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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删減版。

大部分在養成……

是翩然一只白蝶……

二月末,指月山瀑迎來一場落雪,紛紛揚,煞染整片大地。

意琦行于樹下閉目調息,察覺時緩緩睜眼,地上春秋劍劍氣橫掃,侵染的雪花退散,遠處穩步走來的白色身影逐漸清晰。

來人負劍,一頭雪發如瀑,一身劍氣似淵,冷愀愀,森森然。

他背負之劍墨色,如夜,古拙,有血腥味。

意琦行問:“劍者因何來此?”

來人擡頭看他,面容蒼白只嘴唇殊色,左眉上蜿蜒一道暗紋。

他只有一條臂膀,就如同利劍之鞘豁開一道口子,有些澎湃的、激越的戰意傾瀉出來。

如小溪湍湍,綿而不絕,終彙落成瀑,千裏擊岸。

“我,殢無傷,以劍問殺,以人請戰,敢來?!”

“墨劍哀吟,戰意卻非指向我。”意琦行說,“若再早遇一些年頭,澡雪未折你劍心未動,你我正合一戰。而今……”

“而今,”殢無傷走到意琦行跟前墨劍拄地盤腿坐下,“可堪論劍。”

“天下劍者何其多……”

“你為頂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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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獨有我。”

“卻在其中。”殢無傷說。他觀視墨劍,神情空落寂寥,而後繼續言說。

“我曾去天邈峰,經年已過,壁上劍痕模糊不能辨認,只有殘缺的餘韻與不滅之戰魂剩下,如原上野火,經久不息。

“萬裏狂沙,磐隐神宮舊跡,昔時劍客舍生忘死至高至美一劍已被黃沙湮滅再不可見聞。

“亦曾聽聞永旭不敗神話,然而魔氛擾擾,劍者身涉紅塵。

“唯你。”殢無傷定眼看來,“性冷,眼高,劍折,飲敗,失友,孤身,尚存。”

意琦行神色不動,湛藍眼眸仿若秋日晴空,穩穩回視。

“拿不起劍,又拿起了劍。”

殢無傷最後說:“當年我随人來苦境,因他一句此地有人可證我之劍,更因其樹敵頗多卻無法回護自身。”

殢無傷哂笑一聲,“而今斯人已逝,吾劍沉淪已久,我欲往攀一處高地,聽聞那裏冰雪凝聚異狀,一日之內光芒折射不見黑夜,是為永晝,在那以前……”

“尋我,為解心中疑惑。”

“或許,為證你我之劍,名曰護生。”

久遠以前,慈光之塔有一族群善使劍技,其能天妒有怪病遺傳,活不過二九之歲。

因此病能傳染他人,許久以前便為慈光之主厭棄,放逐渎生暗地,自生自滅。

殢無傷少時所見只有逼仄狹矮的空間,潮濕,陰冷,擡頭看時即便正午時分,也只有卑微暗淡的光。

那時他并無名姓,只因族人于他記事以前死絕。這空曠而狹小的地界埋葬了無數血脈相連的枯骨,而他不過是天井之下安然等待死亡的腐朽種子。

陌生跫音響起時候,這善劍一族的最後天才用了很長時間才将目光從暗地外湛藍到刺眼的高空移開,靜靜注視這擅自闖入的外來者。

來人一身華貴紫衫,背後披風是雀翎織就,仿佛某種高傲的鳥兒漸漸豐滿羽翼,随時準備振翅高飛。

而他的眼神是小心卻滿懷希冀的。

後來殢無傷回憶起他們這段初見場面,恍然察覺在無衣師尹還未将一身城府修練得爐火純青時,他是見過對方青澀而大膽的示好,懷揣着某種對他而言不構成大害的目的,将他從死地之中拉出生天。

