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憐她

“你是傻子嗎?”

李循沉着臉道:“你自己說, 你如今是什麽身份”。

“衛王世子妃。”

“你還知道自己是衛王世子妃?為何要容旁人随意欺淩無反手之力?當初你找我讨清白的時候,不是挺牙尖嘴利的嗎?”

她本來就挺難過的了,怎麽李循還要罵她傻……沈虞瞪大了雙眼,心裏有些委屈, 默了片刻, 啞着嗓子說道:“她……她不是旁人。”

“她是我母親。”

若只是一個不相幹的陌路人, 她又何必郁結掙紮?

都欺負她。她低頭兀自難過着, 忽然臉上多了個粗粝的觸感。

沈虞詫異地擡眸。

李循用手按了按她眼角的淚,他手上沒輕沒重, 沈虞被他揉得好疼。

他面色也不好看,但聲音低沉而有力,又好像沒生氣。

“若是想哭, 便哭出來。”

沈虞卻也沒再哭下去,她推開了李循的手,自己胡亂抹了抹臉,歉疚道:“今日給世子添麻煩了。”

李循将手收回來,平靜地看着她道:“你既說自己是衛王世子妃,你我是夫妻,夫妻一體, 原便是要相互幫襯,這種話以後就不要說了。”

頓了頓,又道:“你先別說話, 躺下好生休息。”說着起身走了出去。

青竹心驚膽戰地被叫到書房的時候, 李循正負手立在窗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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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的聲音隐含威勢與震懾, 淡淡地在她頭頂響起,“今日世子妃與靖安侯夫人如何起的争執,你從頭到尾說與我聽, 不得有半句虛言。”

其實做母親的給女兒送幾個陪嫁丫頭實屬稀松平常,只是靖安侯夫人送了個和侄女相似的丫頭,這就說不過去了。

更何況,兩人的矛盾根本就不在于此間之事。

“……為了生世子妃,夫人難産差點送了命,大夫說夫人從此後不能再有生育,因此夫人便一直記恨世子妃,認為是世子妃害她生不了小世子,小時候夫人便對世子妃極為嚴苛,非打即罵,後來還是沈閣老出面,親自将世子妃收養在了膝下。”

“沈閣老病逝後,世子妃沒了庇護,十一歲時夫人竟要将世子妃過定給高尚書家的那個浪蕩纨绔,世子妃不從,夫人就将世子妃綁了關進黑屋裏,那之後世子妃生了一場大病,病得奄奄一息,親事不了了之,世子妃也被夫人送去了洛陽鄉下的一處莊子裏養病……”

當年沈虞逃婚并不是什麽光彩的事,整個侯府瞞得都很緊,因此青竹雖是家生子,知道的卻是事情改編之後的版本。

不過光憑這些,也夠叫人瞠目結舌了。

“竟然會有人因為生不出兒子而将罪過加諸于親生女兒身上,奴婢說句僭越的話,當真是咄咄怪事,奴婢平生僅見!”

青竹越說越氣,一開始還小心翼翼地看着李循的臉色,可憋了一肚子的火和委屈沒地兒撒,此刻面對着平時叫她發憷的李循,忍了忍沒忍住,還是決定一吐為快。

幸好李循沒被她這話觸怒,聽了這話只是目光晦暗不明地微蹙了眉,不知在想着什麽。

片刻後青竹聽他說道:“照顧好你主子。”

兵部事務繁忙,一刻也離不得他,他不能因為沈虞耽誤了軍國大事,因此等沈虞服下藥之後,他便匆匆離開了王府。

李循抱走沈虞之後,靖安侯夫人沒了忌諱,在太夫人的院子裏破口大罵。

“我當初就不該生下她,孽畜!竟還找了外人來對付自己的親娘,我怎麽生下這麽個逆子!”

