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
大清早,?霧霾籠罩孟陽城山腳,一群孩子被士兵從冶煉場帶出,孩子們叽叽喳喳往北面的小道而去,?他們将被送往孟陽城北郊的織坊。
昭靈站在城門外,目送冶煉場的小刑徒離去,在他看不見的地方,?幾名士兵正在解開老年刑徒的腳鐐,将他們釋放。
公子靈的命令,?孟陽城的官兵認真執行,不敢有異議。
目光從山腳往上挪,?望向西面綿延起伏的山脈,昭靈對跟在身邊的鄭信道:“我将前往紫銅山察看礦場,鄭卿城中有事務需要處理,?不必随行。”
鄭信身為桓司馬的幕僚,?也是孟陽城的管理者,平日裏事務繁多。
“紫銅山礦場路遙道阻,?公子此時前去,?也得巳時才能抵達。不如将管理礦場的工尹從紫銅山喚來,公子想了解礦場的情況,?問他即是。”鄭信連忙勸阻。
昭靈道:“聽他人說一百遍,不如親自看一眼。”
知道公子靈心意已決,鄭信不再苦勸,?回頭吩咐屬下,做出行準備。
辰時,一支隊伍從城門出來,往山腳走去,隊伍中有官員,?還有數量衆多的護衛與士兵。
他們途徑冶煉場,行走在通往紫銅山礦場的山道上。
絕大部分刑徒埋頭苦幹,沒留意這麽一支隊伍經過,越潛正在燒炭場幹活,瞥見這支由官兵組成的隊伍,他衆人之中一眼認出公子靈。
這回兩人依舊隔着溪岸,公子靈的模樣仍是影影綽綽,他衣冠博帶,做盛裝打扮,身影莊穆。
分離一年,公子靈變化不小,從他的身上,再看不見以前的少年意氣。
彭震湊過來詢問:“這人到底是誰?昨日,就是他下令将冶煉場的小孩送去織坊。”
越潛回道:“融王的第八子,公子靈。”
“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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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震大為驚詫:“你認識他嗎?”
何止認識。
越潛不語,默默望着隊伍中公子靈那朦朦胧胧的身影,心中百感交集。
隊伍遠去,消失在前方的林地,彭震問道:“居然是融王的兒子,他不待在寅都,來孟陽城幹什麽?”
他壓低聲:“青王,有個融國公子在孟陽城,咱們和風伯益約定的事,要不要推後幾天?”
風伯益是活躍在雲越西地的起義軍領袖。
“不必。公子靈肯定是受融國太子差遣,前來雲越巡視,他在孟陽城應該待不久。”越潛執着一把木耜,從炭山上鏟木炭,将木炭裝入大竹簍中。
越潛消息很靈通,他老早知道融王卧病不起,如今是太子監國。
一名監工從越潛和彭震身邊經過,兩人低頭幹活,不再交談。
等監工離開,彭震小聲道:“張軍師那邊不知道準備得怎樣?也沒個傳信的。這破地方,我是再不想待了。”
張軍師,指張澤。
越潛潛入孟陽城當刑徒,他的大後方的部衆由張澤在管理。
“張澤早與我約好,無論風伯益能不能成事,他都會攻打南夷郡的郡城,為我們開辟一條通往金谷關的路。”
越潛的聲音很低,只有離他最近的彭震能聽見。
“每隔三日,士兵會叫冶煉場的刑徒到紫銅山運礦,今日正是第三日。我前往礦場,和風伯益的人接頭,好将那邊的事情确定下來。”越潛背起大竹簍,神情波瀾不起。
他因為運送木炭,渾身黑得發亮,也像塊黑炭。
除去知道他身份的人外,又有誰能想象,這麽一個打赤腳,幾乎光着身子的卑賤刑徒,就是澤郡的賊目“青王”呢。