“你叫什麽名字?”隐含了某些驚惶謹慎的眼睛的主人問。

天井內的少年不作答。他看着這外來者,半面的心思戒備,半面的心思自暴自棄這地方還能剩下什麽。

“你會說話麽?”有着三分清澈的紫色眸子的主人又問。

慈光之塔善劍一族的最後傳人站在原地,依然只是看着。

那時剛從秀士林入官場遠不及日後長袖善舞八面玲珑的紫衣文士朝前走了一步,他觀察到此地的主人眼波動了動,卻并沒有阻止他。

這一步他看清慈光永晝祥和之光亦照射不到之地的森然白骨,涓漏水滴,以及面前少年眼中某些沉暗的死寂而荒蕪的顏色。

仿佛他曾在楔子口中聽聞過的來自火宅佛獄的一種失群孤獸。

危險,禁忌,而引人神往。

他對這少年伸出一只手,來之前所有的猶疑算計忐忑被放下,只有他溫和真誠的聲音在這不大的洞穴內響起。

他聽到自己問:“你願意,跟我走麽?”

臉色與頭發一樣蒼白的少年穿着破舊的從死人身上扒下來随意拼湊的衣物,對着面前修長的、白皙的、執筆的手看了很久,然後學華服青年的模樣,伸出他細長的、骨節嶙峋的、用劍的手。

青年忍不住将那只手護在掌心,他能感受輕微而克制的瑟縮,然而少年終究沒有掙開他,反而伸展了指節将五指插入他的指縫當中。

被世人遺棄的劍之一族的最後一人即便年少,未有任何習武底子,但天賦賦予他遠超常人的能力,他傾力握住的時候,就算習有一些武功的人也感覺疼。

“我名無衣。”穿着紫色衣服的人說,“你同我走,我可以治愈你,我能教你說話、習字、為人,也能為你尋來慈光之塔最好的劍師為你輔導。”

他摸了摸矮他寸許的少年淩亂卻異常柔軟的頭發,“作為回報我希望你……”

他沒有說完,少年看他的眼神有着仿若幼獸初被馴服時候的溫順、接近,以及從骨子裏面透出的遮掩不住的疏離。

後來當世人慣叫他師尹時,他在秀士林中太多弟子眼中見到與前者疑似相同的被稱為孺慕的東西。

但他清楚那并不一樣。

于這孤寂到遺忘恐懼,生存只為等待死亡的一人來說,那是他頭一次,亦或許是僅有的一次,傾盡了一生的、唯有的信任與托付。

無衣想起來前同新繼任的慈光弭界主之交談,後者對這初入仕途的後輩仿佛抱有極大期望,甚而與他談及朝中軍尹、京尹似有因某種利益暫時結盟打破朝堂平衡,突顯尾大不掉之事。

他當時如何說?

我有一支筆,一顆決心,尚缺一柄劍,一份信任。

新任的慈光之主大笑起來,似乎是不為這後生的狂妄而生氣質疑。

信任,我能夠給你。而劍,需要你自己去拿。

他因此站在此地,面對眼前小獸一樣防備又親近的少年。

“……我希望你一世平安喜樂,無憂無傷。”

