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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歷122年1月1日8：00，濃霧被昏黃的朝陽一層層撥開。

趕着上班的人們在清晨的冷風中睡意朦胧，根本不知道這座城市昨晚發生了多少驚心動魄的故事。

小賈拖着疲憊的雙眼和沉重的步子，穿過小巷去往沿河道。他是運輸公司普通搬運工，說直白點，就是個苦力，每天只有兩次公交乘坐機會，所以不得不先步行一長段路再坐一趟直達車。

不知怎的，今早特別餓，餓得他有點發暈，暈到竟然眼花，以為見到了公司的一位會計。

兩秒後，他晃着疲憊的腦袋，向面對面走來的那個男人打招呼：“早上好啊！黎會計！”

雖然都是二等公民，但做苦力的始終不如做會計的光鮮，他下意識恭敬了幾分。

不過眼見對方穿着一身濕漉漉髒兮兮的衣衫，用略顯失神的目光掃視周圍，他心底又無比快意，“你這是……怎麽了？”

男人似乎愕然了片刻，突然換上一副淡淡的笑顏：“被人推進河裏了，現在有點暈，還迷路了。”

小賈試探着問：“那……你是去上班還是回家？”

“上班吧。”

“那挺好，一起吧。”

于是，小賈熱心地領着看起來神魂不清的會計員擠上了公交。

随着“滴”一聲“掃碼成功”，他終于從屏幕上了解到了這個男人的全名——黎悅軒。

兩人在幾個尴尬的話題後分別沉默下去，好在公交車很快便到達了目的地。

剛到公司，還沒來得及寒暄一句“再見”，黎悅軒便被人從後拽住。

“你昨天去哪兒了？”會計主管卡傑的臉色特別不好，“你不知道老黑有多氣，把氣都撒在我身上了。”

“抱歉。出了點狀況。”黎悅軒平和地回着，似乎天大的事也跟他沒多大關系。

“你這……”卡傑繞着黎悅軒打量，欲言又止。

“被人推進河裏了。”有了之前的經驗，黎悅軒沒等對方問出口便自己給了答案。

“啊？大清早的就這麽糟糕？”卡傑突然由生氣轉為同情，“我給你找套幹淨的。”

卡傑按下電梯按鈕，叨叨不停，“雖然你被凍成這幅傻樣挺運氣不好的，但是嘿，剛接到通知，老黑被停職，上頭調了個新管事來。”

“叮咚，已抵達15層。”機械女聲赫然響起，電梯門開，卡傑卻察覺到了一股陌生氣息。

黎悅軒淡淡一笑，目光柔和得像冬日暖陽，對他做了個“請”的姿勢。

“你……”卡傑卻覺得這暖陽般的雙眸裏散發出冰冷的氣息。

按理，黎悅軒應該為不被老黑揪着懲罰而松一口氣，可他現在看起來，好像只是在聽別人的故事。

卡傑在出電梯門的一瞬，不由往旁讓開一步，“沒事吧？不是掉進河裏……”

——凍傻了吧？

“有點不舒服。”黎悅軒依舊平淡的笑着，笑容極具親和力，一雙黑瞳卻十分幽深，“被推下水之前，還被砸了一下頭，不太清醒，甚至記憶有些混亂。”

“哦。是這樣啊。”卡傑無奈笑笑，無法将面前的人跟那個唯唯諾諾的下屬對上號，但又莫名地不敢像往常那樣頤指氣使，只好匆匆找來一套陳舊的灰色西裝，還有一雙帶綁帶的皮鞋，撓着頭快速遁去。

運輸公司辦公大樓總高16層，黎悅軒所在的會計部辦公區在第15層最靠裏的位置。而另一頭，從走廊拐角的通風口向外望去，剛好能看見中央信號塔的塔頂。

那樣突兀的建築奪去了黎悅軒的關注度。他在角落裏一邊理着西裝，一邊沉着黑眸遙望。

西裝有些年頭，又大又單薄，令他看起來有些瘦弱。不過，總比沒有好。

“聽說了麽？”走廊裏竊竊私語穿透空氣直抵他耳膜，“易家二少昨晚被殺了！”

“哪個易家？”

“還有幾個人盡皆知的易家？”

“真的假的？那個易家二少不是剛剛接他爸的班進入衆議院麽？這才風光了幾天就被殺了？是得罪什麽人了麽？”