背起大竹簍,越潛往冶煉作坊走去,他平日的工作,就是往作坊運送礦料,木炭,石料和陶土。
礦料用來冶煉,木炭用來燃燒,石料和陶土的用途,則是用來制作石坩埚,制作澆鑄青銅的陶模範。
越潛人高馬大,體格強健,在冶煉場幹重體力活,彭震懂得燒炭,在燒炭場當爐工,當爐工也不是份輕松活。
身為刑徒,活着的每一天都是煎熬。
正如越潛意料,午後士兵開始召集冶煉場的刑徒,命令他們前往紫銅山運輸礦料。
每次到紫銅山運礦料,士兵都會将越潛喊上,看體格就知道,這個人身上有力氣,能幹活。
數百名刑徒在士兵的監管之下,踏上通往紫銅山礦場的山道,山道崎岖難行,刑徒還得推動一輛輛木車行進。
去時車中空蕩,但在山道推車不是件易事;來時木車上裝滿礦料,想要拖動木車更是艱難。
在這一條輸運礦料的山道上,不知折損了多少人,不知刑徒流過多少血淚。
出孟陽城,西行數裏路,穿過一條人工開鑿的石道,當眼前豁然開朗時,如果擡頭,能望見山頂上的一座廢墟——紫臺。
紫臺确實開着紫色的銅草花。
在曾經的臺國宮殿遺址上,在殘垣斷壁之間長出鮮豔的野花,予人一種悲涼之感。
每次前往紫銅山,都會途徑這條石道,途徑紫臺。越潛只在夢中登過紫臺,他見過上方的夜景,在這裏遭遇過一只鳳鳥。
紫臺上倒塌的大型建築,顯示這裏曾有輝煌的過往,而今破敗不堪,遭世人遺忘。
如此凄涼,毫無希望。
唯有野草野草在這裏恣意生長,生機勃勃,欣欣向榮。
宮闕萬千,都做了土。
越潛每每途徑紫臺,會聯想到雲越的都城雲水城,會想到已經消失在過往歷史中的雲越國。
将沉重的木車從石道裏推出,從窄小的石道來到相對寬敞的土路上,越潛揚起頭,望向山頂的紫臺。
傍晚,霞光中的紫臺顯得壯麗,越潛發現紫臺上有幾個黑色身影,都身穿錦袍,腰間佩劍,他們是公子靈的護衛隊。
清早,公子靈前往紫銅山礦場,此時應該正在返回孟陽城的路上,靈公子途徑紫臺,順便登上山頂,探訪古跡。
站在山崖下,越潛望見護衛的身影,猜測公子靈就紫臺上。
這裏不像冶煉場,有煙霧作為掩護,如果公子靈望見石道上的刑徒,他能從刑徒之中認出我嗎?
越潛确信,公子靈無法從數百名刑徒中,一眼辨認出藏匿在其中的自己。刑徒絕大部分都一個模樣,又黑又髒,因為受到摧殘而面目全非。
身側是士兵催促的罵聲,士兵像在驅趕牲口那般,用鞭子鞭打疲憊的刑徒。
越潛跟随大隊,緩緩向前方行進,他目光落在正西方一座不高,但很宏偉的山峰上,心無旁骛。
紫銅山礦場就在那裏。
紫臺的銅草花長勢良好,和其它山頭上,山坡上的銅草花并無二致,對雲越人而言,這是再尋常不過的野花。
昭靈折下一支銅草花,端詳花冠的形态,覺得形狀像只小掃帚。
單獨一朵花看,銅草花的長相比較樸實,但是成片的花擁簇在一起,滿目的紫紅色,就顯得很壯麗。
聽見附近傳來大動靜,昭靈往山腳一探,望見數百名刑徒出現在山道上,如此長的隊伍,望得見頭,望不見尾。
刑徒在士兵的鞭策下行進,刑徒還推着空木車,他們的目的地顯然是紫銅山礦場。
昭靈剛從礦場回來,對那地方心生強烈的抵制情緒。
他剛見過深不見底,令人恐懼,遍體生寒的礦井;剛見過手腳并用,在礦洞裏艱難爬行的刑徒,他們腰綁拉繩,咬牙拖拽裝滿礦料的木撬。
那些人,幾乎不像是人。
這兩天,昭靈見過足夠多悲慘的事情,以致當石道上出現刑徒隊伍時,他已經有些麻木。
把手中的銅草花碾碎,昭靈對身旁的人沉聲道:“衛卿,請仔細記下今日的所見所聞。”
衛平神色凝重,躬身應道:“是!”