取名時,名為無衣的青年着實查閱了不少典籍。

那感覺約莫與初為人父的男子頭次無經驗時恨不得瞬間智商破表類似。

而即便他已經有遠超常人的閱歷智慧,依然因為過分的緊張與苛求而手忙腳亂到書籍散落一地。

即鹿穿着白裙子站在門前,因被斥令不得踏入以免踩壞聖人書冊而在原地扮着鬼臉,說着“哥哥你至于麽阿爹阿媽都是閉着眼睛從詩句中摘擇了字詞組合”。

無衣直起腰,口中念叨了一句仿佛十分高深漂亮的句子,轉而又搖頭說不好不好文藻華麗不堪實際,輕浮有餘剛勁不足。

即鹿跺跺腳,對着坐在一邊的陌生少年吐了吐舌頭跑出去尋了侍女撲蝴蝶。

換了一身幹淨白衣的少年看紫衣的青年忙出一身汗,終于站起身撿了一本書,指着裏面一個字給他看。

無衣湊過來瞅了一眼而後便有些尴尬,這原是一部收錄并不齊全的成語詞錄,卻也有些生僻并不常用的字詞在裏面。

少年所指一字為殢,而那完整詞彙卻是殢雲尤雨,比喻男女間纏綿歡愛。

他該如何同這過分聰慧的少年解釋了?無衣不無苦惱地想。他将這少年領出渎生暗地,即便是為了某種利用的目的,卻也在相見時産生回護的真情實感。而這少年性質疏冷,冰肌玉骨玲珑透徹一個人,怎麽就能一眼相中這般香豔露骨的……

少年見他不說話,又指着那個字,“這個,我要。”

他被帶回不過幾日,梳洗幹淨熟悉環境,竟漸漸從周遭人口中積攢出足夠表達自我的詞語。

無衣擰着眉頭看着那一個殢字,撇開詞意但說這字,哪種釋義都不算佳。

困擾滞留沉溺,哪個是他想給予的潇灑自由劍者不羁?

少年見他猶豫沉默,放開書本到他桌案前抓了一杆筆握在掌心,沾了點墨就在紙上筆鋒縱橫起來。

他歪歪扭扭寫了剛認識的殢字,指着它接了一個“無傷”,而後對着無衣微笑。

這笑容也是從無衣往常的與人和善之中學來,他天生聰穎對這人性世情更有恍如野獸的直覺,是以平常冷臉居多,只在極少時候,才露出惬意歡喜的表情來。

無衣想起他帶這天生的劍者離開時候的承諾,心內因愧疚而亟待通過某種方式彌補的心情鋪天蓋地,卻又聽見自名殢無傷的少年口中說“無衣,無傷,我們一樣。”

那是一種,許多年後的無衣師尹再未嘗得見未嘗體味的快慰,也是他這一生當中可列入倒數的真情流露時分。

沉淪步入不過三年,面目可憎不過三年。

而他在第一年見到其質若冰其性似雪的劍者一脈,便在心底最深處镌刻一道劍痕,此後慈光永晝心如沉淵,他柔軟了身段冷硬了心腸,這心傷之下卻有熱血,汩汩流淌,永生不歇。

無衣行至少年背後,細心教導他拿筆的姿勢而後以略微的身量優勢圈住他,握着他的手在殢字下面寫上無傷,又在無傷旁邊添上無衣。

時間若能定格,該從窗棱漏洩幾縷和暖光線,該在古樹奏響幾聲鳥鳴聲啾,而後國手潑墨寫意,便将時光暗藏。

一人折疊藏在心底,一人輾轉早早忘記。

若只如初。

楔子閑時偶來無衣住處與他小聚。

他穿淺色衣裳,寬袍緩帶,廣袖飄飄,風姿特秀,是一番書生寫意風流。

無衣笑着同他客套說:“自出秀士林,同學蹤跡實在難尋。”

楔子拿白色羽扇擋了半邊臉,“耶”了一聲,回說:“好友胸中有丘壑眼中納百川,我卻只想做遍歷山水一閑人。”

無衣不為楔子這話觸動,搖搖頭不無可惜,“然而以好友學識心性,弭界主怕不忍心,更何況……”

說者說不盡聽者聽已明,楔子将羽扇擱置胸前,“入仕不過月餘,你已學會話只三分,這便是若非難推诿,我實不願奉召之緣由。此事按捺不提,你要的東西我為你帶來了。”

楔子從袖中取出一個木匣,無衣小心接過誠心說了一聲謝。

“同學一場,倒不必如此。”楔子笑說,“于你救急,于我不過游歷偶然所得,只是此物用途與配合行針手法皆只出自我考古所得并無實用,個中兇險你仍需斟酌。”

無衣視線不自覺朝一處偏院游移,明了牆桅之外,定然有一雙眼望穿這方向。

“我心內有數,好友。”

“如此甚好。”在無衣這清涼蔽日的院落內,楔子依然故我地羽扇輕搖,閑适自由毫無為人客的拘謹,忽而眼波朝向一邊問道:“那便是,你之劍?”

