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熱得快(三)

這個時間,“另一伴”已經休店歇客了。

席彥把軟墊夾在胳肢窩裏,拿出手機點開了電筒,替鐘秦照亮。

鐘秦掏出鑰匙打開門,又把鎖挂在裏面鎖好,仗着腿長,直接跨進了木栅欄,蹲下挨個摸頭安撫起汪汪直叫的柯基們。

席彥不得不承認,鐘老板真的是狗王。

那些狗子就沒一個有要上來搭理一下自己的意思。

席彥想着反正要上樓,也就沒開一樓的燈,繼續亮着手機。他也跟着跨進木栅欄,一邊冒酸水兒一邊說:“晚上不關籠子?大門得鎖好啊。話說沒人看着,它們不會在樓下亂拉亂尿嗎?”

其實從剛才進門席彥就知道這裏鎖門很小心,但鐘秦還是嗯了一聲應下了他的提醒,回答說:“犯錯就挨打。”

柯基們親昵地圍在鐘秦周圍,這裏聞聞那裏蹭蹭,收到挨打警告都不叫喚了。

席彥挑了個眉:“看你寵得這樣,下得去手嗎。”

鐘秦蹲着,聞言仰起臉,竟勾起嘴角:“你也要試試?”

鐘秦的聲音一貫有些低冷,但也不知道是不是周圍不太亮堂,席彥看錯了的緣故——他總覺得剛才鐘秦其實是笑了一下。

導致席彥遲鈍了好幾秒才反應過來:“……靠,你說誰是狗呢。”

席彥抱着東西跟在鐘秦後面上了樓,走兩步就回頭看一下:“真乖,上回來店裏客人多我都沒注意,它們都知道自己不能上樓呢。”

“嗯,不管它們就回窩睡覺了。”鐘秦回答說。

席彥想起遍布一樓各個角落的狗窩,心裏美滋滋地琢磨,以後他家小奶油應該也有專屬地盤了。

……哦,是鐘秦家的。

樓梯螺旋往上,席彥還沒轉到二樓,就聽見了一陣哼哼唧唧的聲音。

鐘秦伸手,按亮了屋裏的燈,席彥趕緊加快步子。

就見比一樓門口還更高些的木栅欄裏頭,有一個奶白色的小腦袋,正努力探了出來。

席彥心整個軟了。

鐘秦家的就鐘秦家的吧!

進來換了鞋,奶油就蹦蹦跳跳地在兩人周圍打轉,還試圖立起來去看席彥手裏的東西。

鐘秦把軟墊接過來,讓席彥騰出手抱狗,自己在一邊把外包裝拆了。

席彥盤腿坐在幹淨的地板上:“那牌子呢,給我。”

席彥接住鐘秦抛過來的“內有惡犬”,擡手就挂在了封住樓梯口的木栅欄上。

奶油靠兩個後爪立着,前爪被席彥握在手裏捏了捏:“讓我看看你是惡犬嗎?”

小奶油嗷嗚一聲,掙脫席彥的手,樂颠颠地跑到鐘秦腳邊,撲騰尾巴掃着鐘秦的校服褲腿。

席彥憋笑內涵……哦不,明涵鐘秦:“它也覺得你才是惡犬呢。”

鐘秦冷笑一聲……也不太冷。他把又厚又大的墊子随手扔在空地板上,奶油仿佛意識到這是專門買給它的,立馬開心地蹦上去打起滾來。

那個墊子看起來特別舒服。

就像眼前這個眉眼冷硬的少年,其實又寬厚,又柔軟極了。

席彥看着和奶白色墊子融為一體的奶油,心裏喜歡,跟鐘秦聊起天來話題就總不離它:“二百平米的大床睡起來也就這個感覺了。”

鐘秦把校服外套扔在豆袋沙發上:“看着像拉布拉多的串,應該能長很大,而且長得快。”

“哪家主人出來遛狗沒注意,有了你也不負責呢。”席彥笑嘻嘻地滾過去和奶油蹭鼻尖,“還好你遇見我們鐘秦啦。”

鐘秦聞言,沒說什麽,把腳邊的另一個狗窩朝席彥踢了過去:“你的。”

席彥看看自己曾經坐過的狗窩,又看看奶油正在滾的那個,頓時糾結起眉毛:“我覺得我這待遇不太行啊。”

于是席彥站起來,走過去把正在撒歡兒的奶油提溜起來,自己一屁股坐在了軟墊上,再順勢把奶油揉進了懷裏。

鐘秦抱起手臂看向這四仰八叉的一人一狗:“跟它搶,你出息呢?”