再次望向山道上推車的刑徒,他們衣不蔽體,許多人瘦骨嶙峋,就是這樣的模樣,還是比礦場的刑徒好上許多。
轉過身,再不肯去看山道的刑徒,再不願向西望,回想礦場裏的見聞,昭靈感到倦乏,對鄭信喃喃道:“我累了,回去吧。”
鄭信跟前跟後,很殷勤:“公子,請慢行。”
今日往返紫銅山和孟陽城之間,來回花費許多時間,昭靈以前從沒走過如此漫長的路。
在寅都出行有馬車,在山區,只能靠雙腳,一路走來很艱苦。
随行的鄭信和衛平都感到苦不堪言,好在剩下的路途不遠,回去孟陽城,可得好好歇息才行。
昭靈不覺得苦,頂多就是山路走多了,雙腳發軟而已。
這點辛苦算不得什麽,他見過人世間真正的苦難。
昭靈等一行人從紫臺下來,朝孟陽城的方向前進,越潛與昭靈走上相反的方向,他們一個朝東走,一個朝南走。
兩人擦肩而過,南轅北轍。
昭靈無知無覺,越潛心知肚明。
陡峭的山道,刑徒的隊伍如同一條長蛇,越身處刑徒之間,他肩上搭着一條繩子,用力拉拽身後的木車。
他們翻閱一座山頭,終于見到一個巨大的,呈圓形向下凹陷的礦場,在礦場的內部,炊火升起,數千名采礦刑徒的身影穿行其中,在礦場的外圍,是軍營一座銜接一座,無數的駐軍在這裏鎮守。
夕陽西沉之前,從孟陽城來的刑徒隊伍終于趕到紫銅山礦場,他們沿着唯一的通道進入采礦場。在士兵弓箭,矛戈的威脅之下,有的刑徒瑟瑟發抖,有的麻木不仁,也有那麽幾個人,不受礦場可怖的氛圍影響,偷偷打量礦場的駐軍。
剛抵達礦場,天也黑了,孟陽城刑徒又餓又累,他們被安排在礦場的木棚裏休息。
他們明日一大早起來,會将礦場掘出的礦料裝上木車,竹簍,竹筐,以人力把礦料輸送往孟陽城。
幾名在礦場負責炊事的刑徒搬來陶釜,他們将釜中的菜羹分發給孟陽城來的刑徒,數以百計的刑徒聚集在一起,向分發食物的人讨食。
越潛從分發食物的刑徒那兒,獲得一碗菜羹,他接過陶碗,用眼神與對方交流。
他們曾經是在苑囿裏相伴的好兄弟,一向無需言語,只需一個眼神。
樊魚面露笑容,他給越潛盛的那碗菜羹裝得很滿,還不忘塞給越潛一張豆餅。
曾經,越潛經常前往寅都的城南碼頭,給樊魚送衣送糧,沒想到有一天,樊魚會反過來“投喂”他。
兩年前,樊魚被押上奴船,流放孟陽城,随後就被發配到紫銅山礦場。
在礦場的艱苦生活,使樊魚的變化極大,他瘦得皮包骨,一張瘦臉被豐茂的胡須擋去半邊,看起來比實際年齡蒼老許多。
越潛還記得,他第一次來紫銅山礦場,從無數刑徒中認出樊魚時的情景,那時的心情,難以言說。
夜深人靜,樊魚借口外出撒尿,跑到林子裏,越潛早已經在林子裏等待他。
樊魚低語:“阿潛,東礦窟那邊有消息了。”
他不安地朝林子外張望,十分小心謹慎,确認周邊沒有巡邏的士兵,才貼着越潛耳邊道:“我昨天碰見風顯,風顯說他剛獲得消息,他爹風伯益已經布署好一切,他們能按約定的日期行事。”
去年冬日,融兵攻陷風伯益占據的城子崗,俘獲風伯益的部下,這些俘虜都被發配到紫銅山挖礦。
俘虜之中,就有風伯益的小兒子風顯。
越潛道:“初八。”
初八,就是他與風伯益約定的日子。
樊魚激動地抓住越潛的手臂,小聲道:“阿潛,就在兩日後了!你的人也準備好了嗎?”