“嗨！聽說這易家二少睡了大嫂，十有八九是被他大哥滅的。據說那個現場，鮮血從二樓卧室一直順着樓梯流到底樓廚房，慘得最資深的屠宰人都想吐。”

“要我說，他活該……”

黎悅軒不想再聽下去，最後看了一眼中央信號塔的塔頂，進了辦公室。

半米高的掃地機器人正在辛勤地擦拭地面，他從旁邊繞過。

兩個清潔工正搭着椅子在門框上貼歡迎條幅，那黏糊糊的漿糊墜落，滴了幾滴在他皮鞋綁帶上，他順手撚了。

再一擡頭，他發現卡傑從主管辦公室裏隔着玻璃看過來，一雙眼睛在與他對上的前一刻匆匆挪向清潔工。

黎悅軒掀了掀唇角，漠然地走到一長排辦公桌旁，正探尋自己應該坐在哪一處，一股冷風突然從外向內蹿來。

“快收拾幹淨！來了！”

傳話者話音剛落，辦公室裏的人蜂擁而出，黎悅軒也被擠到了走廊裏。

“叮咚，已抵達15層。”

竊竊私語與激動呼吸間出現了一種不同的聲響——有序而優雅的高跟鞋聲。

低低的呼聲瞬間傳開，就像能傳染一樣，從電梯口一直傳到黎悅軒耳邊。

一位美女，踩着紅色高跟鞋，熠熠生風地輕盈走來。

披肩白色大衣令她紅色長裙更加顯眼，而那長裙又毫無遮掩地展示着她的纖腰。她金色長發盤在腦後，将光潔的脖頸和漂亮的鎖骨顯露在外。

她的長相極其出衆，甚至可以用妖豔絕美來形容。她的眼睛更是深邃，一轉一動都能令人神魂颠倒。

紅衣美人高昂着視線，光芒萬丈地穿走廊而過，男人們很快便收斂目光，壓下激動，個個呈現出道貌岸然的恭敬姿态。

唯獨一個人，從看見紅衣美人的第一眼，就再也沒把眼睛從她身上挪開。

輕快的高跟鞋聲突然停歇，高傲的紅衣美人微微降下了一點下巴。

“你……”她站在黎悅軒面前，迎上不動不移的視線，目光在他面無波瀾的臉上來回逡巡，“看什麽？”

所有轉開視線的人，所有垂低頭的人，此刻才驚覺竟然有人敢盯着面前高貴的女人，小聲的嘀咕瞬間又起。

南方城不缺美人，可這樣不可方物的富貴女人，有些人一輩子也見不到一眼。

就算看到了也不敢久視，因為任誰都能在頃刻間從一身行頭判斷出來，這個女人不是5%的富豪家族出身，就是15%的一等精英公民，他們必須要有自知之明。

但是出乎意料的，那個平常存在度不高的底層會計，今天竟然大張旗鼓地盯着那張美貌的臉看了又看。

他，大抵是瘋了。

他直勾勾地盯着她，而衆人直勾勾地盯着他們，緊張惶恐的八卦氣息在整個廊道裏盤旋。

衆目睽睽之下，他居然笑着回應：“小姐，你很漂亮。”

女人僵硬的臉動了動，唇角以漂亮的弧度彎起，拖着長長的音調應了一聲：“嗯？”

卡傑從旁竄過來，一把按住黎悅軒後腦勺，将他目光強硬地挪向地面，“對不起……對不起，他昨天被人砸了腦袋，有點不清醒。”

黎悅軒被壓低着頭，視線落在女人的紅色高跟鞋上。紅色長裙遮住了女人的腿，卻令腳踝若隐若現。

一時間，恍惚更甚。

所有旁觀的人統一露出幸災樂禍的神情，但是女人卻更加出乎意料的舒展開了眉目，眼尾輕輕上挑，深棕色的瞳孔帶足了笑色，“嗯。謝謝。你也很帥。”

短暫的插曲之後，旁邊的人回過神來，立刻隔檔開黎悅軒，“梅小姐，這邊請。”

女人終于走過了走廊裏的路途，進入大辦公室。而走廊裏混亂的聲音止不住此起彼伏，片刻不能停歇。

“啧啧啧，任何時代，人們對美貌都趨之若鹜。”

“啊呸，你還不如直接說，美女對會撩撥的帥哥都沒有抵抗力。”

“不就是仗着自己長得好看點麽？換老黑來，指不定把他弄得怎麽求饒呢。”