席彥理直氣壯:“沒有過這玩意兒,你要是願意留下我給你打工,我還能表現得更沒出息。”

鐘秦對賴皮狗很是沒轍。

他看席彥坐在那兒也懶得挪窩,走過去輕輕拽了一下席彥仍背着的書包,席彥就從善如流把胳膊從書包帶裏縮出來。

鐘秦提着席彥的書包,拿去跟他的放在一處了。

鐘秦床上還是亂糟糟地扔着衣服,他随便扯了一件鋪開,墊着坐下。

席彥頓時覺得這人寵奶油簡直寵得無邊無際:“自己不換衣服就不坐床,它這爪子在地上跑來跑去,倒是可以随便在你床上滾。”

鐘秦倒沒否認,只是低頭看向拿狗窩當家的席彥,問:“羨慕嗎?”

席彥沖鐘秦呲牙:“……嘶,羨慕死我了。”

呲完牙,天還得繼續聊。

席彥問:“奶油一直養在店裏嗎?怕跟家裏那三個打架?”

鐘秦愣了一下,似乎是在反應“家裏那三個”是指誰,然後才說:“嗯,養在店裏。家裏沒人陪它,白天這邊萌姐他們會照看一下。”

“那你呢,”席彥問,“每天晚上都過來?睡這兒?”

鐘秦點頭:“最近是。”

“哦,”席彥說,“不怕你家裏那三個小崽子鬧脾氣啊。”

鐘秦略微後仰撐着床:“那三個沒有養在家裏。”

“……”席彥沉默半晌,一臉驚恐,“你還有別的店啊?!”

“你電視劇看多了?”鐘老板沒弄懂這人的腦回路,“我哪來的錢?”

席彥幽幽地說:“四十六塊一杯的卡布基諾哦……”

鐘秦輕輕嘆了口氣:“只用付一次,不要得了便宜還賣乖。”

席彥想了想,鐘秦答應過他以後再來店裏不用點單,萌姐也說了下次他來,東西随都便喝,只要鐘老板繼續開店,他還真是四十六塊錢一直免費續杯。

席彥這麽一想舒坦多了:“那你給養哪兒了?”

鐘秦覺得自己治不了席彥好奇的毛病,還不如長話短說直接回答來得省事,就說:“都小,身上有點毛病沒好全,目前寄養在醫院,我下自習先過去看他們,然後再回來。”

席彥點了個頭,沒說話。

這三個小崽子雖然撿回來了,但可能還是沒有家的。

而鐘秦自己的狗,應該……只有樓下六只柯基。

席彥手上慢慢揉着小奶油胳肢窩底下細軟的絨毛。他擡眼看看鐘秦,又很快把視線挪回了奶油身上,忽然有些小聲地問:“以後你……我是說萬一你養不過來,會把奶油也送去寄養嗎?”

能不能……

能不能就讓奶油待在這兒,從“鐘秦撿的狗”變成“鐘秦的狗”,有玩伴、有零嘴、有專屬地盤……真正有個家呢。

後面的話席彥沒說。鐘秦難得一見席彥這樣有些惴惴的模樣,心裏忽然像是被什麽戳了一下,悄悄軟下了一塊來。

“把它送走,狗墊留給你睡嗎?”鐘秦說話言簡意赅,卻能瞬間讓人安心,“不送。怕你鬧我。”

席彥徹徹底底踏實了下來。

他沒由來地相信,只要鐘秦這麽說,那小奶油就一定能過上特別好的小日子。

席彥摸摸鼻子,問:“欸,你心裏其實特嫌我,是不是?”

鐘秦擡着下巴,一點情面不留:“你知道就好。”

席彥木着臉:“之前還說不嫌。”

鐘秦坦然:“我跟你客氣。”

席彥那點莫名其妙不好意思的情緒瞬間就散了。

鐘秦這屋有個書桌,上面零零散散堆了些書和本子,還有個模樣簡單的白色臺燈。

席彥頓時想起了自己的那張周考卷,就放奶油去滾着玩兒,然後起身走過去打開書包拿了卷子,坐到了書桌前。

他把鐘秦桌上原有的東西簡單收了收,騰出一塊地方,然後随手在桌面摸了一支筆:“我在這兒抄了吧,免得帶回家兩天給你弄沒了。”

說是這麽說,但“訂正”,還是無從下手。錯了的選擇題、填空題,在鐘秦那張比臉幹淨的卷子上完全找不到解題思路和過程。

反正學渣慣了的席彥也壓根沒什麽認真訂正的心思,幹脆随手寫個答案就跳去看後面的錯處,簡單點的大題細節上有點小錯,他就把鐘秦那三四行精簡無比的過程照抄一遍,一般人也不會錯這種題,江水評講卷子時肯定不細講。

