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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确已不是如今的絕代劍宿會在意的問題。
他說:“我們的問題并不完全一樣,我與他之間橫亘的不只是立場、正義、期許,而是流水怎會為高山停駐呢?”意琦行頓了頓,“何況還有一留衣、禦宇天驕之死,煙都之仇,我曾許諾護他的劍終究背負了更多的東西。”
殢無傷問:“沉麽?沉到無法拿起。”
意琦行說:“很沉。沉到幾成廢人。”
殢無傷食指劃過墨劍劍鋒,鮮血被赩鐵吸收,未幹的傷口劃過嘴唇,留下一道嫣紅。
“記憶未完全複蘇時我被人利用挑上強敵,心境破碎久戰身疲被卸下一臂,那以後這數百上千年的故事才一一整合完畢。”殢無傷說,“後來我聽聞,他死時為護學生也是斷了一臂的。冥冥中還有些牽連。”
“你以後如何?”
“我說過了,去攀一座山。”殢無傷說,“我果然怨恨他人生大半時間,至他死依然。卻無法踐諾以我之劍護他周全。到此境地,誠如當年一場箴言,遺憾算不得遺憾了。”
殢無傷笑笑,意琦行感覺曾有的如冰雪初綻的比喻十分适合。
“這樣看,四文一次,果然很準。可惜了,欠了這麽久,已經想還也還不上。”
日晷重新轉過一圈時,無衣抱着殢無傷欲往渎生暗地。
他一開門就看到即鹿。
即鹿問:“哥哥,你這麽做,後不後悔?”
明明是在發生的當下,她不是問未來可能的“會不會”,似乎很明白無衣此刻必然已經有了答案。
“這個問題沒有意義。”無衣果然說,“就像你很小的時候問我阿爹阿娘什麽時候回來,我那時候就說,他們死了,這種虛僞的安慰沒有意義。”
即鹿微笑,“但你也說沒有了阿爹阿娘,即鹿還有哥哥,你會讓我跟有爹有娘的孩子一樣,我都記得。我不會怨恨你,無論現在還是以後,永遠不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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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調皮從樹上跌落的時候,是你在下面接住我。”即鹿說,“明明只是肩不能提的書生,骨折了三個月居然都沒哭過鼻子。”
“但連續三個月吃到你燒糊的飯菜,我的确有過欲哭無淚的感覺。”無衣笑了。他看了一眼外面的日頭而後對即鹿說:“我應該走了。”
即鹿問:“他醒來以後會怎樣,還認得我們麽?我們還能不能再見他?”
“這一年對他會像一場夢,夢醒了就像什麽都不曾發生。你會再見到他。”無衣說,“我依然需要他的幫助,只是再不希望他跟我同行。”
——沉淪的路上,一個人,足夠了。
無衣将殢無傷送回渎生暗地,在他記錄時間的牆壁上留下一年的刻痕。
離開以前他抹去所有自己曾經來過的痕跡。
他的術法會持續三天時間。第三天,他先後登門拜訪京尹、軍尹,對于之前的膽大妄為表示驚惶。
為表謝罪誠意他坦然已将劍之一族的罪人送回渎生暗地的消息,不意外看到對方膚淺賣弄的可惜表情。
無衣想殢無傷大概會有一段時間的不得安寧,無論是拉攏亦或者除去心頭之患,渎生暗地沉積不知多少年的病理地氣終于能彰顯存在。
而他需要做的,是試探下的深埋,沉到最深處,等有朝一日薄發。
第三個月,他對即鹿說:“自我反省的時間足夠了,不要總把自己拘在家裏。”
即鹿去了渎生暗地,回來跟他講:“殢無傷說我給他的感覺十分親切,眉目之間的影子肖似故人。”
