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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近來實在忙得糊塗幸有即鹿”。這慨嘆未久又聽聞殢無傷詢問說:“出閣,是什麽?”

無衣忍俊不禁,笑說:“枉你平日識字盡愛挑我房中風月花事來看,竟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麽?”他見殢無傷仿佛有些失落表情感覺調笑太過,趕忙補救說:“未嫁的女子成婚便是出閣。”

“那成婚……”殢無傷說到一半見無衣臉上一副“孺子不可教”的神情,眼中的笑意越來越明顯。後者這才反應過來竟被促狹,來不及斥責一聲就聽聞一句“願結婚姻者,需如何呢?”

無衣被這一問句中間的正經其事鎮住,恍恍惚想到他還年少與即鹿山野作伴時,也曾抱讀書本期許未來伴侶。

容貌不必美,家世不必顯,便是不懂識文斷字也無關系,只得一心人,相守此一生,平淡也是真。

“約莫是疾病時,可服侍湯藥;困難時,能相守不棄;富貴時,人定心不移;到死時,一穴埋兩人罷。”

良久之後,他笑說。

心中又默默添上一句,若哪一日對方面目可憎到不見昔時舊影,能遠遠陪着,也是良伴。

殢無傷在大部分時間裏都十分空閑,因為無衣并沒有交托他太多事情去做。

偶爾是加急的信件,偶爾是護送出游,極少極少的時候他會提着一柄粗劣的劍推開一扇陌生的門,而後帶着劍上血腥回家。

無衣總會在門口等他,看着他幹淨整潔地離開幹淨整潔地回來,純白的衣服染不上丁點血跡。他會露出放松的表情,随後又演變成更深更沉的厭棄。

殢無傷始終不懂無衣內心複雜,他已過的半段人生簡單到不過始于生終于死,沒有願望沒有感情遑論正義良善。

他不需要思考,只需要跟着将他帶離那境地的人走就足夠。

直到有天他如常往返,走的是兩座宅邸間的小道。這條路鮮有人經過,多走上幾步就是一棵巨大榕樹的傘蓋蔭蔽。

經過榕樹的時候他應該左轉,而後他看到曾見過的一個家夥搖着扇子悠哉悠哉逆向而來。

楔子與他該是并不相識的,所以他未停步,楔子同樣。錯身而過時他聽到對方的聲音被匆匆一面甩到身後,他停下轉身來看,榕樹周邊已經沒有任何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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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問:“你的劍,有心麽?”

如同開啓了未知洪荒的古怪鑰匙,殢無傷感覺腰間的佩劍開始嘩啦啦不停抖動,他伸手去按,然後發現是他整個身體無法遏制地顫抖起來。

——劍是什麽?

——無衣所贈凡鐵的塑形。

——你握劍為何?

——無衣願為。

——拿起劍你做了什麽?

——他之願求。

——劍指何處?

——他之……敵……

——劍在哪裏?

——我身。

——劍在哪裏?

——我身。

——劍在哪裏?

——我……身?

——劍在哪裏?

——我……

——劍在哪裏!

……

“無傷!”

殢無傷被一聲熟悉急切的呼喊喚回心識,而後感覺有清涼的氣息從額頭貫入。他徹底回過神,看到自己站在門前,無衣右手拈劍指,堪堪從他頭上放下。

“無事了。”無衣舒一口氣說,“并不高深的攝魂之術,楔子做得過了。”

他欲言又止,殢無傷并不在意,左手按住了腰間的劍柄臉上露出可算得上溫和的笑容,“你的托付,我完成了。”

無衣一怔。

這是殢無傷每完成他交托事後,會在見他時所說的第一句話,他以為今日會有不同。他以為他會質問,“我的劍,在哪裏?”