“早準備好。”越潛聲音平靜,他籌謀多時,歷經艱險,甚至不惜在孟陽城當刑徒,為了就是那一天。
“太好了。”樊魚哽咽。
初八,再兩天後,他就再也不是刑徒,更不是奴隸,他将獲得自由!
越潛輕拍樊魚的肩膀,說道:“事成後,我想送你去澤郡休養,常父也在澤郡。”
“阿潛,你果真是解開我們腳鐐的人,我一直都這麽想。”樊魚拭去眼淚,平複激動的心情。
天知道十多天前,他在礦場見到越潛時有多吃驚,到今日想來,一切也還像夢一樣。
越潛道:“保重。”
樊魚笑道:“保重。”
以前啊,越潛跟他說保重時,那語氣很絕望,此時這句“保重”,充滿希望和期許。
兩人在林子裏匆匆交談幾句,返回各自住的刑徒木棚。
越潛住的木棚靠近西礦窟,而樊魚是東礦窟的刑徒,兩人沒住在一塊。
第二日清早,越潛拉着木車到東礦窟裝礦料,他見到風伯益的兒子風顯,風顯腳上戴着腳鐐,身上有好幾道鞭傷,不過小夥子精神看起來不錯。風顯與越潛點了下頭,為避嫌,沒有進行交談。
這個早上,孟陽城來的刑徒用木車、竹簍,竹筐裝運礦料,踏上返回孟陽城之路,這一路艱苦卓絕,即便是越潛,也累得像條老狗。
回到孟陽城,刑徒們因為長距離輸運礦料,紛紛累癱在地上,越潛坐在礦料堆積的小山上,稍作休息。
此時已經是午後,北風很大,吹散籠罩在冶煉作坊上空的煙霧。
越潛望見上方的孟陽城,看得很清晰,包括城垛上的弓兵。
孟陽城裏,住着公子靈,兩日後,如果公子靈還沒有離開孟陽城,他将親眼目睹戰火。
兩人面對面相見之時,恐怕得是某一方淪為俘虜吧。
越潛希望昭靈離開孟陽城,安然無恙,平平安安返回融國寅都。
孟陽城上,昭靈坐在書案前奮筆疾書,兩名随從在房中整理物品,為他收拾行囊。衛平執着一份公文,進入昭靈房中,他将公文遞上:“南夷郡的郡城剛被‘青王’的賊衆攻陷,如今全郡淪陷。”
昭靈接過公文,掃視一遍,喟嘆:“雲越的情況,竟是亂到這樣的地步了。”
衛平問:“雲越北地的郡縣,近來經常遭受賊目常貴侵擾,朝中已經派出一支軍隊,正在讨伐常貴。公子,要暫時留在孟陽城嗎?”
把公文擱在書案上,昭靈思索一番,回道:“不必,我們明日就前往雲水城。”
他心裏着急,想盡快巡視完雲越故地,好返回融國寅都,将雲越的情況禀告給太子。
父王的一些弊政必須立即改變,并提出補救的辦法,再不能拖延。
作者有話要說: 導演:阿靈走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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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