無衣正将殢無傷住過的小院改建,擴充了園林的面積又移栽了大片綠竹到廊前竹林。他自個兒題書了一塊石碑,極典雅別致的名字,流光晚榭。
流光易擲,歲歲難收。廊榭堂前,微雨雙飛燕,終究是過去的故事了。
“你對他不公平。”即鹿說。
“幸運的是,他永遠不知道我對他不公平。”
他這麽說,然後在永晝之間,點燃一盞小燭。
“他死以後我敗劍而回,有很長時間借酒澆愁。”殢無傷說,“雪漪浮廊連花都不再開,只有風雪,風雪,呼嘯呢喃,我偶有幻聽,總感覺下一刻他還會手握紫玉如意,信步而來。”
“哈!那我比你幸運,起碼我真的等到了。”
殢無傷撣了撣下擺風塵,面色并未哀戚。
“很長一段時間,我以為我是為了即鹿學劍,至他身死我方知這一身所學,竟統統只用在護他無虞。卻在最終功虧一篑。
“以前執劍,因有人寄與重托,而後執劍,目标何在?我尋不到解脫,曾滿心滿眼的仇恨與充斥耳間的哀吟都看不到聽不到,仿佛他一朝身死,所有相關都被斬斷幹淨。
“墨劍斷折,我也無心理會了。
“那個時候我隐約感覺,這極情而至天地悲恸之劍,我這一生大概都再用不出。
“多膚淺的劍意,多狼狽的劍心。”
意崎行并未忙着回答,他閉上眼睛,指月山瀑湍急的水流聲,呼呼的風動聲,還有另一位劍者裹挾而來的雪落聲,無比融洽又漸次分明。
他攤開一只手,有葉子打着旋兒落了下來。
殢無傷看一眼,笑了。
“水無分江河細流,皆奔騰不息,一往無悔。情不論大小淡濃,均出自本心,百折不撓。”意崎行說,“你拿起過情執,也放下過。這一拿一放之間能夠輕如無物,也可以與萬物的重量等同。”
“極情薄情,自在唯心。”意崎行最後說。
殢無傷站起來,“這便是我為何來尋你之故。”他說。
“這廣袤山河他未曾袖手,被故土驅逐的命運未曾折斷他脊梁。”殢無傷手又按住墨劍,風雪愈盛起來。“情極轉淡,我不會再思念眷顧于他;然淡豈無情,一山一水,一呼一吸,一飲一啄,無一不是他遺留痕跡,盡皆足夠。”
“最後一個問題。”殢無傷說,“你心底那個,是個怎樣的人?”
意崎行毫無猶豫,“很好很好的人。”
“他倒從來不是個好人。”殢無傷低下頭凝望墨劍,“只是縱觀其人一生,淺灘暗湧有過,诋毀中傷不乏,衆叛親離常常,但是到了最後,他也沒有退過。”
殢無傷沉吟片刻後重複,“嗯,不退。”
說完他轉身便走,蒼白的發被風一吹,呼啦啦飄起來,依稀仍是被無衣師尹初帶入苦境時,冷漠滄桑,劍起悲怆之人。
到他身影快從意崎行眼中全然消失時,後者聽聞晚風捎來一句話。
“待我見過那極晝不夜,還欲再往天盆村,再晚些時候莫驚有客,不請自來。”
“山岳笑卧,我自掃榻任君來。”
是在京尹、軍尹勳貴勢力被狠狠貶谪而寒門子弟漸興于朝堂的很多年後;
是在即鹿拒絕雅狄王二次前來欲帶她離開的懇求,于其離開後誕下劍之初的很多年後;
是在無衣師尹再入渎生暗地見蒼白恍若冰雪劍者的很多年後;
是在雅狄王這樣的不世枭雄亦折損在權謀算計之中餘生含恨的很多年後;
是在劍之初棄戰而走無衣師尹挑撥殢無傷将其親友屠殺殆盡的很多年後。
慈光之塔三尹之無衣師尹終于高枕在卧內無憂患,一朝權柄在手,不用鎮日勾心鬥角汲汲營營,而能将目光轉至更遼闊的國之争端。
他有更多時間焚香、煮茶、教育子弟。
他有一個很喜愛的小弟子叫言允,他教他練劍,說:“直劍勾月,月在山崗。平劍卸月,月挂竹梢。掄劍刺月,月映江心。”
煞有介事,俨然高手風範。但後來這小徒弟也會吐槽他光說不練假把式。
他是有想起很久以前有人督促他莫教人練劍以免誤人子弟。
于是忍不住去了寂井浮廊。
浮廊風冷、人冷、心更冷。
殢無傷坐在房頂俯視他,面色冷淡,滿含厭惡。
師尹總偷偷想,這個人即便是坐在地上都能有俯視他的眼神真是十分厲害!
