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 (11)
顆顆滾落而下。
58林老妖的請求
此時已近薄暮,山谷中的霧氣将整個藥王宗都染上了一層淡青。
乙三徑直走出房間,拾階而下,好半晌才停頓下來,深深吸入一口氣。寒氣滲入心肺,竟令他覺得有幾分久違的冷。就像多年前那些缺衣少食的隆隆冬日,冷得讓人發顫。
他尋了個石階靜靜坐下,暗自尋思道,若是祁愛白在身邊就好了。如果有那小子在,他就算真的冷,只要看到對方,心裏也總該是熱乎的。
說來離上次分別也已經有好幾個月了,這次雖然是因為邱晴的事情才來了大雍,但來都來了,總該抽空去找一找對方,見一面才好。這麽想着,乙三莫名便覺得心中竟好受了許多。
他此時尚不知道祁愛白已經被安寧公主帶到了京城,但找到祁愛蓮問一聲也廢不了多少事。只用等着邱晴的傷勢大好了——應該頂多就十來天吧——自己便能啓程了。至于旻迦那邊,反正自己也已經錯過了論功行賞的時機,再晚幾天回去也是一碼事。
到時候,祁愛白那小子忽然看到了自己,不知道是否會高興呢。
乙三邊美滋滋地盤算着,邊從石階上站起了身,繼續沿着林間小道往前行了一段,卻注意到前方有兩個人正在對話。
他本不想打擾,那兩人卻先看到了他。
其中一人,正是嚴飛飛那個臉帶刀疤的師弟。上次他為了救治祁愛白出力不少,和乙三也算是有了交集。乙三見他醫術高明,又想着一事不勞二主,這次便也拖着邱晴直接找上了他。
“荊兄,我竟然還沒來得及對你說一聲謝。”既然已經被發現,乙三便坦然地迎了上去,“實在抱歉。”
“道歉就不必了。”那荊姓刀疤男道,“反正你診金給得足。”
乙三抽了抽嘴角。
刀疤男又問了邱晴的情況,“他現在如何?”
“剛剛醒來。”乙三道,“看樣子倒是不錯,挺精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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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疤男點了點頭,不耐煩再繼續客套,擦着乙三的身旁走過,準備親自去看一看邱晴。
之前與他對話的那人被唐突地留在了原地,也不惱,只望着乙三,眯眼笑道,“小兄臺,好久不見了。”
乙三這才将視線移到了他身上——這人他自然也認識。
“你怎麽還在這兒?”面對此人,乙三頓時收了那副客氣的語氣,“藥王宗的人也不趕你?”
“好不容易出來一趟,不在這塵世間多呆一段時間,怎麽舍得走?”對方呵呵一笑,“至于這藥王宗內,可也都是我的徒子徒孫啊,又哪裏會趕我?”
乙三用鼻子嗯了一聲。這人正是當初他與許雲肖靈千辛萬苦從五毒谷求來的那尊大佛——活了整整三百年的林安老妖。那時乙三被他坑得不輕,卻有求與他,對他也可謂是低聲下氣。現在祁愛白已經治好了,邱晴的傷也用不到他,自然也沒必要再客氣。
“話說回來,我之所以會在藥王宗留在現在……”林安忽然話鋒一轉,“其實吧,主要是為了等你。”
乙三一驚。
“我當初就想私下找你,結果你這小娃娃跑得倒快,一晃神就沒了人影。”林安道,“我又多年不入塵世,人生地不熟的,可不就只能繼續呆在這裏等你了麽?還好上天待我不薄,不僅終于等到你回來,你還帶着你弟弟一起。哈哈,一次兩個邱氏族人,這可真是賺了。”
“你找我做什麽?”乙三問完,又發現另一個更關鍵的問題,“不對……誰告訴你那是我弟弟?邱氏族人又是什麽?”
“何必在這給我裝。”林安翻了個白眼,“你們兩個長得這麽像,他不是你弟弟還能是什麽?至于邱氏族人,不用緊張,我早就看出你是邱氏族人了,不也沒向朝廷告過密嗎?他是你弟弟,你是邱氏族人,他自然也是。”
乙三頓了片刻,只得問道,“你是在什麽時候、如何看出的?”
“給你解毒的時候呗。邱氏與旁人在身體上有細微的不同,一看便知。”林安道,“我那時就說了,能遇到邱氏族人運氣真好。你當時沒什麽反應,現在這麽緊張又是做什麽?”