“有關楔子……”

“無衣。”殢無傷打斷他,“吾劍君賜,日夜懸腰,不曾離身。我劍所指,只會是你想要方向。

“我的劍,不需要心。”

“你有沒有聽聞過天山之上融化的雪水。”楔子問。

“氣候回暖時冰雪消融化作潺潺流水,從至高的山巅往至低的溝渠,會遇泥濘攔阻行程,會碰碎石粉身碎骨,會與地下暗湧合流,會被熱氣無聲蒸發。”楔子說,“最終留存的只是涓涓一股溪水,歡快又清澈,仿佛挫折苦難不曾遇見,依然只是峰頂之上翩然而降的一片白雪變成。”

無衣說:“慈光之塔,從來無雪。”

楔子輕笑一聲,人已走遠。

“這世間的純粹幹淨只有出生時的懵懂無知與歷經世劫之後的坦然無畏。”楔子說,“無論哪種,都彌足珍貴。”

無衣懸筆良久始終無法落着一字,索性合上公文,正視房中另一人。

殢無傷坐在他慣常座位,赤/裸半邊身體,正手口相就為自己綁合傷口。他動作未完無衣到他身邊将纏得淩亂的白布拆解,重新上了一遍傷藥以後才細細包紮起。

“今日事有何意外?”無衣問道。

殢無傷穿好衣袍将擱置身邊的佩劍拿回,聞言眉峰一動,莫名不想提及之前發生之事。

無衣此時重新捧起公文,半晌未見對方答複,擡頭就見殢無傷矗立在書桌前,面上表情難辨。

殢無傷不答反問,“你說要考慮的事可有結果。”

無衣捧讀的手一頓,想起從楔子分會他二人那日晚,他聽聞殢無傷口中此劍無心的言論之後,澎湃動容之下是另一種千鈞重擔,幾乎令他難以自持。

他以心緒激蕩為由勸與殢無傷暫時冷靜一段時日,各自确定所行之路。

時至今日過去大半月,若非劍者帶傷而回,他不會主動接近,而以殢無傷心性,怕也只是安靜在側再不多言。

“南邊水患已了。”無衣說。

曾困擾他夜夜不得安枕之事了結原本該值得慶幸,無衣臉上卻有些無奈甚而是,肅穆的。

殢無傷說:“那很好。”

他沒有追問。

無衣應為成功轉移話題松一口氣,但他又說:“今日朝上弭界主就此事褒獎于我,朝會結束之後,舊時同窗紛紛恭賀。”

他并未明說那恭賀的語氣雜摻了怎樣的巴結與鄙夷,表情都是不變的溫潤平和。

殢無傷卻能安慰他,“旁人的言辭不放置在心,也就不必介懷。”

無衣想殢無傷眼中的黑白是非同生與死的界限一樣壁壘分明,所以他的殺戮坦蕩,仿佛不起心魔。但這坦誠之下是不是埋葬了其他東西,誰能知道?!

無衣問:“你一直拒絕我為你尋找劍師,而事實也證明你的确擁有遠超他人之能,我想問除卻你之一族的血緣天賦以外,還有什麽?”

殢無傷不語。

“我進渎生暗地見過壁上雜亂劍痕,于你身後牆上看到數千綿密刻痕,初時短淺不均,後來齊整深刻。”無衣說,“握住你手的時候,虎口及指腹都有厚繭,食指中指指甲不齊,指縫中有碎石渣。”

“你知道了。”殢無傷說。

“我并未隐瞞,否則不以你身後刻痕如何推知你那時二八之歲。”無衣說,“劍者對劍的追求,生而镌刻進靈魂最深處,即使命途窘迫荊棘滿身,也不會放棄對此道的追尋。

“而你之劍,承載數代族人對此物期許,縱使你将生死看得涼薄,卻也不曾輕棄,反而日複日年複年,在渎生暗地虔心探求。

“壁上遺留劍痕是你恩師,無上劍道是你生而為人最初亦最終之信仰。

“你之劍,當為己而出;你之道,當憑心而論。”無衣長嘆一聲最後說,“不該為我。”

殢無傷不反駁,他只說:“不為你,我之劍,終于十八。”

“在你眼裏,我是什麽?”殢無傷問。“可用的利劍,能提攜的後背,或是讓人忍不住操煩的兄弟?”