但是，所有的聲音，不論大聲喧嘩故意想讓他聽見，還是小聲嘀咕不小心入了耳，都沒有影響他的目光。

他盯着那緊緊關閉的大辦公室房門，唇齒輕輕碰觸，悄然念出了幾個只有自己才能聽見的字：“梅小姐……麽？”

***

深冬正午，濃霧散去，黎悅軒跟在喋喋不休的卡傑身側，做好了在去往公共食堂吃午飯的整個途中接受他無休止的教育。

“你說你，萬一得罪了人，我們整個會計部都會跟着遭殃。你是剛得罪了老黑，又得罪了梅小姐，萬一人家記你一筆……”

“滴滴……”清脆短促的汽車喇叭聲響在旁側，吓得卡傑一抖，斷了思路。

他正在重新勾動回憶，卻忽而盯着搖下來的車窗驚得張大了嘴，“梅……梅小姐？”

梅小姐端坐在高檔小轎車後座，車內暖烘烘的氣息随着她揚起的笑意一起向外散來，“黎悅軒是麽？有沒有時間與我共進午餐？”

這開門見山的話語，驚得卡傑差點掉了下巴，但轉瞬，嫉妒心理作祟，他代替黎悅軒答道：“不好意思梅小姐，這家夥有女朋友了。”

梅小姐的笑容突然收斂，眉毛強勢上挑，仿佛在說：沒問你。

然後，她眼睛瞟都沒瞟卡傑一眼便轉回頭，往後座的另一頭挪去，直接讓開了靠近他們的那個座位。

黎悅軒眼睫跳了跳，沒有任何話語，輕輕拉開車門，一彎腰坐了進去，整個動作迅捷潇灑，一點不拖泥帶水，就好像他已經練習過無數次。

車窗毫不留戀的關阖，卡傑只能眼睜睜看着兩個絕美且冷漠的側臉消失在視線中。

梅小姐的冷漠來自于她的身份，而黎悅軒的冷漠——卡傑打了個冷顫——肯定，腦子被河水凍壞了。

小轎車沿着擁擠街道緩行，車內暖暖的，令人生出些昏昏欲睡的情緒。

梅小姐此刻只穿着紅色套裙，半撩的裙擺露出她白皙的腳腕。

她令人驚嘆的好身材足以撩破所有男人的神經，但黎悅軒只是端端正正縮在一旁，盯着搭在前座的那件白色大衣，目不斜視。

這與他早上直勾勾的眼神形成鮮明對比。

于是梅小姐先開了口：“你很耀眼。”

黎悅軒愣了愣，目不斜視，手掌不經意間蜷縮成拳。

片刻後，他說：“您才是光芒萬丈的女神。”

“我指的不只是外表。”梅小姐也平視前方，平淡地笑：“還有你的膽量。”

在南方城，一等公民和二等公民之間的差距如同一條鴻溝。二等公民天生自帶卑劣感，可是他竟然敢直視她！

很久之後，黎悅軒平靜卻不露痕跡地回：“謝謝誇獎。”

梅小姐低了眉眼，高傲的神情絲毫不減，“你覺得昨天和今天相比，有什麽區別？”

“沒有任何區別，也不該有區別。”黎悅軒的回答既短暫又合理，卻也令這個話題走向了終結。

梅小姐的表情毫無變化，只是如同鐘擺停了片刻，微小的片刻。

而後，直到汽車停下，車後座的兩人都不再說一句話，甚至都一動不動直視前方，連餘光都沒抖動一下。

司機下車為梅小姐開門，黎悅軒這時才轉頭向車外望了一眼，只這一眼，瞳孔立刻放大。

沿河道被冷風吹得凄清，高聳的信號塔就在五六百米外，巨大的機械臂被拆得支離破碎重新檢修安裝。

臨時公交車站臺向前移了幾十米。那裏，旁邊有一個修理工正在高腳梯上兢兢業業地維修着路燈。

這就是今早的事故現場！

而他就是在那個路燈下的臨時公交站上的車！

旁邊再遠5米，就是他游出寒涼的河水，翻過欄杆來到地面的位置。

只是，他現在站在對面，以一個旁觀者的身份看着人們忙忙碌碌的收拾殘局。

神秘的梅小姐突然取代了原管事的位置，又以邀約午飯的理由将他帶回了這個原點。

黎悅軒擡眸，望着站在寒風裏的紅衣金發美人，一雙黑瞳如同深淵。

——只是巧合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