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他這人,也忒難伺候了些

李循手中翻看文書的動作一頓。

她竟還敢來找他?

“不見。”他頭也沒擡,說道。

陳風出來,十分抱歉地對沈虞道:“世子妃,世子正忙着……不如您改日再過來?”

“多謝陳護衛,”沈虞仿佛有預料似的,臉上并沒有失落,只是堅持道:“那我便在外頭等着,世子何時有時間,我何時再進去。”

陳風臉上就有些為難,再次返回去告訴李循,末了,忍不住替沈虞說了一句話。

“世子,世子妃昨晚在祠堂跪了一夜,她若是非要在外頭等着,腿是受不住的……”在李循冰冷的目光下閉上了嘴巴。

“你倒是會憐香惜玉,若是心疼她,大可以将她扶進來。”李循微笑道。

“屬下不敢!”陳風心頭一憷,忙低下頭道。

“還不快出去。”

“是是。”

沈虞在外頭等着的時候,翠屏出來瞧她的熱鬧,嘴上卻好心規勸似地說:“世子妃,您快回去吧,世子是不會見您的,您何必來自讨這沒趣?”

沈虞沒理她。

自讨沒趣的成了翠屏,翠屏翻了個白眼,小聲譏诮道:“什麽世子妃,還真拿自己當個人物了,指不定哪天就叫世子爺給休了,看你那時候還傲不傲氣的起來!”

沈虞面不改色。

翠屏瞪了她一會兒,洩氣似的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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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上中天。

窗外傳來此起彼伏的蟲鳴聲,襯得院子愈發寂靜。

三更天,李循處理完了公務,準備安置。

“她還在外頭?”

正巧翠屏進來伺候李循梳洗,殷勤地将帕子遞過去,“可不是,世子若是心軟了,奴婢便替您去打發了她。”

俨然一副琅玕院女主人的派頭。

“是不是爺太久沒教過你規矩,叫你骨頭輕了,連自己是什麽身份都忘了?”李循沒接,淡淡的聲調中隐含冷意。

自從那日她爬床被李循轟出去後,一連幾日都不敢再進李循的屋子,直到今夜才敢大着膽子進來貼身侍候。

“世子爺……”翠屏張了張嘴,想到李循的脾氣,不喜歡把話說兩遍浪費他的時間,只得施了個禮,垂頭喪氣的出去了。

陳風将沈虞請了進來。

沈虞的膝蓋疼得實在厲害,走一步疼一步,昨夜在祠堂跪了一夜,膝蓋都青了,早晨孫嬷嬷來送藥,青竹給她塗上揉了揉,到傍晚她來時還是有些疼。

在外頭站了快兩個時辰,幾乎已經到了她的極限,若是李循不要她進來,怕是她都要暈倒在外頭了。

走到門檻面前的時候,她提着裙子有些為難的看着眼前的門檻,明明才比她的腳踝高一點,卻仿佛要過五關斬六将躍龍門似的難。

正巧李循從淨房裏頭出來,見她沒有如尋常那般灼灼地看盯視他,反而是捏着裙角,看着眼前略高的門檻一副束手無策的無助模樣。

李循沒看見似的移開自己的目光,轉身就走。

“世子!”

沈虞見李循要走,忙提着裙子跨了過去,只是動作太急,腳跟落地的一瞬間腿一軟,整個人就不受控制的往前撲去……撲進了李循的懷裏。

她輕輕地驚呼一聲。

下一瞬,腰間一緊,懷裏就多了具馨香柔軟的少女軀體,緊緊地貼在李循的胸前。

少女身量嬌小,腰肢過分纖細,身上沒有尋常女子那般濃郁的脂粉氣,反而是一股淡淡的幽香,似有若無地飄入了李循的鼻端。

李循未動,垂着眼皮看了她一眼。

她也在慌亂地擡頭望他,水潤的眸子裏清楚地倒映着他的臉。

“對,對不住,世子……”話還沒說完,肩膀一疼。

卻是李循毫不留情的将沈虞從懷裏推開了。

力道很大,沈虞踉跄幾步,差點跌倒在地上。

陳風聞聲從房門外探進頭來,“世子……”

正看到這一幕,眼睛瞪了瞪,仿佛看到了什麽不可思議的事——世子妃難不成是在色.誘世子?