乙三無語。林安确實曾說過這話,但那時許雲與他們同行,又是叛離邱氏的女子所産下的後代,乙三便自然而然地以為那話中所指的是許雲,沒想到,實際上指的竟然是他自己。
“閑話就別說了。”林安道,“我有事找你幫忙。”
“何事?”
“行霧山,你知道吧?”
乙三點了點頭。他聽二皇子說過,那是邱氏歷代所居之住。
“知道就好辦了。”林安樂呵呵地道,“行霧山上盛産一種木材,叫做金烏木。而又有一種只能依附金烏木而生的藤蔓,叫做繞金藤。這繞金藤中所生的一種汁液,是我急需的一種藥材。但是行霧山那塊地方,不是邱氏族人可不能亂闖。還好找到了你,麻煩你走行霧山一趟,去幫我采一些繞金藤來吧。”
“原來如此。”乙三點了點頭,又道,“但我憑什麽幫你?”
林安的笑容頓時僵在了臉上。
“當初我們想要你幫個忙,你是如何折騰我們的?”這次換乙三樂呵呵了,“現在風水輪流轉,我活該白幫你嗎?”
林安僵了半晌,然後哈哈一笑,“小娃娃,有點意思。”
乙三懶得再搭理他。
“你弟弟不是還受着傷嗎。”林安道,“這樣吧,你幫我這個忙,我就幫你将他好好醫治個徹底,如何?”
“謝謝了。”乙三挑了挑眉,“他就那點小傷,不必勞煩你。”
“你是因為已經求過了我那徒孫,就以為我那徒孫鐵定有那個本事,足夠治得好他嗎?”林安說完這句,卻又不再繼續,只在那笑而不語。
乙三本來還是不想理他,聽到此卻覺得十分難捱,不得不反問一句,“難道不是?那可是藥王宗宗主的高徒,難道會沒有這個本事醫好一個外傷?”
“有,自然有,若只是令你弟弟那只手如‘常人’一樣可以随意運作,別說他了,這藥王宗內大半的人都能做到。”
乙三聽出這話中本意,不由得沉默下來。
果然,林安緊接着就道,“可你弟弟并非常人吶。”
乙三嘆了口氣。他也是此時才意識到,邱晴的那只右手,并非是只要能動就行的。邱晴是邱氏族人,一輩子靠雙手吃飯的,靈巧的雙手就是他的命。若只是将那只手醫治得如常人一樣,只要在靈巧上比原來差了一絲,對邱晴而言,也就和廢了差不了多少了。
但他還是不願輕易答應林安的要求。不爽林安之前的折騰只是其中一個方面,更重要的是,他不願去行霧山,不願去邱氏,更無法坦然認同自己邱氏族人的身份。“邱氏”這字眼,對于已經流落在外二十年的乙三而言,實在是有些陌生了。
再加上邱晴對他的态度……對于回到邱氏一事,乙三實在心存排斥。
然而,就算邱晴對他是那樣一副死樣子,也畢竟是他久違了二十年的親生弟弟。
一時間,乙三患得患失,猶豫不決。
林安站在一旁等了好半晌,始終等不到回應,便笑了一笑,添了把柴道,“就算不是為了你弟弟……為了那位祁公子,又如何?”
乙三豁然擡起頭來,直直盯着他道,“什麽意思?”
“祁公子那時候生死一線,整個經脈都重塑了,你以為當真會全無隐患?”林安偏着頭,微微笑着,“他從死到生都掌控在我的手裏。我既然有求與你,難道會當然不留一個後手?”