但壓軸的大題一看就是重點評講的內容。

剛開學,總體難度不大,這周學完集合,進了一點函數,雖說是最後一道大題,但其實都是後面要學的內容的鋪墊,也是要求掌握的。

席彥盯着鐘秦這找不出半個中文字的解題過程犯了難:“鐘秦,我想SOS一下。”

他兩眼發直地看着卷子沒回頭,片刻,他就聽見鐘秦從床上站起來、朝自己走過來的聲音。

“哪題。”鐘秦站在席彥旁邊,靠近席彥那側的手揣在褲兜裏。

席彥直接略過前面那些基礎,目不轉睛盯着最後一道大題,伸出手指往紙面上一戳:“這個。”

“……”鐘秦對席彥這張傷痕累累的卷子還記憶猶新,看他指了道壓軸就開口嘲道,“想一口吃成胖子?”

席彥擡起頭,瞪着他那倆比牛大的眼睛:“我不想胖,我就是想聽你給我講這個,就講這個!”

有人撒潑,鐘秦才想SOS。

鐘秦很輕地揚了一下眉,目光垂下來:“你是想讓我講題,還是想讓我哄你?”

“哄哄我吧。”席彥依舊保持着那副學渣被戳了脊梁骨的委屈樣子,“耐心點兒,慈祥點兒。”

鐘秦嘆口氣,朝席彥一攤手,像是投降:“書。”

席彥眨巴一下眼睛:“用你的,我沒帶。”

鐘秦懷疑這個人腦子裏壓根就沒裝着邏輯:“我要是帶了書還會問你要嗎?”

“哦,也是。”席彥點點頭,評價道,“你現在的表情看上去像是在懷念楊子陽那位懂事乖巧的好同桌。”

鐘秦一個字都不想再跟席彥多說。

他越過席彥,在桌上翻了一下,只找到一個用完了的草稿本,于是他拉開抽屜,變戲法兒似的又拿出來一個新的,還是席彥在學校見過的那款A4大小的畫圖本。

席彥都懷疑他圖方便直接批發了一沓,整個學生生涯都不用二次購買了。

鐘秦就站着,左手輕輕壓着紙面,右手抽走席彥在指間轉着玩兒的筆,看了眼卷子,翻開嶄新草稿本的第一頁,默下了題目中最關鍵的那一個代數式。

書寫風格依舊簡約,半個中文字都沒有。

席彥全程盯着鐘秦的手看。

這麽好看的手。

怎麽就能寫出這麽醜的字母呢。

鐘秦在代數式上畫了一左一右兩個箭頭,只寫公式,邊寫邊講哪些是運算法則,哪些是運算性質,思路跟着兩個箭頭慢慢鋪開來,席彥懵住的時候,他還要帶着講一兩句概念,偶爾也畫畫圖。

就這樣一點一點地,一張網狀導圖躍然紙上。鐘秦帶着席彥從“已知”這兩個字起得出要求出的函數解析式,包括定義域這些末節處,統統巨細無遺。

在鐘秦這裏,對付随時随地好奇、無時無刻不纏人的席彥,“一次性把話說清楚”是條金科玉律,特別管用。

他把筆往紙面上輕輕一扔:“懂了?”

席彥震驚了一小會兒:“……嗯。”

他竟然真的懂了!

鐘秦約等于是個具有“哪裏不會點哪裏”功能的人型數學書,什麽概念定理簡直倒背如流。

——所以楊子陽到底是個什麽菜狗?!居然聽不懂鐘秦講題?!

席彥聽懂一題就膨脹:“我甚至強烈懷疑我和楊子陽的分班是不是有點問題?!”

鐘秦是站着的,講完題活動了一下脖子:“懂了就趕緊抄。”

小學渣兒難得有點醍醐灌頂的感覺,坐在板凳上呆滞了一會兒,然後才慢慢反應過來說:“人家當老師的都教學生說,懂了就趕緊自己做一遍加深印象——哪有像你這樣催着人抄作業的?”

鐘秦一手撐在桌邊,側身低頭,迎着席彥的視線,用手指點了點草稿紙上了然又詳盡的公式定理:“我一般不會這樣給人講題。”

“嗯?”席彥揚着尾音,“我該進入感謝環節了嗎?”

鐘秦卻不是這個意思,他很平淡的語氣,說着很拽的話:“記住我剛才講的,你已經賺了,抄還是做,随便你吧。”

席彥怔了片刻。

鐘秦一雙眼睛總是沉着又平靜。席彥習慣了,卻忍不住想當這雙眼睛帶上情緒時,少年人會不會是更加生動好看的樣子。

因為哪怕現在鐘秦眼裏只是染着一點淡淡的驕傲,都能讓席彥覺得……

當學霸就可以這麽酷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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