無衣與他視線相交,并未回答。

“從你緩步涉足渎生暗地,這一人、一劍、一情已為你所縛。”

“你眼中的我,又有幾分真實了?”無衣反問,“當生死經年光陰寸改,睇目渺渺,只有我眼相濁濁。你不曾過問我所為,又心知肚明各種污穢。你言不修心,但劍就在你的骨子裏,道正刻在你的生命中!終有一日,你我之間兩相厭棄,不若從未開始。”

“不過一廂情願的臆想。”

“卻無從反駁。”無衣兩指抵住有些抽疼的額頭,“我見過太多曾生死相交的摯友最終分道揚镳,無所謂正義是非,不過道不同不相為謀,你跟我,終究是兩個世界的人。”

“那從一開始,你便不該帶我走。”

無衣苦笑,“我原本,也只想要一把鋒利的劍,可惜……”

可惜他到的太早,良善未泯沉淪未夠,還未忍住給了殢無傷空白世界裏的第一抹顏色。

“你有沒有發現,當我說對你有情,你只說不應當,卻未曾言說對我無意。”殢無傷走近了些,兩人衣擺有些碰撞,他彎下腰,空氣都似流淌對方的鼻息。“你之雙目已不如初見澄明,有世情百态倒影其中。生死別離貪嗔怨怒,我看着你,就看到大千世界。”

“你的坊間小本并沒有白讀。”

“仍有最後一句。”殢無傷直起身純白衣袖一掃,未幹的硯臺掉落在地,墨漬浸他腿腳一塊,“你尚有許多事情不曾言傳身教,而我并不甘願只做你弟弟。”

殢無傷退後一步,下擺處黑跡白布分明。

“即鹿才适合這身雪白。而我,并不幹淨。”

如果願意,殢無傷可以是最完美的情人。

他年輕、幹淨,對待愛情有着少年人獨有的熱情沖動。用一雙眼睛凝望你的時候,那沉豔的赤紅如同火焰熾熱,卻又如水清晰倒映你的影子。

他平素寡言,卻總能口出最甜蜜動人的情話,端着一張冷漠昳麗的臉,說着這世上一種絕豔。于眼神糾纏碰撞之間,引一睇婉轉眸光,勾乎乎一瞬作脈脈暗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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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是春花綻開了嬌蕊,像是火山激濺了岩漿,又溫柔又激烈,又和緩又燙人。

後來無衣跟他說,是不是一片雪融化,綿綿的雪水還捎帶冬的冷冽,春的溫度已迫不及待。那水流在血脈彙聚,越積越多,沖刷着毛孔蕩開一切煩惱苦悶。它們氣勢磅礴占領你所有感官,悲歡喜怒統統丢盔棄甲,你的意識被擠壓到最邊角蜷曲,那水流卻未奪走你呼吸,你感覺冷又想說熱,渾身束縛又似還在母體內舒适。

——直到某個臨界點,那感覺破開一扇門,你看到外面耀眼白光,還有那光盡頭。

殢無傷說:“光的盡頭,我看到你。”

似憂似喜,面色戚戚,轉瞬即逝。

無衣親吻他左眉上的紋路,藥汁浸染穿透的圖案是殢無傷還未深了的隐秘術法,原先漆黑漸漸有些淡去,依稀浮現出暗銀的色澤。

他又親了親少年右肩上的劍傷,曾令其無比動情之所在。

“那天你得知什麽,竟負傷而回。”

殢無傷的呼吸慢慢平複下來,想起那日對方欲針對無衣施為的某種伎倆,并不高明卻足夠古老,但此時此刻……

“并不重要了。”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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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光無夜,卻仍漫長。

