,越潛将人放在自己身側,用胳膊摟住他。越潛沒有孩子,對小孩也缺乏耐心,不過阿寶很乖。

明日,這個孩子将被帶去織坊,因為公子靈下達的命令。

去織坊也好,能有一處相對幹淨的環境,能遠離粗暴的冶場監工。

望向門外,黑漆漆的夜,霧霾使夜空變得越發昏晦,望不見一顆星星。

孟陽城的最下方,卧着越潛,他躺在髒亂的草席上,與刑徒為伍;孟陽城的最上方,卧着公子靈,他睡在幹淨柔軟的床榻上,也許夜風正吹動床帏,輕輕拂過他的睡臉。

越潛閉上眼睛,手指觸摸脖頸上挂的玉觽,如同在撫摸這件溫潤玉器的主人,撫摸他的臉龐。

作者有話要說:  越蛇:阿靈。

昭靈:誰準你叫,叫公子。

導演:那還是叫親愛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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