無衣為他暗喻心內一驚,面上卻是無常,“哦?為何有此一問。”

“如何故作這樣的姿态了,好友?秀士林同學數載,巴山夜雨西窗剪燭的情誼,我怎樣不識你此人一腔抱負呢?”楔子輕松地說,“弭界主初登大位然軍尹京尹在朝已久,你心有成竹奈何人力有限,什麽樣的依仗能讓你破開僵局呢?”

話至此無衣面色反而輕松下來,楔子又說:“此物用途更是我從舊籍中探得說與你知,你不掩飾向我讨取已是彰顯此行目的,然而……”

楔子話鋒一轉,從來随性灑脫的面目竟也有了幾分凝重。

“你以他為劍,安知名鋒易折古來有之,用劍者不過棄之不用另尋一把,這斷劍又該如何?”

話中仿佛是在說名為殢無傷的少年,然而無衣與他相交甚深,怎不知其憂心?至此更完全坦然,只道心內有數。旋而轉了話題,問說:“我知你劍術亦有不凡造詣,不若為此子開鋒?”

楔子遮了半邊眉目,“好友說笑了。吾之劍,君子者也,非怒極不出,非瀕死不鳴。其人之劍……”楔子目光一動,“死劍。”

無衣覺察他目光有異,順沿便看到不知何時已到院中的殢無傷。

他今年不過二八之歲,自小無人教養卻天然一副冰雪氣質,性疏質冷見之忘俗。

“好劍。”楔子贊了一聲,收回目光笑道,“此劍天賦非凡秉性殊異卻仍需一番淬煉,好友,莫誤傷自身啊!!”

無衣有感于友人敏銳及其回護,點頭應是,卻并未有讓二人結識一番的打算。

楔子了然他心中顧慮,殢無傷則更無意再讓人踏入自身領域,兩兩相安。

絮叨幾句楔子便要告辭,無衣挂懷一事也不挽留,只詢問說:“在弭界主忍無可忍之前,你還要往哪處逍遙自在?”

“火宅佛獄。”楔子吐出這四個字,無衣眉頭一擰,卻不好勸解。

“我聽聞那裏有一奇景,名喚血櫻飄殺。”楔子說,“花開粉色爛漫懷春,落時沾衣則吸人血肉只餘白骨。”

“好殘忍的櫻樹,與傳聞中的佛獄人一般的悍野嗜殺。”

“誠然。”楔子點頭,“據說這花落地時候因飽吸血肉其色轉烏,埋入泥中卻可肥沃土壤,滋養一方。”

無衣依然滿臉不認同,楔子爽朗一笑。

“你知我求學時候就有志将一生山水見聞記錄成冊,立書于世,不行萬裏路不做非常事,如何落筆驚風?你亦知我志不在朝堂,官官傾軋門戶之見小家大國之分……”

羽扇輕搖中楔子神色難以辨認,只聽聞他字字言道:“然而生存面前,有何差異呢?”

無衣花費五日将楔子所贈之物與其他藥物混合熬制,又用五日将此藥性引入施為銀針之中。

這十日裏殢無傷守在藥廬外圍,中間即鹿跟随送飯的侍女來看過幾次,均被他攔阻在外。

即鹿瞪他他并不惱,只是橫着一只臂膀擋在藥廬門前。

他在渎生暗地渡過了漫長的、寂靜的時光,這段經歷對于大多數人而言誠然殘酷不堪回首,卻在無聲中磨砺他骨子裏的堅忍執拗。

他能看壁上的石柱水滴傾旋一日,而這只是他已知生命中的六千分之一。

十日多短呢?

水滴聲漏,不過填滿地上并不大的土窪,而後任其幹燥,了無痕跡。

即鹿說:“你這樣守着我哥哥,不無聊麽?我請你看我新捉的蝴蝶?”