多年後物是人非再想此間,不得不承認起碼那個時候,有人是真想過就這樣污濁罵名一起背負,如其人所願,青史成灰任去來的。

即鹿願對無衣講出戀人名姓時後者剛接過下屬秘密傳送的某些線報,個中信息顯示他近一年布計已近功成。

弭界主曾稱許無衣長于見微知着,而這卻是少失怙恃者早察人情冷暖,不得不為之。

人與人之關系宛如曲線相交,勾勾連連之間縛成網狀,若能抓住症結,則牽一發動全身。

無衣深谙此點,遂以殢無傷為刃,斬斷某些關節又挑撥一些牽連,幾番動作之下,因利益茍合的二尹已入甕中,他幾乎可以對弭界主坦然不負所托。

但即使是在這樣的時刻,無衣也按得住激動聽即鹿的女兒心思。

即鹿能察覺多日不見的兄長臉上顯而易見的神采,秀麗眉目中的愁思愈濃,她說:“在那以前,陪我去廟中祈福吧,哥哥。”

無衣敏銳察覺到即鹿未言明的擔憂,情緒降溫了些許,叫了殢無傷陪同去了城南十裏外的一座古寺。

寺院座落青山中,不高不低,香火還算旺盛,他們尚隔了些距離殢無傷已言說嗅到濃郁的檀香味。

無衣腳步一頓而後如常。

因為出發略晚,到時院中人群已不多,且多與親朋相攜準備離去。

即鹿進得寺院便說先到東面許願,否則一會兒就關了門。無衣與殢無傷由她去,經過一個大殿時正逢解簽算命的師父收拾了東西要離開。

無衣想起之前即鹿的表情總有些不安,往日并不信命的人竟也拉了殢無傷到那師父跟前。而真當老和尚睜了混濁雙眼看他時他又後悔,輕咳一聲把殢無傷拉到跟前笑說:“煩請先生給我這位兄弟算算……姻緣。”

老和尚盡職轉了視線,殢無傷睇了無衣一眼,有些笑意,這時卻聽聞和尚“咦”了一聲,而後問說:“這眉上紋路,是何人所繪?”

無衣看和尚表情竟也辨不出好壞,先反問說:“這圖案,不好?”

“難說。”老和尚又開始收拾東西,“無此眉紋,這小兄弟命數不長卻一生無憂無怖幹淨來去,而現在……”

無衣緊張地上前一步,“如何?”

殢無傷在一邊拉住他。

老和尚看了他倆一眼,“命途已改倒是增壽不少,然而與其眉、眼、目、鼻、唇、臉骨結合來看,卻是命犯桃花一生多情。”

無衣未及說話殢無傷搶先一步冷斥道:“胡說八道。”

老和尚手上的東西拾掇得差不多,便住手施施然道:“相面解簽算命,四文一次不準不要錢。”他眯起眼睛,臉皮滿是褶皺,目光卻是清明。“多情是苦,看不破是沉淪,堪得破即得道。”

無衣沉吟未語,老和尚複将目光轉向他。

“卻也不必太憂心。你這兄弟桃花雖多卻有主枝,情根已種不生波折大徹大悟者居多。若是舍本逐末不堪造就,主枝折斷桃花劫應破。若執一情……”老和尚将器物背負,“坎坷險阻不斷卻終究雲銷雨霁彩徹區明,縱有遺憾,于那時心境而言,也算不得遺憾了。”

他說完這話廟裏報鐘聲響,合十一禮自顧離去。

在殢無傷說話以前無衣截住他,笑說:“晚齋将至,即鹿大概已在遍處相尋,我們出去吧。”他看殢無傷面色依然有些不愉,“耶”了一聲調侃,“莫不是這位兄弟此番便要與我談論這桃花盛開之事。”