“好了,人都已經走了,你還說這些作甚?堂堂侯夫人,在家中卻裏如同潑婦罵街一般,傳出去豈不是成了笑話?”太夫人嘆道。

靖安侯夫人本也是将門貴女出身,祖父與沈家是好友世交,原本沈崇看中的其實是靖安侯夫人的姐姐,可偏偏沈繼就看上了容貌更勝一籌的妹妹,硬是不顧勸阻将她娶回了家。

靖安侯夫人生得漂亮,脾性自然就差了一些,但她剛嫁進來的那幾年還是極為收斂的,倒也與沈繼舉案齊眉,相敬如賓。

可後來她一直無子,再好的顏色也有色衰愛弛的那一日,再加上沈繼不停地納妾,後院的小妾姨娘越來越多,靖安侯夫人也愈發偏執,懷上沈虞的時候人人都說她那一胎懷得是男娃,生出了卻是個女孩兒還叫她差點送了命去再也不能生育,靖安侯夫人由此就記恨上了女兒,從此後脾氣愈發暴躁難測。

便是太夫人對上,也奈她不得,更何況是沈虞這個從小就不讨她喜歡的親生女兒。

“但凡你那不孝子争口氣,我堂堂靖安侯夫人也不至于淪落至此!”

院外的沈婼聽了這話,嘴角勾起一絲冷笑,她看着在屋裏地上畏畏縮縮跪着的兩個丫頭,其中有個竟與她有幾分相似,心中不禁一陣惡寒。

“姑娘,咱們快回去吧。”

沈婼的婢女将她扶起來,說話間沈婼的娘陳氏匆匆趕回來,見沈婼一臉淚痕,當即便心疼的跟什麽似的,“哎呦我的乖女兒,怎麽哭成這個樣子?”一邊去呵斥旁人探頭探腦圍觀的仆從,“去去去,有什麽好看的!”

沈婼委屈,撲進陳氏的懷裏小聲啜泣。

陳氏也聽說了剛才靖安侯夫人罰跪沈虞,叫李循抱回去的事,妯娌兩人本來關系就不和,看着還在院子裏罵罵咧咧的靖安侯夫人,不禁小聲罵道:“也就她這只母老虎做得出來這種事。”

“夫人,你看那個丫頭,她和咱們大姑娘……”

陳氏原本還只是做壁上觀的說兩句閑話,誰知順着婢女的手看過去,一看到丹微,頓時是又驚又怒,不顧沈婼的阻攔就沖進了院子裏。

“好你個母老虎,你竟然給衛王世子房裏塞個和我們婼兒長得像的丫頭,你這天殺的!看我不掐死你!”

說着就伸出手要去掐靖安侯夫人的脖子,靖安侯夫人那也不是吃素的,一把扯住陳氏的頭發,咬牙切齒道:“我呸!你這賤人,如若不是你那個閨女還去糾纏世子,我女兒怎麽可能成為旁人口中的笑話!你先管好你自己的女兒!”

“明明是你女兒搶走了我女兒的良緣,婼兒和世子才是天造地設的一對,你女兒算個什麽東西,也配和我女兒相提并論!”

當下兩人便纏鬥在一起,太夫人來勸還差點被推搡下月臺,直呼:“作孽啊,作孽啊!”

沈婼想到李循護着沈虞的那場面,又見母親陳氏被靖安侯夫人壓制的狼狽模樣,心中頓時是又妒又氣又恨,白眼一翻就暈了過去。

沈家這廂撕扯的如火如荼,衛王府中卻是一派歲月靜好。

沈虞喝下藥睡了一覺,一直睡到第二日日上三竿才醒過來。

下晌李芙和王氏都來看過了她。

李芙帶了不少東西,那次她托顧晏清請兄長來顧府吃飯,因為兄長自小忍耐力驚人,她不得不下了猛藥特意叫人做了不少溫補的菜……不過補得好像有些過了,後來聽王氏說第二天沈虞下床走路都需要人扶着,愧疚的她一連許久都不敢見沈虞。

沈虞本來奇怪那日李循為何會忽然與她圓房,原來是……

其實她也沒有怪李芙的意思,畢竟她是好意。

見沈虞神色平靜,并無責備之意,李芙倒是松了一口氣,“人非草木孰能無情,兄長一開始對嫂嫂有誤解,後來不還是接納了嫂嫂?嫂嫂且放寬心,你以後,定會和兄長長長久久的。”