見李循眉頭一皺,便又立刻如鹌鹑似的将頭縮了回去。

……

事情仿佛往他沒有預料的方向去了。

李循的眉頭頓時皺的更深了些。

他壓下心頭的煩躁,惜字如金道:“何事,說。”

沈虞站定,平複了下自己淩亂的心緒。

片刻後,說道:“來求世子,給妾身一個開口的機會。”

“若是昨日涉兒生病之事,那你便不必開口了,此事已有定論。”

“世子,”沈虞仰起頭來,潋滟的雙眸一眨不眨地看着李循,輕聲道:“妾身知道,您對妾身一直有誤解,對不對?”

沒有等李循拒絕她,便從袖中的抽出一份疊的整齊的紙、一本禮冊,與一支女子的赤金八寶攢珠簪擺在了案幾上。

“小公子誤食花生之事,當真與妾身、與妾身身邊婢女無幹系,世子若是不信,這便是證據。”

李循淡淡地瞥了一眼她手裏的證據,反問道:“那又如何?”

那又如何?沈虞靜靜道:“妾身受了委屈不要緊,只是怕她被仇恨蒙蔽了雙眼。今日她敢為了一己私欲和争得世子的寵愛構陷王府世子妃,來日,只會愈發放縱,恃寵而驕。”

“往壞處想,若是再被有心人利用……到時陷害的,就不知是誰了。”

大半夜的,翠屏剛剛睡下便被陳風拍門聲叫了起來。

“世子叫你。”

一句話,聽得翠屏心花怒放,一咕嚕就從床上爬了起來。

難不成世子是想開了,想叫她去伺候了?

在房裏磨磨蹭蹭的裝扮穿衣,直到陳風忍無可忍地使勁兒拍門,“世子是有話問你,快點。”

“知道了,知道了。”翠屏不耐煩道,推門從裏頭出來。

李循的房中還亮着數盞燈,翠屏歡歡喜喜地進去,看到的卻是沈虞燭火下沉靜清麗的面龐。

案幾前沒坐人,案幾上卻擺了一支十分眼熟的赤金八寶攢珠簪。

李循背對着她,負手立在窗前。

翠屏的心口咯噔一下,強笑道:“世子,您這麽晚找奴婢有何事?”

李循沒應聲,沈虞接過她的話來,“就想問問翠屏姑娘,我院子裏的香宛同你是什麽關系,你為何要将這支金釵私下贈予她?”

“什麽金釵,奴婢沒見過……”翠屏矢口否認,“這長安城裏的勳貴人家俯拾即是,世子妃怎的就一口咬定這金釵出自衛王府,來自奴婢手裏?”

“你不承認也不打緊,這是回事處送來的禮冊,上面記着去歲冬日的臘月十八,王妃賞給你娘張嬷嬷一支赤金八寶攢珠簪,并一對耳墜、兩匹尺頭,你娘皆舍不得用,皆在第二日給了你。”

沈虞說道:“翠屏姑娘若是不認,不若我現在就将張嬷嬷請來,問問她為何要将這支金釵贈予香宛?”

翠屏面色一變,“不,不必了……就算世子妃能證明這支金釵是奴婢的,那又如何?奴婢只是見香宛素日裏做事勤快,心中喜歡,這才将這支不用了的金釵送給了她。”

“既然如此,那便是私相授受,香宛受了你贈的金釵,還如何能給你作證說青竹在背後詛咒小公子?”

竟是将她昨日說的話盡數奉還給了她。

翠屏不禁開始慌亂了起來,“不不不,這是、是我賣給香宛的,那日我看着她喜歡,便五兩銀子賣給了她。”

“翠屏姑娘說笑了,”沈虞微微一笑,“香宛每月的月例只有五百文,她的爹娘都是在街頭賣草鞋的,掙得還不如香宛多,她如何能一口氣拿出五兩銀子買你的金釵?”

翠屏立馬又改口:“不,不是五兩銀子,是三兩,三兩……”

“夠了!”

李循終于忍無可忍,厲聲打斷她道:“你還要狡辯到幾時!”

翠屏睜大眼睛,不敢置信地看向李循。

李循轉過身走到案幾前,将上頭的禮冊、翠屏去糕點鋪子買栗子糕的店家證詞,包括那支她送給香宛的金釵盡數掃到了翠屏身上。

翠屏身子猛顫,頓覺天崩地裂,兩耳轟鳴,窮途末路,當即就軟倒在了地上

因為李循平素那不辯喜怒的俊臉上竟露出了她從未見過的厭惡,“往日裏,你仗着你娘是我的乳母,對上偷奸耍滑對下橫行霸道作威作福,整個王府裏甚至連王妃的松桂堂巴結你的人都不在少數。”

“當年母妃嫁到王府,你娘是陪嫁,後來母妃生下我,産後大出血,月子裏也一直都是你娘盡心盡力的照料,甚至連你大哥生病去世都沒來得及去看望一眼,母妃為此心中一直愧疚,她還在世時,拿你當做親生女兒,叫我待你如親妹妹一般,翠屏,這些年來我難道待你不夠好嗎,你竟然因妒生恨,去傷害一個只有六歲的孩童?”