殢無傷看他兩眼後與他牽手,大門在南他卻往東。

此番前來目的,即鹿無法出口卻欲告知兄長之事,他們一早心知肚明。

晚鐘乍響,四周大門落鎖,二人輕身來至東院。

院正中是一棵古樹,大約十幾稚童團抱粗細。這樹歷經不知多少年歲依然蓊郁蔭蔽後人,繁密的枝丫上更懸挂無數癡男女寫下的戀慕者姓名,乞求古樹有靈加以成全。

無衣擡首查看,未久往日常坐辦公的毛病就顯露出來,這時殢無傷眼神一凝指了一個方向,無衣順着看去,良久之後,苦笑出來。

居然如此……

彈劾軍尹、京尹之事因即鹿而現僵局,在弭界主默許下雙方各退一步,前二者短暫聯盟值此破裂,無衣官職則再上臺階。

下朝時衆人看他目光皆有不同,無衣渾不在意,只軍尹、京尹看似欣賞笑容令他如芒在背,深知此一着打草驚蛇,以此二者在京勢力恐怕日後舉步維艱。

他所能倚仗者唯弭界主信任。

慈光的新主即位時已不年輕,長久的忍耐令他勝過其他野心勃勃的兄弟最終功成,即使大多朝臣認為這不過是個好運卻溫和怯懦的君王,無衣明了事實并不如大多人所見。

無衣到王庭後園時弭界主正閉目垂釣,周邊未有侍奉的人群。

他靜候兩個時辰以後未有耳食的彎鈎一動,弭界主睜眼,卻一彈指将垂線切斷,笨拙的魚兒這才得了生機。

弭界主問:“你為何會敗?”

無衣躬身不敢擡頭,“失察。”

确是失察。

一心想給予即鹿足夠的自由不曾深究其異狀,結果她相戀者竟為碎島雅狄王。慈光碎島并不為敵,然而四魌天源衰竭諸國心照不宣,當此之時國與國間的關系便值得斟酌。

任無衣手眼通天,當他不察即鹿與雅狄王私情時大錯已成,縱然能夠滅絕親情,但這失察之罪與通敵之嫌抹滅不掉,軍尹、京尹借此就有翻盤可能。放其一馬是無奈之選,他隐約中卻明白,弭界主所說是其他事。

“失察?”弭界主笑說,“此乃小事。我所言者,惜情。”他走到無衣面前,“站起身吧。”

無衣應了一聲“是”。

弭界主越過無衣到石桌旁坐下,點了火爐煮了沸水,不疾不徐沖了一壺茶。

茶香清冽,未飲已知非是凡品。

“你已然優秀,此局若他人排布不成也算不得敗,但于你,仍未足夠。”弭界主自斟自飲,輕笑說:“下一次,小火焙茶香,但願有機會邀你共飲。”

“……是。”

此事了結以後無衣尋隙告假閑賦在家,鎮日賞花鳥風景,偶爾也賞美人。

殢無傷并不過問他太多事,只同他提過一次即鹿已久不出家門。

無衣正書寫某些公式,聞言并不停筆,只說:“雅狄王雖早就離開慈光之塔,然而他與即鹿之事後續不止如此。”無衣罷筆起身,提袖拿了另一支,點沾朱砂劃去紙上一排又小字注解而後才繼續說:“此事後患,可能遠超估計。”

殢無傷便不再提,反而無衣注釋一半無法繼續,丢了筆靜坐良久,最後方說:“她是我妹妹。”