長長久久……

想到那夜李循對她說的話,沈虞沒有吭聲,只低頭去喝茶。

送走了李芙,她命青竹從箱子裏找到了一只匣子。

“這是什麽?”青竹把匣子打開,發現裏頭裝了一只十分漂亮的紫玉簫。

沈虞将玉簫拿出來,雙手撫摸着簫身,心中一片悵然。

猶記得當年長安一別,祖父将大哥送到江州去養病,五年後她山窮水盡,不得已南下去尋他,卻只記得他在雲臺山養病,并不知具體何處。

那時她年紀小,一連尋了幾日,身上的幹糧也吃盡了,只得偷偷爬上了雲臺山後的野竹林裏尋些野果子充饑,一日她在洗梧江下洗臉,遠遠地便聽有铮铮的琴聲從江上而來,那琴聲清幽深沉,仿若高山流水般巍峨悠長,叫人聽了心神都為之一靜。

她不禁擡起頭來,只見遠水澄澈處,熹微初升時,一葉孤舟自江上靜靜飄了下來,船頭上坐了一身着青衣的俊秀青年,身前置了一把古琴,案上香霧袅袅,青年轉軸撥弦,一曲盡了,竟聽得她心傷難抑,淚水漣漣。

直到青年抱了親自船上下來,走近了她才發現,那不是旁人,正是五年沒見的大哥!

五年沒見,當年滿臉稚氣總愛撒嬌的小丫頭變成了纖弱柔美的少女,杏眼桃腮一颦一笑清麗動人。

少年也變了,褪去了幼時的青澀,面上已有了青年人的俊朗與成熟穩重,唯獨不變的,大約便是他眉目間的那一抹溫和。

她一眼将他認了出來,只覺得心中的委屈一瞬間到了極致,哇的一聲大哭出來,丢了手中的野果子,撲進了沈逸的懷中。

……

李循回來的時候,沈虞正在屋裏對着月亮吹簫,簫聲哀婉凄切,婉轉悠長。

李循沒有叫人去打擾她,靜靜地站在院子裏等她吹完。

沈虞放下紫玉簫,只覺得心口缺了的那一塊仍舊是空蕩蕩的,可是她不想再吹下去了,因為待會兒李循便會回來。

恍惚間,頭頂卻忽然落了只手,輕輕地揉了揉她的發頂。

沈虞就像是觸電一般,身形一僵,而後驚喜地站起來,“逸……”

李循站在她面前,靜靜地看着她,眼中帶着幾分憐惜和柔軟。

“怎麽了?”他疑惑,看着她眼中一閃而過的失望。

“沒,沒什麽,”沈虞很快地低下頭去,“世子今日回來的倒早。”

“嗯,”李循也沒說為什麽回來的早,“身子可好些了?”

“好些了。”沈虞要去把簫裝起來,李循卻攥住了她的手,将那簫拿過來仔細打量。

“你會吹簫?”他有些驚訝。

之前就聽人說,沈虞十一歲的時候生了病,去了東都的鄉下休養了六年才回來,以前人人都說沈婼是長安第一才女,如今看來,沈虞竟也不輸給她。

不僅會畫畫,并且畫得還很不錯,煎茶、磨墨都十分精通的模樣,想來是去了鄉下,也不曾将從前學的懈怠了。

這些東西,想來應當都是沈崇教的,沈崇是一代大儒,內閣首輔,沈虞又是他極疼愛的孫女,想必是将畢生所學都盡傳了。

她剛剛吹的那首曲子,他都不一定能吹得出來那種意境。

又想到她白天她明明受了那樣的委屈卻咬緊牙關不願落淚,還跟他道歉給他添了麻煩,若是真的不委屈,又怎麽會在他走後獨自一人對月吹簫遣懷?

李循不知道,沈虞為何這麽能忍,甚至連自己最親密的人都不願吐露分毫。

可正是如此,他對沈虞不僅多了幾分連他自己也察覺不到的憐惜。

“剛剛吹得那曲子叫什麽,怪好聽的。”李循把玩着沈虞的紫玉簫問。

“叫……”沈虞緊張地盯着李循的手,生怕他一不小心把簫摔下去了。

“沒有名字,妾身随便吹的。”

“這麽好的曲子也沒名字沒詞?”