“不必。”殢無傷說,他想起無衣一些教導,略滞後地添加一句“多謝”。

即鹿噗嗤笑出聲來說:“如果你是我哥哥的弟弟,他大概能省許多心。以前沒來王都時我們生活在一個小村莊,那兒的山可高水可清,蝴蝶的顏色多種多樣就連鳥叫的聲音都格外動聽。”

即鹿眨眨眼,小聲補充:“那裏的鳥蛋好吃極了!有機會回去的話我一定請你,我五歲的時候就是掏鳥蛋的專家!”

殢無傷并不能理解山高水闊與狹隘逼仄之間的區別,雖然他似乎察覺,在外面的時候,高遠晴空的湛藍似乎也變得不那麽令人難以忍耐。

但這點疑惑并不影響他對待即鹿努力散發的善意,即使送飯的侍女依然有意無意同他保持距離,他還是面無表情卻極其認真地答複:“如果有機會。”

即鹿笑得露出雪白的牙齒,日光都仿佛打碎一樣在她眼底閃耀。

她平素總是生機勃勃充滿活力,好像無衣這陰涼安靜的領土裏最努力朝向太陽生長的植物,每一天都用新綠妝點有些過分岑寂的莊園。

但其實殢無傷能察覺那些笑與嬌嗔背後的東西。

大約時間在他身上走得太平緩,于是他擁有精準抓住每一線時光裏個人心緒起伏弧度的能力。

殢無傷說:“你現在很開心。”

即鹿漂亮的眼睛睜得大大的。

她早已不是年幼無知的女娃,甚而比殢無傷還大一兩個年頭,但幼時不算富庶卻安樂平和的生活以及之後兄長盡心費力的呵護給予她超脫年紀的赤子心性,亦保留少女最難得的質樸純真。

“是呀。”即鹿笑得眯起眼睛,“除了我哥哥,你是我在王都裏見過的第一個看出我開心的人。”她歪歪頭,“所以等哥哥出來記得告訴他,明年的今天,我邀請你一起。”

即鹿說完踩着輕快的步子離開,沒留下任何被拒絕或質詢的餘地。白色的裙裾飄舞着越飛越遠,好像蝴蝶翩然的蝶翼。

殢無傷果然在無衣出關時将這對話複述給他。

“小妹喜歡你。”無衣笑着說,眼睛裏有些溫柔的光,“等明年……”

“我掏鳥蛋給你吃。”殢無傷突然說。

“……哈!那真是,值得期待。”

下針以前無衣向殢無傷坦誠,“我只有六分把握。”

他們初見的時候無衣許諾會治愈這個病症,卻未做任何批注,他大概是緊張到忘記,也能被解釋為刻意。

無衣謹慎地觀察殢無傷臉上神情,而後者不過眨了一下眼睛,對男性而言過分纖長的睫毛好像撓在無衣心底,他察覺從第一次見面起,對于面前的人就有超乎尋常的維護在意。

想想卻并不難解。他比即鹿還小,有着可以稱作悲慘的過去,而無衣願為,卻是将他從刻印完成的生命軌跡中拉出,同自己組成一國,走上另一條或許漫長卻注定與殺戮相伴的路徑。

對很久之後的無衣師尹來說,慈光之塔的利益高于一切,即使座基之下鋪滿了屍骸,即使那屍骸之中甚而有屬于他那份……

一切犧牲,不論自己或者他人,都是值得的。

“如果沒有你,我會怎樣?”殢無傷突然問。

無衣愣了一下,而後平平說:“會死,在你滿十八歲那天。”

“不論你成功還是失敗,我的生命都只是在等待一場死亡,有什麽差別。”

“差別在于,我希望你活下去。”無衣說,“在不同于渎生暗地的所在,像其他同齡人一樣,厭憎讀書喜歡弄劍,打翻不喜歡的飯菜,背着家人跟漂亮的姑娘相會……”

“你十六歲這麽過?”