乙三握緊拳頭,将指節握得咯吱直響。他一時間滿心憤怒,片刻後卻又只剩下無可奈何。
“好吧,我試一試。”乙三最終屈服了,“但你得先給邱晴醫治。”
林安欣然點頭。
乙三深吸一口氣,暗道:反正只是去一趟邱氏而已……如果他體內當真流着邱氏的血脈,這也是遲早的事情,總歸逃避不了的。
只可惜,與祁愛白相見的日子,又要往後挪不知道多久了。
而祁愛白那邊,已經有近十天沒能聽到乙三的消息。
雖然他依舊每隔五日就按時去一趟安寧公主,安寧公主也依舊無所隐瞞,但自從乙三自行背着邱晴離開了旻迦,他的訊息便連安寧公主也收不到了。
盡管如此,在又一個五日到來時,祁愛白依舊按時登了公主府的門。他想着:說不定這次就有乙三的消息了呢。
今天的公主府卻有些奇怪,總有種壓抑的氣氛。婢女見了祁愛白,依舊恭恭敬敬地往裏面引,只是臉上始終帶着一抹欲言又止的微妙神情。
直到被引到了安寧公主的住所附近,祁愛白才明白這種微妙究竟是為何而生。
公主并不在房內。而在公主卧房的屋頂之上,卻端坐着一人。錦衣華服,舉杯而笑,好一個翩翩美少年。
祁愛白頓時呆立當場,整個人都木了。
“驸、驸馬爺不要誤會!”那婢女見祁愛白的神情,怕他以為公主府随便進了野男人,急道,“那并不是……而是……”
她說得不清不楚地,祁愛白卻是漸漸回過神來。他早知道安寧公主是男扮女裝,再仔細一看,自然認出那正是安寧公主本人。
安寧公主在屋頂上對他招了招手,又拍了拍身旁的梯子,喚道,“上來陪陪我。”
祁愛白只得不情願地往梯子處挪。
那婢女見祁愛白并未誤會,松了口氣,又忍不住在背後輕輕喚道,“驸馬爺……”待祁愛白回頭,她期期艾艾地啰嗦道,“公主今天……怕是多有傷心之處,您好好陪陪她。”
祁愛白微笑地朝那婢女點了點頭,轉身爬上了梯子,坐在安寧公主身旁。
待那婢女走後,祁愛白才道,“她不知道這才是你的本色。”
身旁之人無可無不可地嗯了一聲。
祁愛白側過頭,将安寧公主這副新鮮模樣細細打量了半晌,“你今天怎麽會穿成這樣?”
“今天是我弟弟……鄭勻陌的忌日。”安寧公主淡淡答道,語氣中多有唏噓。
祁愛白愣了片刻,暗自尋思道:眼前之人才是真正的鄭勻陌,他說是弟弟鄭勻陌的忌日,實際上,便是他所一直扮演的姐姐鄭勻芊的忌日。
“我舍不得他。”安寧公主繼續道,“每年只在這一天,我會扮作他的模樣,聊以寄慰。”
祁愛白點了點頭,自動理解為:每年只在這一天,他才能借着悼念弟弟的名義恢複自己的本色,同時讓姐姐從他一直以來的扮演中解脫出來。
說完安寧公主端起身旁的酒杯,仰頭喝下一口,神色中确有哀恸。
無論是他所扮演的鄭勻芊,還是實際上的鄭勻陌,在這一天裏,這份哀傷都是确确實實的。
“你們姐弟的關系一定很好。”祁愛白道。
“好?”安寧公主笑着搖了搖頭,“不,我們當年一點也不好,成天吵架。”
說罷,他又悶了一口酒,有些微醉。
“我還記得有一日,她看着自幼照看她的大姐姐出閣,很是羨慕。我就問她,以後想要找個怎樣的如意郎君。”他邊用衣袖擦着嘴角,邊笑。
祁愛白見他竟然忘了繼續演戲,連忙左顧右盼,見四周已經并無旁人,才松了口氣,繼續聽他說話。
“你猜她怎麽說?”鄭勻陌笑問。
祁愛白乖乖地搖頭。
“她說她喜歡白淨的,綿軟的。身量不需太高,面容一定要好看,笑起來暖暖的。學識不必太好,但一定要安分懂事,乖巧聽話。最重要的是心思善良,不愛争強鬥勝,也不愛争權奪勢,更不能花心,那些男人們都會有的臭毛病最好一樣也不要沾。”鄭勻陌唏噓道,“我當時就笑話她,世上哪能找到這樣的男人?這是男人嗎,這簡直就是她成天抱在懷裏的那只白兔。”
祁愛白起初還好好聽着,漸漸地神情便僵在了臉上。這些描述……聽起來怎麽這麽像一個人?
“我一直不相信真能為她找到這樣的如意郎君。”鄭勻陌笑着用眼角瞅他,“直到那日,我遇到了你。”
59偏執
祁愛白稍微明白了他的意思。打從和安寧公主有了婚約開始,祁愛白就一度懷疑過此人為何會找上自己。原來就因為他姐姐死前的那段話?
