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
深灰色的窗簾輕微地搖晃,雨點将玻璃窗濺成了一片模糊,無數的水珠混合成線,将窗子劃得支離破碎。
牧南嶼走到窗邊停下。
電光映着白景潭冷白的側臉,琥珀色的眸子幾乎透明,閃着攝人心魄的光。唇色卻也很淺,幾乎是病态地發白,整個人透着一股深重的涼氣,叫人一靠近都忍不住瑟縮。
這副樣子……很像是白景潭剛開始進入泳池的時候。
他在害怕雷雨?
這怎麽可能呢,小時候也沒見白景潭害怕打雷啊?
“白景潭,白景潭?”
他扯過白景潭的手腕,對方的體溫冷得像是不帶人氣的玉石,冰涼刺骨。
“你怎麽了,身體不舒服嗎?要不要我陪你去醫院?”
白景潭仿佛驟然回神,瞳孔空洞地望向他,盯了他片刻才漸漸有了一點神采,緩緩搖了搖頭。
“我沒事。”
嗓音又幹又啞。
“大冷天的,你晚上不睡覺,站在窗子邊上幹什麽,嫌自己身體太好不會感冒?”
牧南嶼無奈地輕輕拽了他一下。
“有什麽事,你坐到床上跟我說,別站在這裏了。就算雨滴不進來,但是這邊濕氣重,對身體不好的。”
白景潭半垂下頭,沒有吭聲,但肌肉緊繃的手漸漸放松了,像只失魂落魄的大狗狗,順從地跟着牧南嶼坐到了床邊。
牧南嶼牽着他冰冷的手,把被子扯過來,給他裹上了。
肩膀緊緊地靠上白景潭的手臂,側過臉。
“你現在可以說了。”
酒店房間的窗正對着一條江,隔着雨幕可以看到黑夜中光影綽綽的橋。
牧南嶼看了一眼便收回了視線,靜靜地注視着白景潭等着他的回答。
兩人的體溫漸漸交融,白景潭冷得發白的臉終于有了些許鮮活的神色。
“你看到那座橋了嗎?”
“……嗯,看到了。”
很普通的一座橋,在雨夜裏像一個巨大的鋼鐵怪物。
“我爸媽就是在一個雷雨天,因為橋梁施工的事故,墜江死的。”
牧南嶼愣了一下,握着白景潭掌心的手瞬間攥緊了。
“你說……叔叔阿姨,是墜江去世的?”
“嗯。”
牧南嶼張了張口,想說兩句話安慰一下白景潭,可是撞上白景潭眼底的脆弱恸色,卻一個字也說不出口了。
怪不得,白景潭那麽怕水。
怪不得下個泳池臉色都白得要命。
反倒是白景潭扯出了一個勉強的笑,緩緩續道。
“那是我馬上要去讀小學的暑假,我爸媽他們是橋梁設計師,那天親自去工地考察,跟我說要很晚才能回來。”
“我自己在家吃過飯,到了晚上,突然下起了雷雨,我不敢一個人關燈睡覺,就一直在客廳裏看電視等他們。”
電視上放着喜羊羊與灰太狼,歡快的主題曲開得很響,卻壓不下外面轟鳴着的雷聲雨聲。
狂風透過窗隙在房間裏呼嘯,像是厲鬼的嘶嚎。
小白景潭蜷坐在沙發上,雙手抱着膝蓋,身上裹了件薄薄的毯子,面色卻慘白,四肢發冷。
已經臨近午夜了,往常爸爸媽媽就算工作再忙,這個點也會回家來陪他了,今天怎麽還沒有回來呢?
他怔怔地盯着電視屏幕,耳朵卻支楞着聽着家門外的響動。
好像有腳步聲。
是爸爸媽媽回來了嗎?
他眼睛一亮,穿好拖鞋趴在房門上聽,腳步聲越來越近了,最後在門外停下。
沉悶的敲門聲。
随之而來的是一個陌生的男聲:“是白景潭小朋友在家嗎?”
他怔了一瞬,警惕地沒有開口回應,踮起腳往貓眼看去。
走廊上的聲控燈已經亮了,門外站了好幾個穿着警服的叔叔,衣袋上還別了證件。
“白景潭小朋友?你在家嗎?我們是警察,你開開門好嗎?”
他打開了門,門外冰冷的白光瞬間籠罩了他,站在門外的警察叔叔驟然将他抱起來,拍着他的背說了一句。
“唉……太可憐了,孩子還這麽小。”
什麽?
可憐?
是說他嗎?
小白景潭拽着警察叔叔的衣料,心裏驀地湧起一陣不好的預感,他怔怔地看過去,後面站着的幾個警察望向他的眼神,都是同情又憐憫的。
“警察叔叔,我爸爸媽媽呢?”
他惶急地四處打量。
沒得到回答,又問了一遍,這一次嗓音隐隐帶了哭腔。
“叔叔,我爸爸媽媽呢?他們為什麽還沒有回來?我爸爸媽媽都是好人,沒有做過壞事,你們為什麽……”
“小朋友,我們知道你爸爸媽媽是好人,他們……”
抱着他的警察嘆了口氣,低喃了一句“造孽啊”。
“你的爸爸媽媽他們去了一個很遠的地方,可能沒有辦法回來了。”
半小時後,小白景潭坐在警車上,來到了一片狼藉的斷橋處。
暴雨傾盆,施工現場泥濘髒亂,警戒帶圍得到處都是,紅紅藍藍的警車車燈在雨幕中明明滅滅,濕冷的水汽混雜着泥土的腥味撲面而來。
好像還有血腥氣。
出乎警察們意料的,坐在車裏的小朋友在得知他父母意外去世的消息以後,沒有哭也沒有鬧,只是安靜地要求去見見父母的遺體。
“小朋友……到了,叔叔抱你下車好不好?”
警察抱着小白景潭出了車門,立即有人過來打傘,得知這是遇難者的遺孤,頓時嘆氣。
“唉……小小年紀就沒了父母,可憐吶。”
斷橋邊盡是斷裂的鋼筋混凝土,還時不時有掉落的石塊翻進底下洶湧的江水中,轉瞬便被黑漆漆的江面吞沒。
路邊的空曠處,放着一列蒙着白布的擔架,邊上有警衛員聲嘶力竭地指揮。
“還有屍體沒打撈到,來,讓一讓,讓一讓——那邊拍照的給我攔下!什麽時候了還看熱鬧!”
小白景潭一張臉早就沒了血色。
空洞的眼瞳裏只有如注的雨水和一片狼藉的泥土,還有翻湧的江面,像是只窮兇極惡的猛獸,随時會把他撕碎。
蒙在屍體上的白布早就被暴雨淋得濕透了。
隐隐能看見底下的人臉輪廓。
那些一動不動的,像枯木似的,冰冰冷冷的屍體中間,就有他的父母。
他的父母早上還抱着他叫他“寶貝”。
還在叮囑他“不能随便給陌生人開門”。
還答應他“過幾天空下來就帶他去游樂場”。
“我的爸爸媽媽呢?”
一定是騙人的,我的爸爸媽媽怎麽會死呢?
一定是騙人的。
都是騙人的。
白布掀開,被江水泡得青白腫脹的臉,雙目圓睜,死不瞑目。
是他所熟悉的父母的臉,卻又陌生至極。
“你瘋了,你怎麽能讓一個孩子來看呢?!”
“這孩子爸媽都沒了……不讓他看看父母的最後一面,這——”
口中漫上了一股腥甜。
耳邊只剩下模糊的叫喊。
“糟了,孩子暈倒了!快叫120,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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