“沒有,”沈虞随口敷衍他道:“有些曲子,配上詞反而俗氣了,他人有心事,知音忖度之【注】,權看心境。”

李循琢磨了一會兒,沈虞這話竟還有幾分佛理,不禁笑道:“你這話,倒與我堂兄有些相似,他也是個極愛搏琴制譜,卻從不寫詞的……”

想到李衡,眼底帶了幾分悵然。

這首曲子其實是有名字的,名為《燕燕》。

燕燕于飛,差池其羽,可惜那時的沈虞不懂沈逸的心中之意,為何大哥的《桃夭》便是歡快熱鬧,《燕燕》卻如此纏綿哀婉。

初聞不知曲中意,再聽已是曲中人。

“腿還疼嗎?”李循終于将簫收了,又問起她的腿。

“不疼了。”沈虞松了口氣,忙伸手想去拿回她的簫。

“沈虞……”

李循有些不悅,匣子一扣擋住她的手,挑起了沈虞的下巴,“你不說實話。”

“真不疼了……”沈虞剛剛說完,冷不丁被李循打橫抱起,抱到一側的小榻上,掀起她的裙子,她膝蓋上的青紫便赫然呈現在了李循的眼前。

李循輕輕按了一下,沈虞情不自禁地輕嘶了一聲,想将腿抽回來,卻被他一只手便輕輕松松的攥住。

“活該,還說不疼。”

李循雖然語氣冷沉,手中的動作卻是輕柔的。

他找來鄭太醫開的金瘡藥,将藥膏先在手上揉開,再一點點抹在了沈虞膝蓋上的青紫處,也順便一道把昨夜叫他不小心掐紫的地方也揉了揉。

小姑娘的腿白皙勻稱,握在手中如絲綢一般滑嫩,李循原本是好好想給她抹藥,可也不知怎麽回事,看着她大腿上昨夜殘留的痕跡,這藥抹着抹着就變了味兒。

“世子……”

沈虞忽地按住李循朝他裙下探來的那只手,難為情地道:“我、我自己來行不行?”

李循的手修長而骨節分明,掌心幹燥而帶了薄繭,偏他動作又慢,慢條斯理的仿佛是在庖丁解牛,沈虞忍了又忍,幾次想說自己來,又怕李循說自己多想,眼看着李循的那雙手越揉越往上,輕攏慢撚抹複挑,她實在是忍不住了。

李循聞言手中動作一頓,擡頭慢悠悠地睇了她一眼。

“別亂動。”

又低下頭抽出自己的手繼續,語氣淡淡又漫不經心地道:“怎麽,想了?”

沈虞愣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他說的“想了”是想什麽。

明明是你……沈虞咬着唇道:“不是,沒有……”

她怎麽可能會想那些事?!

那麽疼還一點兒都不舒服,她才不喜歡好不好!

她的聲音隐隐含了幾分郁悶,李循不冷不熱地應了一聲,嘴角卻漸漸翹了起來。

“這麽嬌弱,可怎麽行。”他又漫不經心道。

昨天晚上,他湊在她的耳邊,也說過同樣的話。

沈虞一呆。

堂堂衛王世子,怎能如此輕佻?這也太、太有辱斯文了!

小姑娘低着頭也不說話,白嫩的腳趾在他手中也緊緊地蜷縮在了一起,李循看着看着,忽然覺得,沒事逗逗她還挺好玩兒的。

抹好了藥膏,還要等藥膏滋潤進去,李循便沒拉下她的裙子,去淨房淨了手。

回來的時候,沈虞依舊坐在那位置上,白嫩嫩的腿果露在空氣中,只是把小巧的臉朝向窗外不看他。

李循輕笑一聲,上前去把她的臉勾過來,“害羞了?”

沈虞默默地閉上眼睛,只是不想理他。

她以前覺得李循穩重冷靜,現在卻只覺得他那都是裝出來的。

太輕佻,她喜歡哥哥那般溫柔又有君子之風的男子。

到底是新婚夫妻,李循看着懷中女孩兒俏生生的側臉和微張的紅唇,仿佛是在邀請他似的,喉頭滾了滾,手就往她的衣襟伸了去。

“世子。”沈虞驀地驚醒,唬了一跳,忙慌亂地去拉自己的衣襟。

李循的動作卻比她快多了。

“唔……”沈虞跌落在他的懷裏。

男人又低低一笑,俯下.身去……

沈虞緊緊地咬住了唇,認命地閉上了眼睛。

……

關鍵時候李循卻沒繼續下去。

“我還不至于那麽禽獸,”他捏了捏她腰間的軟肉,沙啞着嗓子在她耳旁道:“等你病好了再說。”