他看出鄭勻陌的傷心,心中不禁泛起一絲恻隐。但在這恻隐之外,他細細咀嚼起那段對話,又察覺到少許微妙的含義,令他不由得從腳底升起一陣寒氣,寒入了四肢五骸。
天色漸暗,明月慢慢爬上梢頭。祁愛白很少會在公主府待到這麽久,鄭勻陌卻仿佛忘了這一點,只繼續在那自顧自地喝着酒,一口接一口地喝着。許久之後,他又側過頭,對着祁愛白露出一張笑臉,帶着微微醉意,輕聲道,“你們就快成親了。我将她交給你,你要好好待她……別負了她。”
祁愛白暗道:果然如此。
他深深吸了口氣,将四肢五骸裏的寒意給稍稍沖散了一些。
“你之前說過,我之所以要成為驸馬,只是為了幫你演好一場戲,并不是真的成親。這其實是騙我的吧。”剛才的猜測被輕易證實,祁愛白反而褪去了那些不安,緩緩問道,“其實這一切根本不是單純的演戲。你是真的想要我當這個驸馬,真真正正想要我将‘安寧公主鄭勻芊’這個人娶進門,想要我真正像對待一個妻子那般對她,對嗎?”
鄭勻陌端着酒杯,安靜地聽完他這段話,而後才笑了一聲,“誰讓她喜歡你……”
“可我不喜歡她!”祁愛白斬釘截鐵。
鄭勻陌這才真正僵了一下,臉上的笑也端不住了。
“你要我不負她?開什麽玩笑,我究竟該如何不負她!”祁愛白質問道,“娶個男扮女裝的公主,形式上走個過場,等待對方恢複男身便脫身而去,這是一碼事。真正娶個公主,承擔起一個做丈夫的責任,哪怕對方已經不在人世……這又完全是另一碼事!你既然一直以前者說服我來配合你,我又憑什麽真正做她的丈夫,憑什麽不負她?”
鄭勻陌沒想到他的反應竟然如此激烈,抽了抽臉頰上的肌肉,心中也蓄積起了一股怒意。一時間他恨不得在祁愛白身上使些手段,好讓對方明白自己早已沒有了讨價還價的餘地。但鄭勻陌能以女裝在仇敵的眼皮子底下掩藏這麽長時間,自然不會是一個喜歡以硬碰硬沖動之人。僅僅須臾後,他不僅将自己這份怒意給壓了下去,還紅了眼眶,“祁公子,我知道你是一個心善之人……”
祁愛白一噎。
“我也明白,這對你而言實在有些為難。”鄭勻陌再度悶了一口酒,眼角紅意愈顯,如泣如訴,“但芊兒……你看我,那身衣服穿得久了,有時候還真以為這兩字指的就是我自己……但我、我一想到……”他說着便忍不住以手掩面,“我一想到姐姐她走得那樣早,人世間那麽多美好都沒有享受到,那麽多路都沒有走過,我這心裏就難道得很,總想要為她做些什麽。”
最初鄭勻陌還只是故作姿态,但一席話說完,他的心中确實糾痛。
“她沒有出過閣,沒有生過子,沒有子孫繞膝過。女人一生中最寶貴的那些經歷,她一樣也沒有過!就那樣早早地去了,她九泉之下能夠安息嗎?”鄭勻陌忍不住咬緊了牙齒,“甚至沒有幾個人真正知道她已經去了,去得那樣早!我對不起她,但我又能為她做些什麽?我既然已經搶了她的身份,搶了她的人生,代她活了這麽多年,那麽至少我也該每天都穿着她愛穿的服飾,吃着她愛吃的菜肴,讓她日日都能做她最喜歡的事情,更要讓她風風光光的出閣,嫁一個她所喜歡的如意郎君。”
祁愛白在他身旁嘆了口氣。對方說得沒錯,他确實是個心軟之人,只是聽到這一席話,他之前那些隐約的怒氣便全消散了。
鄭勻陌也好,鄭勻芊也好,都是可憐人。
但他難道就應該因為對方的可憐,而答應那種突兀的要求嗎?更何況這個人已經太過偏執。
“一碼歸一碼。”祁愛白搖了搖頭,“說是演戲,就是演戲。我這輩子都不會真正娶妻,更不會因為這種原因娶妻。”
鄭勻陌看着他。
“再說你又何必鑽牛角尖?”祁愛白勸道,“她有她的命,你有你的命,她的命數分明并不是你的錯,你何必非得擔在自己身上?”