的确,殢無傷難能可貴會正眼甚而仰視看他的時候只有一種。
——劍者醒後如預期遺忘所有以後,卻用身體記住了他的囑托,想要什麽,就去搶,你的劍厲害,管別人說什麽。
無衣師尹那個時候已無法徹底揣摩殢無傷的心思,形勢易倒,他成為被看透的人。
他們又暧昧糾纏了百年、千年,直到弭界主奉送無衣師尹最後一盅茶。
他跑去同殢無傷說:“跟我走。結束吧。”
冷漠不可一世的劍者就跟他走,結束了。
他跟殢無傷說“待哪一日,你能真心視我如友,再來找我”的時候,劍者離去的背影幹淨決絕,他看着對方白底黑墨的衣裳,想起曾經打翻他非常喜歡的一方硯臺的少年。
那時候的風格外煽情,吹得他鬓發散亂,他低下頭嗅聞焚香,這風呼啦一下給他把香氣吹散。
回憶掀翻了腦門兒,無衣師尹又想起殢無傷還瘋瘋癫癫那會兒把他撂翻在寂井浮廊冷硬的石板上面,磕得他脊梁骨疼了大半個月幾乎懷疑自此患上風濕關節痛的毛病。
石板上、牆壁上、屋頂上,殢無傷拉他試了個遍,無衣師尹有時候就想殢無傷還小的時候他的确折騰得有點狠,如今來看一報還一報是很有些道理的。
但他技術委實差的厲害,他在寂井浮廊躺了三天才能勉強回去。
那三天裏燒得迷迷糊糊,有人仿佛緊張地用帕子捂了冰擱在他額頭,卻也不知道病症的源頭是輕微撕裂和缺乏清洗。
他就做了場夢。夢到很久不見的楔子。
他從來不憚将舊時同窗當做墊腳的基石,所以在抓到動搖國之根本的大作家楔子時,無衣師尹二話沒說給他丢進了上天界的牢房,跟邪天禦武雅狄王這種硬茬子做伴兒去。
差不多是老死不相往來的節奏,偏偏他最虛弱的時候竟然夢到他。
倒不是緬懷故友情深,更肖一場訣別。
楔子改換了面目,深紫長袍,披頭散發,眼纏繃帶——他瞎了。
無衣師尹就笑了,以前在秀士林的時候這位最注重打扮,玩兒扇子的姿勢對着鏡子練了沒有一百也有八十,這會兒這田地怎麽也得落魄不堪居然還挺鎮定自若。
他說:“好友此生,襟懷坦蕩,死亦從容。”
他并不想咒楔子死,但話就這麽從口中說出,收都收不回來。
“我亦飄零久,數來觀,深恩盡負。末了得葬四依塔,落葉歸根,幸得你成全。”楔子說,“若說從容,不過事無轉圜,遺憾者……”
楔子不肯再說,師尹就問:“為何?或許我能周全。”
楔子搖頭,身形有些淡去,“不必。我心願已了,蜉蝣朝暮,盡付一笑。于宇宙天地,如你如我,不過……”
不過如何無衣師尹并未聽清。他醒過來,看到殢無傷赤紅的眸子裏一閃而逝疑似擔憂的目光。
其後他被掃地丢出寂井浮廊。
再過了許多年,佛獄太息公送給他一副白玉打造的棺木……
槐破夢絕殺之弦破空而來之際,時光在無衣師尹面前拉長,延伸,生死交界,他看到已故的、未亡的舊人。
最後畫面定格于即鹿,有一雙滿是褶皺的手為她描眉,她露出仿佛少女一樣天真的笑來。
那畫面倏忽破碎擺蕩,已長成的冷漠劍者對着他伸出手,如同許多年前他對孤單的少年伸出手一樣。
殢無傷後來也曾花一秒假設,如果當初的無衣能碰到後來的殢無傷,這歲月會是怎樣的不同。
但并無意義。
無衣師尹終于聽到楔子說的那句話,超越了時間與空間。
蜉蝣朝暮,于天地宇宙,如你如我,不過紅塵一過客,不如盡付一笑間。
掙來掙去争不過命,還遺憾什麽呢?
不如你看,指尖有一只白蝶。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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