說完起身自己整理好了衣裳,叫青竹給沈虞重新遞了件衣服進來。

等婢女們捧着飯菜魚貫而入時,衛王世子自然又恢複了人前那副一本正經,不茍言笑的模樣。

沈虞心想,嗯,這樣子的确不像是禽.獸。

衣冠禽.獸。

沈虞一連養了幾日的病,這幾日李循都會抽空來盈月院陪她,失寵的流言自然不攻自破。

皇城,兵部。

顧晏清來尋李循,兩人尋了個沒人的地方,顧晏清說道:“吏部的調令我托人剛剛看過了,上頭有周讓的名字,是杭州知州,正巧沒過多久便是冬至,歷年地方都會派遣一名地方官入京賀表,你可以給杭州知府寫封信,就叫周讓進京來賀。”

李循沒想到他竟能想得這般周到,颔首道:“兵部不好插手吏部之事,這次真是麻煩你了。”

顧晏清斜睨着他笑,“倒沒什麽麻煩的,我只是好奇,這周讓是何許人也,原本不過是杭州一個下縣的縣令,因為性子剛直被上司一貶再貶,竟叫一向鐵面不容私情的世子挂在了心上,還特意托了我給他升遷補個好缺?”

李循施施然道:“你既已經知道周讓是何許人也,何必在我這裏拐着彎兒的罵我?”

原來這周讓不是旁人,正是沈虞的舅舅,靖安侯夫人的親弟弟。

那日從靖安侯府把沈虞抱回來之後,李循怎麽想心裏都不是個滋味兒,于是開始打聽沈虞還有沒有旁的關系親近的家人。

據青竹說,除了沈崇,沈虞小時候還有個關系頗為親近的大哥,喚作沈逸,只是沈逸兩年前就過世了,并未留下一子半女。

其次便是沈虞的舅舅周讓,只是周讓此人性子頗為剛直,在長安做官的時候便得罪了不少人,後來外放去了杭州,又一貶再貶,久而久之,靖安侯夫人就斷絕了和弟弟的來往。

這幾年周讓為了妻兒也學着圓滑了不少,在杭州的一處不甚富裕的下縣淳安做縣令,倒也十分的知足。

李循從顧晏清處特意了解了此人,發現周讓是個難得的父母官,只是因為早些年太過剛直便一直被上頭壓着無法升遷,實在是委屈了他,于是又托了顧晏清,特意給周讓下了個調令,補了杭州知州的缺,沈虞在娘家不是沒人撐腰嗎,他現在就給她找了一個,若是周讓争氣,日後再調回長安來入閣,如此沈虞回侯府也不必再看那婦人的臉色。

“我也不全是為了她,周讓确實是個好官,他升任杭州知州于杭州來說也是一件極利民的事。”

李循說得極其“道貌岸然”,顧晏清忍不住笑,“好好,既如此,你回去可得趕緊同嫂嫂說說此事,也好叫她高興高興。”

“沒什麽好說的,周讓是憑着自己的本事升的遷,我只是給了他一個機會,”李循不以為意道:“你回去也不必說給芙兒聽,說給她,恐怕她早就迫不及待的露了出去。”

在李循眼裏,丈夫護着妻子天經地義,沈虞日後還會給他生育子嗣,真計較那麽多,他是不耐煩的。

顧晏清嘆了口氣,無奈道:“做好事還是得留名的,你這樣不說,嫂嫂怎麽念你的好?”

李循起身笑道:“你以為你嫂嫂是芙兒,還得靠哄着?”她那麽懂事,哪裏需要他去哄,這一點李循還是很自信的。

“行了,我還忙着,不跟你說了。”

最近幾天沈虞病養得差不多了,昨晚便提出說,明天要去大慈恩寺上香。

李循應了,估摸着沈虞應當是去大慈恩寺求子,這種事情,還是兩個人一起去比較有誠心,但又覺得不值當的為此事去休沐,便想着早些把事情都處理完了,好去大慈恩寺接她。

回了兵部衙門卻還有一堆的事在等着他,一會兒兵部左侍郎捏着張單子來找他簽字,一會兒兵部右侍郎又領着份文書來與他商議如何處置,眼看着午時馬上就要過了,主子卻還沒有準備要走的跡象,外頭陳風進來提醒道:“主子,咱們今日還去……”

話還沒說就被李循打斷,“你先等等,有事待會兒再說。”

陳風嘆了口氣。

……

不知忙了許久後,李循才擱下手中的筆,想到适才好像陳風過來找他有什麽事要說,便将他叫進來,“你要說什麽事?”