鄭勻陌聞言,不禁将嘴角扯出一抹自嘲地笑,“不,祁公子,你不明白。”
“什麽?”祁愛白問。
“那不是她的命數,那本不該是她的命數。”鄭勻陌的聲音起初帶了點顫,而後才漸漸歸于平靜,“那日……我患了風寒,躺在床上,下人給我端來一碗藥……可我怕苦,我不願喝那藥,不管別人怎樣勸,我哭着喊着就是不願喝,她便屏退衆人,邊笑罵着‘真拿你沒有辦法’,邊偷偷代我喝下了那碗藥水。”
祁愛白一聽就明白了,臉色跟着黯淡下來,一時間不知再該如何勸慰。
“本來該死的,并不是她。”鄭勻陌緊咬齒門,“她的一切,全都是我搶走的!”
“……她本來不該死,難道你就該死嗎?”祁愛白問。
鄭勻陌一愣。
“她并不是代你去死的,你們誰都不該死。這不是你的錯,而是那下毒之人的錯。”祁愛白道,“你将一切都攬在自己身上,甚至還非得為她找尋什麽‘如意郎君’,難道她當真會高興?她在天上,若是看到你如此獨斷專行、自作主張,怕是會很頭疼吧。”
鄭勻陌起初被說得有點懵,而後很快反應過來,心中的惱怒便抑制不住地往上竄,“你又知道個什麽?”
“若她真活到現在,未必會喜歡我。”祁愛白道。
“不過就是你不願意娶她,何必說這些鬼話。”鄭勻陌冷笑道,“她會不喜歡你?當年她說的那些話,哪一句不能對在你的身上?你就是天賜給她的!當年第一次見你,我就知道,只有你能娶她,你必須娶她。”
祁愛白冷靜地問,“那麽,她說出那一席話的‘當年’,究竟是在多少年前?”
鄭勻陌一滞。
“我想想,至少是在十年前吧。”因為再之後鄭勻芊就死了,“十年前,十年前啊……你猜十年前的我,是怎麽肖想我的夢中情人的?”
鄭勻陌沉默片刻,不置可否,“誰有空猜這個?”
祁愛白笑了笑,繼續道,“那時候我覺得,我一定要娶個嬌柔美麗的女子,如水如煙,如水墨畫中走出來的,不食人間煙火,需要我時時保護。現在呢?把這麽一個女人戳我面前擺着,我也不見得會多看一眼。至于我現在喜歡的……哦,要是當年有誰告訴我說我會找一個這樣的人,我絕對會罵一聲‘放屁’。”
鄭勻陌明白他的意思,臉色沉了下來,嘴上卻還硬着,“那是你。”
“我就不信你會不一樣。”祁愛白道。
鄭勻陌不搭理他了,繼續自顧自地喝起了酒。半晌後,他才道,“但她就留在了那個時候……你我都還有機會改變過去的喜好,可她已經沒有了。”
祁愛白暗自搖了搖頭,心道:果然偏執。
“祁公子,你難道真的無法理解我嗎?”鄭勻陌忽然幽幽道,“你分明也是有雙胞姊妹的人,肯定是會理解的吧……”
“不,我一點也不理解。”祁愛白果斷道,“因為我妹妹還活着。”
這句話無異于傷口上撒鹽!
“你!”
鄭勻陌豁然站起了身。
或許是因為今天喝了過多的酒,或許是因為他已經壓抑得夠了,又或許只是因為祁愛白那句話實在是太過分,鄭勻陌一時間忘了理智,竟然一把抽出腰間佩劍,直直對準了祁愛白的脖頸,狂怒之色溢于言表,“你太放肆!”