“我?”無衣笑着搖搖頭,“我不能這樣。雙親走的時候即鹿還小,我需要撐持家裏,在那以後更有其他重要的事情等我去做。生而有限,這些事情,我只遺憾未能做過。”

殢無傷說:“沒什麽好遺憾,除了你口中的劍,其他的我都沒有興趣。”

無衣想他大概需要開心一點,因少年口中的劍。他将其帶出一段時日,從來不曾刻意在他面前提這個字,約莫是為了讓自己的目的變得單純一些,即使最終走向根本無法改變。

但如果一切出于少年本身的願望……

“你希望我用劍。”殢無傷突然說。

無衣拈針的手一動,“哦”了一聲,又問:“我希望你用劍,做什麽?”

“殺人。”殢無傷說,眉目間有着超脫年紀的漠然。“很久以前我便聽到它在叫我,而你會把它帶來我身邊。你需要我。”

近乎赤/裸的揭示令無衣感覺有些無所适從,他或許習慣了少年一直以來如同小獸的溫馴,竟遺忘孤獨寂寞是最淬煉人性的東西。他滿心以為自己是馴服的一方,但殢無傷竟心性通透到不曾預料的地步。

然而話已至此更無須遮掩,無衣穩了穩拿針的手,重新檢視了一遍即将用到的東西,有些艱澀地問:“你什麽時候知道。”

“初見。”殢無傷說,“你的眼睛裏有遮掩不住的企圖,但你對我并無惡意。”他似乎察覺到無衣此刻的複雜心緒,又補充一句“我并未隐瞞也不曾介意,只是,我難以表述。”

“那麽最後一個問題。”無衣說。

殢無傷看到他指尖細長的銀針,在燭火映照中尾端有微微光亮閃爍。

“對于殺人,你如何看?”

“不過命途之中,一次長與短的變調。”殢無傷閉上眼睛,“你動手吧。”

在即鹿開始将除去休息以外的大部分時間花費在外時,無衣敏銳察覺她已陷入這個年紀的女子該有的戀情。

眼底藏不住笑,腳底都帶着風,經過的時候空氣都被熏染了少女獨有的甜美清新的味道。

無衣一邊笑一邊處理積壓許久的公文,口中說:“女大不中留。”

殢無傷坐得與他不遠,手上是一柄形狀約莫可以稱之為劍的東西。

“你忽略她太久了。”

無衣手上一頓,“嗯”了一聲,按住之前調侃一番未來妹夫可能長相的心思。他看了殢無傷一眼,無奈地扶額說:“這只是未成品,我肯定你拿它出去拼殺必然贻笑大方。”

殢無傷細細擦拭并不平整的劍鋒,“你說會為我打造屬于我的兵器,在成品出來之前,每一把都可能是我的劍。”

無衣輕咳一聲反駁,“我只是學習一些冶煉鑄造,并非為你。”

殢無傷拆穿他,“自尋退路并不需要,因為大多數時候用劍的手比劍本身更重要,你無須感覺負擔。”

無衣笑說:“我見你第一眼只當這人沉默寡言,未曾想竟是言鋒犀利。”

“當言語直指人心時候才鋒銳宛如尖刀。”殢無傷說,“此時可趁其人心思動蕩,或行刺探或使動搖,須知神态遣詞之間,最能發現有用破綻。”

無衣眉峰一動,心中說不上是什麽感覺,“你聽到了?”