“翠屏,我對你很失望。”

“今夜先出去跪着,跪到天亮,看在你娘的面子上這次爺先不取你性命,明日你就去鄉下的莊子裏,永世不得再回衛王府!”

“世子爺!”

翠屏一聽這話淚珠子嘩啦啦往下砸,嘶着嗓子大聲哭道:“您是不要翠屏了嗎?您原本是信我的呀,為何只聽了她幾句話,便要将我趕出去?”

翠屏指着沈虞,她的目光看過來,裏頭全都是怨毒,世子明明不喜歡她,為何還會聽她的話,這個毒婦,她究竟用了什麽手段,在這麽短的時間就要世子信了她!

這兩個人的事,沈虞并不想攙和。

她轉過了頭去。

“将她帶下去。”李循厭煩地擺了擺手。

“世子爺!世子爺!奴婢錯了,是奴婢錯了,求您不要趕奴婢走!世子……”

在翠屏撕心裂肺的哭喊聲遠去後,屋裏很快又恢複了平靜。

李循撫着胸口隐隐作痛的傷口,望着案幾上的銀燈出神,眉宇間露出幾分疲憊。

剛剛訓斥翠屏時牽動了他的傷口——那傷是在蜀地平叛時被高鎮一刀刺穿傷的,這些時日也不知怎麽回事,上了藥也總不見好。

片刻後他返過神來,擰眉看向沈虞。

那目光好像是在問,“你還有事”?

沈虞好似沒看見似的,怔怔地看着李循。

她發現李循不說話的時候,真的很像那個人。

不過這樣做的後果便是——她又在不知不覺間看着李循發起了呆,直到李循冷淡的聲音在耳旁響起,才慢吞吞地反應過來,低下頭去。

“為何昨日要替那個婢子擔罪?”李循瞥她一眼。

沈虞沉默了片刻,說道:“妾身并未想替青竹擔罪,本就是妾身管教不嚴,她也只是奉命行事。”

李循薄唇微勾,露出一抹笑,眼神卻是冷的。

“是個好主子,”頓了頓,又說道:“也是個忠心的奴婢。”

她們兩人主仆情深,倒顯得他不近人情了。

“我知曉了,你回去罷,這事情我會給你一個交代。”他淡淡道。

“世子,”沈虞遲疑了一下,“世子,妾身還有話對您說。”

她眼睛一眨不眨地瞧着他,聲音像片羽毛似的輕。

李循就緩緩地,擡起頭來瞭了她一眼。

都說燈下看美人別有一番韻味,沈虞确然是個美人。

今夜她穿了一件素色的褙子,如鴉的長發蓬松的绾成一個發髻,襯得她肌膚如雪瑩白,唇間好似還塗了層口脂,朱唇一點,少女的妩媚渾然天成。

她不似長安城中任何一門世家貴女,清媚的五官之間原本便美到了極致,偏偏那雙眉眼之間仿若含着一股似有似無的哀愁與幽怨,直勾勾地看人時好似盈滿了一頃潋滟的秋水,連帶着眼角那三分淡淡的憂愁也詩意起來,随着她輕眨的羽睫,無意間撩撥人的心弦。

她還十分的有膽量,從來不畏懼他冷漠的眼神。

李循不記得他與沈虞見過面,因此也不懂,沈虞對他那深切的愛意從何而來。

但他仿佛有預料她接下來将要說什麽似的,好整以暇地看着她,等她接下來要做的事。

沈虞其實并沒什麽話要說。

因為此時的李循不可能與她推心置腹,她只是貪心的想多看李循一會兒。

甚至,有的時候,她倒希望李循不要對她太好。

或許這樣,她能更心安理得些。

“妾身是想說,世子早些歇息。”

說完這話,她輕輕呼出一口氣。

不過,直到她從琅玕院出來,走到盈月院,洗漱完畢後就寝也想不明白一件事。

李循,為什麽在她說完那句關心的話之後,臉色會突然變得那般難看?

她心裏微微嘆了口氣,翻了個身閉上眼睛,心道:他這人,也忒難伺候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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