不知怎的,祁愛白竟不害怕。
“愛蓮當初也差點就出了意外,但她最終好好活到了現在,并且還會繼續好好地活下去。”面對劍尖,祁愛白臉上竟然還出奇地帶了抹自豪的微笑,“是我救了她。為了救她,我兩次死裏逃生,但我就算真死了,也絕對不會後悔。”
鄭勻陌不知道他說這些究竟有什麽意圖,難道是為了炫耀嗎?鄭勻陌氣得直顫。
“只要她還活着,哪怕為她犧牲一切,我也覺得值得,只要她能繼續活着。”祁愛白一字一頓地繼續道,“但如果她有一天不幸遇難,如果我哪怕拼盡一切也無法繼續保護她了,那麽我只會為她做一件事。”
鄭勻陌一愣,正抖着的劍尖也穩了下來。
祁愛白取了一杯酒,仰頭一幹二淨,而後将空杯随手一擲,用手背抹淨嘴邊的水漬,順着劍身直視鄭勻陌的雙目,淩然說了四個字,“為她報仇。”
劍尖又是一顫。
“為她報仇。只有這四個字,是我唯一能為她做的。”祁愛白繼續道,“然後我會作為她的兄長,好好活下去,好好面對屬于我自己的命運。”
鄭勻陌在那靜靜站了許久,而後忽然收劍還鞘。
“站着說話不腰疼。”他低聲嘟嚕了一句。
祁愛白聽到,無奈地聳了聳肩,“誰讓我妹妹真的還活着……”
鄭勻陌怒視了他一眼,臉上卻再不見那種狠戾的顏色。他心中那股壓了十年的陰霾,只是因為今天這一席話,竟然不知為何散去了許多。
60母親
其實鄭勻陌也曾在夜深人靜的時候,自己默默想過:他之所以做了這一切,真的是為了姐姐的在天之靈嗎?亦或者……只是為了他自己的心安。
他真的也曾自己想過這些事情,然而那道傷已經在他的胸口中裂了十年,一直裂在那裏,被他用層層僞裝捂得嚴嚴實實,不讓任何人看到,一直捂成了膿。
這化膿的傷口被一朝挑開,他竟覺得神清氣爽。
鄭勻陌笑着道,“有些事情,一直只有自己知道,身旁沒有半個人可以問,着實是難受了些。那些本應該看透的東西,我竟然就這樣陷進去了。”
祁愛白見他竟然這麽順利地看開,心中有些驚訝,也很為他高興。
“今兒确實該謝謝你。”鄭勻陌摸了摸腰間那柄已經歸鞘的劍,仰頭看着夜幕,讓月色撒上微揚的嘴角,“有些事情原本我還有些躊躇……謝你讓我下定了決心。”
祁愛白不知道他所說的是怎樣的決心,心中莫名有點不安。
鄭勻陌最後留給他一個笑臉,飛身躍下屋檐,穩穩落在地上,聲音随着風,悠悠揚揚傳入祁愛白耳中,“你說得對,我現在該做的事情只有一件,也只該有一件。其餘那些細枝末節,不該锢住我的腳步!”
祁愛白看着他徒然間變得輕快灑脫的背影,愣了片刻,而後忍不住抽了抽嘴角,伸手按了按額頭:自己好像……做了一件錯事……
若是易地而處,“複仇”二字确實是祁愛白的本心。然而站在大雍朝的一個小老百姓的立場上,鄭勻陌若鐵了心要複仇,還真不是什麽好事……
他會向誰複仇?如何複仇?祁愛白仰頭長嘆:這大雍的天下,還能安定多久?
片刻後祁愛白向鄭勻陌辭行。鄭勻陌正在書房中忙着,沒有多做挽留,只在祁愛白臨行前,擡頭微笑了一句,“祁公子不必這麽心事重重。有些事情我早有打算,也早已開始準備,所謂‘決心’,不過是臨門一腳罷了。”
祁愛白絲毫不覺得安慰。
他慢悠悠挪回了自己所住的驸馬府,想着“果然還是沒有乙三的消息”,卻見門前停了一只鳥。那鳥兒不等他走近,便飛過來繞了他好幾圈,嗅到他的氣味,而後竟頗為親昵地停駐在他肩頭。
祁愛白注意到鳥兒一只腳上被綁了一小截布,再一細看,卻紅了臉。看那布料上面的紋理,分明是他一件舊衣的一角。
祁愛白取下布料,只見上面清清楚楚映着乙三的字跡。這是一封相思之信,寫給他的。
“又不是初識了,還弄這些花樣。”祁愛白紅着臉小聲抱怨了一句,而後便急不可耐地仔細看去,一個字都舍不得落下。乙三在信中一述自己的相思之苦,直述了一籮筐,而後才告訴了祁愛白自己所遇到的事情以及接下來的行程。
“行霧山?”祁愛白抿了抿唇,想到乙三終于找到了自己的親緣,又想到邱氏神秘莫測的名聲,也不知道是替對方高興多一些,還是擔憂多一些。他行至書房,取出紙筆,認認真真寫下一封回信。
乙三收到這回信時,邱晴的傷勢已經好得差不多了,正準備啓程回行霧山。
相比之下,祁愛白這回信就含蓄得多了:相思之情只述了一兩句便仿佛羞得寫不下去,連忙轉了筆鋒,說起自己這數月的所見所聞來。末了,祁愛白還特地提醒了一聲:大雍境內風雨欲來,務必多加小心。
乙三笑着将這回信翻來覆去地看,整整看了小半個時辰,直看得一旁的邱晴都受不了了。
“族裏離這兒至少有數千裏地,在大雍的最邊緣。你真要去?”邱晴忍不住想讓他回回神。
乙三将信小心地收好,“我說要随你一道回去,你仿佛不太高興。”
“沒有的事。”邱晴的語調略有僵硬,“你既然是邱雨,回行霧山就是你的自由。”
乙三瞅着他看。自從要林安治了這小子的手之後,邱晴對乙三的态度一直有些微妙。仿佛已經不再有曾經的那些仇視,又仿佛反而比以往更加別扭。
乙三從來不認為自己會是個好哥哥,自然也沒耐心去好好剖析弟弟的心理,只道,“不用擔心,我過去看一眼就走,不會多留,也不會搶你什麽。”反正他只需要采到一截繞金藤。
這話不好聽,邱晴頓時不大高興,“誰稀罕?”