他內心波瀾殢無傷能感知些許卻無法開釋,然更多人便連無衣此番潛藏的目的也無法明晰。

無衣并不能同所有人一一解釋個中目的,除卻避開鋒芒以外,他也的确需要時間整理近一年內心緒。

有關殢無傷身份明眼人一眼即可透視關鍵,無衣起先也并沒有遮掩,因大多人并不看好他能治愈其古怪病症,是以即便府中侍女見這俊俏少年也遠遠躲避,唯恐傳染。

最初的坦誠與不加掩飾反而是殢無傷行動的最佳隐蔽,加之無衣實在勢單力薄并不為人側目。而此時形勢逆轉,許多事也要再考量。

有利者弭界主名正言順加官進爵提升權力,行事方便許多。

其弊端則在他與殢無傷文武稱雄已為人忌憚,再來無數眼睛盯着,怕并不樂觀。

更何況還有即鹿雅狄王之事如利劍懸空,稍不留意三方平衡打破,便會是敵人可趁之機。

各種考量積壓在喉卻難吐納,難免心頭郁結,幾日內無衣書房內廢紙無數,殢無傷見之并不多言,搬了個小火盆進來,一張張燒得幹淨。

無衣見他被橘紅火光映照的側臉有些情動,殢無傷振袖中火焰熄滅只有餘灰,他走到無衣跟前俯下/身順從地任後者觸摸他臉頰,而後安靜親吻……

天地一逆旅,同悲萬古塵。生者為過客,死者為歸人。

以劍者武功脾性,若非為情,哪甘雌伏。

而後卻又想起不久前聽聞一句,“像你這樣的人,合該為劍而生為劍而死,躲在弄權者背後只辱沒你劍風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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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日以後的論戰結果并不難料,殢無傷提劍而回時表情卻有些空落。

如常坐在廊前竹邊拭劍時,他良久不曾動作。

無衣說:“你之前未說,這是生死之戰。”

“……因我也不知。”殢無傷回答。

當勝負已分劍指心髒就該結束,與他約戰的劍客卻雙手握住劍鋒,血從他指縫滴下,而後自他胸口噴湧而出。

殢無傷唯恐被這鮮血燙傷一樣松手後退,幹淨的下擺仍免不了髒污。

“你是天生的劍者,這樣的年輕這樣的天賦,你為劍而生!”臨死的劍客神态有些瘋狂,往前走了一步又倒下,殢無傷看他跌落塵埃中。

“為劍生為劍死,莫辜負這無上光榮的……”

——宿命。

無衣将殢無傷攬入懷中,輕撫他後背,口中說:“過去了。”

但并沒有。殢無傷深明此點。

一切并未過去,反而醞釀着一場更加巨大可怕的突襲。

他一邊為劍客以死殉道的舉措震撼得心驚,深了那不過是在喚醒他刻意遮掩了沉眠的東西;一邊又隐隐察覺無衣近來舉動平和得讓人膽顫,令他按捺了本心甘願追随的人面目終于開始模糊起來。

他懷疑自己會在這洪流之中失去自我,不負所衷。

“如果你為我做下任何決定,”殢無傷圈住無衣的脖頸喘息着說,“我會用餘生厭憎你、仇恨你。”

無衣只是笑,不回答。

或許他在用更加激烈火辣的交歡回答,或許他在無聲的應允和拒絕。

當他真正想隐瞞一些事情的時候,殢無傷也無從得知。

即使有着非凡的感知,這時的劍者遠不如日後滄桑沉默,對于無衣師尹的一些動作洞若觀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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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一句應允,便是等一個承諾。

拔劍指向攔路的單薄書生時,殢無傷感覺身體有些虛浮。

太多次數的情/事,太多見所未見的手段,即便年輕也禁不住折騰,他并未真正折損元氣也已達臨界。無衣等他質問,他卻隐忍不發。

書生說:“我從汾鄉而來,花費兩月腳程,風餐露宿幾乎客死街頭,只想問你一句話。”

即便被利劍指着咽喉,書生的目光看的只有無衣。

“君子懷德,你如何?”