他說的是近日與屬下會談。

弭界主曾私下賜予他不少人力動作,他行事穩妥低調,朝中多數人仍認為他不過是個很會讀書寫字的人才。又因他并非王都本地長成,家中奴仆底細一時無法拿捏完全,是以平時交代任務也謹慎非常。

殢無傷雖然是這段時間與他最接近之人,卻并未到全不避諱的地步。倒不全然是猜疑顧忌,更多或許是在其為己執劍染血以前,少了了解,也就少了擔待。

心中念頭數轉,無衣不待殢無傷回答将筆擱置一邊,嘆口氣說:“或許我該履行另一項承諾,為你尋來慈光最好的劍師。”

“并無必要。”殢無傷終于從埋頭拭劍的動作中解脫出來,左眉上蜿蜒一道詭麗圖案分明,如同蔓生的黑色植物,自眉角一路延伸往至發鬓間。

“截、削、刺。”殢無傷說,“三字足夠。”

無衣不好意思地笑,“那只是我這種外行人的歸納哪裏能行。”

“劍之一技,起止萬端,因門派劍者不同,同一招式已有許多變化。”殢無傷說,“由簡入繁,變化多端,由繁入簡,萬劍歸宗。去蕪存菁從本質來看,追根究底此三字足夠概括,再來就是多餘了。”

無衣感嘆道:“你還未曾演示過一招半式我已不懷疑你在劍上領悟遠超許多成名老宿,劍之一脈天賦非凡,總算得見。”

殢無傷又低下頭擦拭做工十分粗糙的所謂“劍”,無衣笑說:“等什麽時候我不再像如今這樣忙碌,倒可以收幾個學生,教他們練劍。”

“教書尚可,授劍,誤人子弟。”

殢無傷頭也未擡,言鋒依然犀利,無衣忍俊不禁又聽聞他說話。

“到那天你教他們讀書寫字,我為他們傳授劍技,才最恰當。”

無衣曾問殢無傷對殺人是何看法,那時後者回答得模糊。

後來無衣換了問題,“你殺人,是什麽感覺?”

是時上元,王都境內以異術掩晝光,黑暗如期而至。街燈如潮,人流往來不息,護城河上花燈逐流,載着主人滿懷情思遠去。

未出秀士林以前,無衣曾與楔子及其他三兩好友共游,賞燈猜謎,其樂融融。

那時候楔子散漫笑容裏有些莫名感懷,無衣問他為何。前者看了一眼正在邊上玩兒得不亦樂乎的其他同學才說:“慈光之塔以永晝不夜聞名四魌,然而日出日落本為天理定數……”

“除非天源衰竭崩毀,否則慈光永耀不滅。”無衣打斷楔子未盡之言,“四魌造物不與他同,你不該一概而論。”

“瞞者瞞不識。”楔子搖着羽扇,相較無衣認真态度過于閑散,“天源未來如何此時已有端倪,登仙道日後所處境地……”

“卻是國之重責,正在我輩。”

“……哈。”

無衣有長久時間無法解讀楔子那時笑中隐含意味,但自秀士林而出往至朝堂,得弭界主信任往見殢無傷。

一切事,終究按照他曾預期步步進行。即使中間曾有微小波瀾,方向卻從未更改。

如今他與殢無傷站在王都內與平民住所接壤的黑暗巷道內,周圍是已服誅的暗殺者。殢無傷劍上有血汩汩而流,他以絹布擦拭劍身,而後丢棄。

殢無傷走到無衣面前,神色平靜,從頭到尾呼吸都未亂過頻率。

“走吧。”

無衣聞到死者身上濃重的血腥氣,夾雜着慈光罕見的深夜濕冷,噤得他骨頭一縮。

到此時境地,說他手上沒有人命不會有人相信,即使不曾親取,然而每一次隐含深意的任務交托背後,是多少人的妻離子散天倫夢斷,無法計數。但無衣想,他依然懷揣着對于生命的殘餘敬畏,是以曾多次夢中驚醒再難成眠。

而殢無傷,年輕、幹淨,對待人命的态度與他表現得一般冷靜,甚而冷漠。

如果他只是自己手上一柄劍,那麽收割人命的果決無豫應該是慶幸的優點。

但如果,殢無傷并不僅僅只是一把劍,而無衣心底對于所謂純白善良的向往,也不僅僅如他料想一般泯滅……

殢無傷看無衣不動也不催促,反而走到一邊站定,靜靜看天空上巨大的黑幕。

無衣感覺從巷口吹來的冷風正好被殢無傷擋住,身上有些回暖,輕聲說:“這只是異術遮蔽制造的假象,沒有月亮與星子,有什麽好看。”