“你自然不會稀罕。”乙三蹙了蹙眉,暗想他還不至于真求到這小子頭上,“不願意就算了,我就算不和你同行,難道就進不了行霧山?反正你也不想認我這個哥哥。”
說罷他便起了身,甩袖而去。
“等等!”邱晴懵了:他要是真不想認這個哥哥,何必承認兩人的兄弟關系?
乙三聞言回過頭,“等什麽?”
“我什麽時候說過不願意了?我分明就沒說過一句不願意!”邱晴氣惱道,“你在那裏自以為是些什麽!如果沒有我引着,你怕是到不了山腳,就會被那裏的機關射成刺猬!”
“那你究竟是願意還是不願意?”乙三對他這态度多少有些不理解,繼續蹙着眉。
“我自然是!”邱晴在桌上重重拍了一掌,高聲喊出了前面這四個字,輪到後面那幾字他卻突兀地頓了頓,片刻後才放低了聲音,含含糊糊地道,“願意。”
說完這兩個字,乙三還沒說什麽,邱晴自己便覺得羞赧起來,不由得避開了視線不去看他。
乙三在原地愣了片刻,忽然明悟了邱晴的心理,忍不住在內心暗笑。
當天下午,兄弟兩人便磕磕碰碰地出了門。
一路上并無波折。只邱晴頗為心神不寧,黏黏糊糊地不肯走快。
“你既然是自己願意的……”乙三斜眼瞅他,“這副作态又是做給誰看?”
“你管我?”邱晴道,“反正不是做給你看。”
而且乙三便真沒理他。
片刻後,邱晴自己忍不住了,故作随意地在一旁問,“這次回去,你期待嗎?”
“期待什麽?”
“族人、父親,還有……”邱晴低聲嘀咕道,“母親。”
乙三用眼角看着他縮起的肩頭,“你很緊張?”
邱晴不答。
乙三沒再多問。但只因為那一句話,乙三原本還算平穩的心便起了波瀾。是啊,他是該期待的。之前是他自己尚未意識到,一旦被人點醒,他便發現自己的心中确實存在着那樣兩抹影子,一抹名為父親,一抹名為母親。二十年了,他終于有機會能将這兩抹影子填上色彩。
……怎麽他也徒然緊張了起來?
半月後,兩人終于到了行霧山的山腳。接下來邱晴便走在了前方,乙三緊緊跟随其後,緩緩走起了山路。路上看不到什麽機關的痕跡,但乙三毫不懷疑,一旦自己行差踏錯,便會死無葬身之地。
平靜而又兇險的一路後,他們終于見到了一個人影。
那人身着寬大的袍子,乍一看去壓根就不像是個巡山的。想來也是因為邱氏的特殊的之處,寬大的袍子可以藏匿更多可怕的武器。
那巡山人最開始看到邱晴,快速迎了過來,而後才看到後面的乙三,霎時頓下腳步,流露出滿身敵意。
“他不是外人。”邱晴邊說着,便掏出了自己懷中那塊刻着“晴”字的木牌,而後朝乙三看了一眼,又抖了抖那塊木牌。
乙三見狀也掏出了自己的木牌來。這“雨”字木牌,邱晴早就還給了他。
巡山人稍稍收了敵意,近身過來,先驗了邱晴的木牌。待看清乙三那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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