無衣神色未改,只說:“無關人士的問話,我可以選擇不答。”

“五月南方多雨,今年尤甚。”書生到底只是書生,不懂朝臣刻意的推诿,竟真的仔細講述牽連。

“……堤壩年久失修,一朝毀損泱及下游,溺死者無數,良田萬頃一昔傾覆,汾鄉地處水域關鍵救災搶險刻不容緩。”

書生停頓稍許查看無衣表情,對方卻毫無動容。

“汾鄉為官者雖是年初剛剛上任,年歲不大卻勤政親民,事為人先,天災面前也不畏懼。我讀聖賢書為将來能入秀士林繼續學習,來日報效一方,欲效仿者,也就是這位大人。”他又略停頓,眼眶竟慢慢紅了,而後有淚珠滾落在地。

“但就是這樣的好官,不曾死在天災疾病壽終正寝,卻疏忽于人禍。誰又能知秀士林裏曾把酒共飲的同學好友會在背後突然一刀,告發他包瞞妻弟殺人一事,致使上官責罰名譽盡毀,最終自裁于獄中。”

書生神色悲戚目光幾欲噬人,殢無傷分神想眼刀若能殺人或許連他也護不得無衣毫發無傷。

“我只問你三個問題。”無衣平靜地說,“一者,隐瞞妻弟殺人一事是否屬實;二者,斷絕性命是否其人自己選擇;三者,個中辛秘你如何得知。”

“那是失手,非是蓄意!”書生瞪大眼睛尖銳反駁,“而且死的根本不是什麽好東西,為民除害哪裏當的起那麽重的罪罰!可是大人死了,死有重泰山有輕鴻毛,為一個惡棍償命又算的了什麽!”

殢無傷聽聞無衣在身後嘆了一口氣,充滿了遺憾的味道,卻并不辯駁。

“殺人償命,以一己人情好惡做生死的測量,你已喪失質詢的資格。”殢無傷收回劍淡淡說。

書生被這句斥責堵住所有未出口的話,無衣目光掃過殢無傷,而後對已然怔忡的書生說:“你還可以把握最後一點時間。”

書生意識混沌,作俑者的問題與冷淡劍者的反駁在腦中反反複複,大人還在時候的殷殷教導與期盼也恍若耳邊。

仿佛一時遺忘語言,他無法從有人刻意透露的某些信息中提煉有用真相來質問眼前人,然而當他目光掃過無衣清明無悔恨的眼睛時,響徹腦海的聲音出口,他大聲控訴:“那你又有怎樣的資格去插手這一切!你的正義便如此高貴?!亦或者只為滿足你私心所求!當真沒有更迂回委婉的手法解決這一切?!舊時同窗的鮮血鋪路,你安心麽?”

“我該慶幸。”無衣說,他的臉上頭一次出現動容的神情,“即便只是受人蠱惑,但你終于問對了問題。”

“其實我記得他口中說的那位大人。”無衣突然說。

他與殢無傷躺在淩亂的床上,空氣裏是熏然的情/欲味道。劍者頭枕着他的胸膛擡手一遍遍擦拭依然做工粗鄙的佩劍,他圈了一縷雪發在指尖懶散地玩耍。

“是個勤奮的好人,但并不算聰明。”無衣說,“對于治水一竅不通,空有一腔熱血抱負,關鍵時卻無法扛鼎。”

“洪泉極深,何以填之?地方九則,何以墳之?水患之厲遺害之廣古書已有記載,耕田的毀損幾戶人家的傷亡根本不算什麽,當不能及時遏制其擴散,饑荒、瘟疫乃至接踵而至的蝗災、大旱,赤地千裏,生者寥寥。”

“他本來可以做清明愛民的好官,但天不遂願。若只是能力有限也便罷,偏偏有能力改變這些的是個護短的人。天理循環自有定數,他以自己的理維護親人,也就怨不得人以自己的情而罔顧大義。”

“這些話于我毫無意義。”殢無傷說。

需要解釋的是那名孱弱書生,而無衣只跟他講:“我會找人護送你回去,哪日你看穿個中關節可來王都找我,我能作保令你入秀士林。”

簡直是惡人一貫趾高氣昂惺惺作态的嘴臉。

“他有些話其實沒錯。”無衣說,“這件事上我并不只有這一種解決方式,但我選擇最粗暴快捷的一種。誠然時不我待,又何嘗不是局中人處事态度的折射呢?”