“它像我以前閉上眼睛時候見過的景象。”殢無傷說,“黑,只有黑,卻最純粹。”

無衣沒有接話,殢無傷又說,“我放眼過去的空間,不知多少歲月,生與死的邊際,冷與溫的差覺,于我而言并無不同。直至那日你從天井外悄然而入,我傾耳聆聽,此後為你動殺。

“你的不忍,我不懂,你教,我願意學。

“但誰要殺你,我就殺他,此一諾,從你伸出手那刻已無轉圜。多餘的難解心思,按下吧。”

殢無傷行至無衣面前對他伸出手,“回去吧。”

無衣曾打趣即鹿,何時将未來妹夫領回來給兄長看看。

即鹿只是笑,較平常腼腆許多,安靜下來的眉目間有些憂郁。但她最終什麽都未告知,打诨着接過這一節。

即鹿走後無衣繼續先前書籍的進度,殢無傷走到他跟前說:“她有心事。”

“大概男方那邊有些難處不好說與我知。”無衣翻過一頁說,“品性不佳已有妻室者她不屑一顧,此外還能顧慮的只剩下年紀、形貌、身份等等。年長者若得她喜愛又可平穩度日,我無意攔阻;形貌不堪卻得她眷顧想必定有其過人之處;而身份……”

殢無傷看無衣凝神思索片刻而後舒展眉頭,輕笑了一聲。

“我就只這麽一個妹妹,縱然是她戀上了軍尹、京尹這等人物所出,若品性尚可出自真心,也不是不能豁開這把臉面應一門親事。”無衣說着将書冊攤開放在桌上,仰起頭看身邊氣質已較初時沉郁冷凝許多的少年,調笑說:“你想要怎樣的妻子了,無傷?”

殢無傷未應,無衣已自顧編排起來。

“容貌不堪者不能匹配,品格不淑不惠者怎能入目,四技不通者着實不可。”他看殢無傷無可無不可的表情輕咳一聲解釋,“縱然你無意紅袖添香的風雅,琴劍相和總是快事。”

殢無傷依然未答話,無衣重新凝目看去只見他目光停駐自身頭頂,未來得及問是否自己發飾有何不妥,殢無傷長袖一拂,無衣感覺頭皮略微痛過,而後便見到劍者右掌中一根白發。

“哈,近日南方水患為此少睡了幾個時辰,竟生了白發。”無衣說着去拿殢無傷手中物,卻見劍者掌中劍氣一凝,而後這細長發絲便湮做無。

“你應當休息。”殢無傷說,語氣平穩,卻仿佛有些不同。

“浮生半日難得偷閑。”無衣笑着指了指案桌上的書籍,“我已經休息了。”

殢無傷卻了然他手段,定然會于己走後再兢兢業業案牍勞形,索性拉了無衣手腕直接将人拖出門,全不顧後者懇求說前一份公文只差幾句便能批複完畢。

無衣無奈同殢無傷來到往日鬧市,卻見此地并不如常,偶有行人匆匆從他們身邊經過,招呼着落後的友人再快趕幾步,以免錯過豐厚的喜錢。

殢無傷被這情形弄得不解就聽聞無衣“哎呀”一聲說:“元成府上的小姐今日出閣,我竟然忘了個幹淨!”

殢無傷問:“與你何幹?”

無衣苦惱地笑笑,“說無關也無關,然而同朝為官無論交情深淺,這樣的喜事不随個份子總太失禮。”

“若是‘份子’,”殢無傷思索片刻後道,“晨時聽聞即鹿已吩咐管家,你不必憂心。”

無衣這才舒展了眉頭,直道“還好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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