“你之言談頗有深意,令我不喜。”殢無傷說,“我劍問殺,無須解釋。”

“哈,如果哪一天……”無衣說到一半又住口。

“遮遮掩掩,又是擅做怎樣的決定。”

“無。不過突然想到你來我身邊正好一年,來年得空可以回一趟家鄉。前段時間有鄉人來王都做生意正好遇見交談了幾句,他們還問起即鹿近況。”

“若是順利,即鹿大概能寬懷許多。”

無衣低笑,“此前需同你解釋一些問題。誠然即鹿自诩掏鳥蛋好手,事實上自她第一次爬樹不慎跌落以後便很有些望高生畏。”

殢無傷想起即鹿之前明豔活潑的笑臉與風風火火的個性,“料想不到。”

“而且,山中鳥鳴十分動聽,即鹿反而最是看不慣愛掏鳥蛋的搗蛋鬼。”

“那為何……”

“她只是想同那些孩子做朋友罷了。”無衣說。

父母早逝,兄長讀書持家,即鹿還小就已然懂事不去過分打攪忙碌的無衣,卻也曾抱了一窩鳥蛋回來獻寶一樣地拿給他看,在他以為小妹是想要加餐的時候聽她說:“哥哥哥哥,我們送它們回家。”

回想這些往事已被官場磨砺得很有些冷硬的心腸竟也軟化了許多,無衣感覺眼眶一熱,伸手去摸臉時卻無淚痕。

他勾了勾嘴角。

“想來還有許多事我不曾教給你。”無衣突然頗感懷地說。

殢無傷還未問他已編排許多,琴棋書畫詩酒茶,說是餘生漫漫,總得學多些東西打發無聊的時間。

殢無傷覺得跟他在一起的日子并不無聊,就又聽聞無衣說:“還有,當你真正想要什麽的時候不要猶豫,也無須征詢,自己去拿。”

簡直無賴!殢無傷卻立刻明了無衣在指代些什麽。

終于等到這含蓄的應允殢無傷卻感覺困得厲害,模糊糊看着頭頂無衣的臉感覺極其遙遠。他笑了笑,冰雪乍融的冷豔,所幸唇舌還未罷工。

“我有一種預感,當我再醒來的時候,就看不見你了。”

無衣俯下身親吻他的嘴唇,直到他眼睛完全閉上。

“琴棋書畫可以不學,慈光的秘術一定得督促你學會。”無衣輕聲說,“你看,只是這樣淺顯的術法,你已先後被楔子與我放倒,怎麽令人安心呢?

“等你醒來,一切都是新的。我是新的,即鹿是新的,你是新的,劍是新的。

“想要什麽,就去搶,你的劍厲害,管別人說什麽。

“別再想什麽掏鳥蛋的事情,與你殢大高人的氣質全然不符。

“而且鄉人帶來的消息并不好,大水一夕間破開了堵塞已久的古道,我與即鹿的家早沒有了。

“還有什麽……

“哦對,如果你碰到中意的人,不要學我,不要錯過。如果能跟即鹿性格差不多最好,我教出來的妹妹最好,沒得說。

“但你如果放下情執,專心劍道……也好。

“……再會了。”

“我醒來時身在苦境,記憶混亂意識朦胧,有人引我至共仰瞻風,我看到他的骨灰。”殢無傷說,“他已經名為無衣師尹。”

“我果然再也看不見他。”

意琦行沉吟稍許,“止戰之印。”他又問,“你感覺悲傷麽?”

“你呢?”殢無傷反問,“我看過你們的生死相隔犬打鴛鴛十八相送,你留不住他,你什麽感覺?”

意琦行臉色有些黑,問:“你究竟看的什麽。”

“坊間的風月小本。”殢無傷說,“我說過我喜歡看這個。”

意琦行忍耐片刻,未幾自己先笑出來。往事了了,三兩小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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