“世子爺,您忘了,您今個兒早晨答應了世子妃要在下值後去大慈恩寺接世子妃。”

李循怔了怔,這事,他還真給忘了,又看了看一側的落地鐘,未時兩刻,時辰已經很晚了,看着案幾上一摞還需要他查看的折子,李循又重新低下頭,“不去了,你打發個人去大慈恩寺走一趟,就世子妃自個兒回來便是。”

陳風應諾。

待李循結束完所有的事宜回到時,已是一個時辰之後。

“世子妃回來了嗎?”到了王府門前,他随口問了一句門房。

“世子妃?沒回來呀,”門房奇道:“世子妃不是一早就去了大慈恩寺上香嗎?”

李循看向陳風,皺眉道:“不是叫你打發人去大慈恩寺了嗎?”

陳風也是有些茫然,“屬下叫賈大去的大慈恩寺,他一向穩妥,不可能沒将消息送到……”

“賈大?”門房不知想到了什麽,忽然一拍腦袋道:“世子爺,那這可真不巧,剛剛賈大才被人擡回來,說是在路上遇着了驚馬,現在還被撞得不省人事呢!哎……世子爺,您去哪兒啊,外頭天那麽冷,世子妃沒見着您應該自己就回來啦!”

自己回來?就沈虞那麽傻乎乎的性子……

李循沒說話,沉着臉匆匆下了月臺上馬。

大慈恩寺。

沈虞立在山上,看着山腳下綿延的青山。

高處不勝寒,雖未入冬,但站在這高山之上,寒意入骨,也是極冷的。

此處是大慈恩寺的後山,平日裏沒什麽人,只有四周隔牆植了一圈的松柏,盛時枝繁葉茂,如今也落葉紛紛,顯出幾分衰頹之相。

“世子妃,我們進去等罷,這怪冷的。”青竹攏着袖子跺腳道。

“我在外頭站會兒,這裏清淨,你若是嫌冷,那邊有個亭子可以去坐坐。”

青竹去坐了會兒,卻還不見李循過來,不禁抱怨,“世子爺不會有事不來了吧,也不打發個人過來說一聲。”

沈虞忽然起身走開。

“世子妃,您去哪兒?”青竹忙追上去。

“我想一個人走一會兒,”沈虞低聲道:“青竹,你能跟在我後頭嗎?”

青竹愣了愣,世子沒來,世子妃不會是難過了吧,不過世子妃好像自昨夜心情便不是很好。

青竹沒敢多問,聽話的點了點頭,跟在沈虞後頭。

沈虞的确心情不佳。

因為今日,是大哥的忌日。

兩年了,每次想到分別的那一夜,她都會心如刀割,而一想到他最後連個屍首都沒留下給自己,心中又跟剜掉了一塊似的難受。

兩年前,她還曾抱着一絲僥幸興許他還活着,可他留下的骨灰和遺物又打破了她的最後一絲幻想。

忘記一個人,并且慢慢地接受他已經離去而從自己生命中消失的事實,真是一件殘忍又現實的事情。

沈虞順着後山的夾道慢慢踱着步,青竹在後頭離着一段距離默默跟着她,兩人走了沒一會兒,來到一處山澗,沈虞低下頭,發現不遠處有條在淺灘上擱淺的魚,那魚兒不停地掙紮着,擺動的幅度越來越小,看起來已經是強弩之末。

沈虞心裏微微一動,走上前,想将那條魚兒放歸山澗中。

她飛快地走了兩步,繡鞋擦在岸邊的鵝卵石上,眼看就要走到那條魚面前,斜刺裏忽地伸出一只手,将她整個人大力抱緊了懷裏,從岸邊扯了回來。

“你做什麽?”男人有些焦急地問。

沈虞踉跄了兩下,摔在這個陌生男人的懷抱裏。

這個聲音……

沈虞驚訝地擡頭。

男人一身天青色滾邊繡金的長袍,高大俊朗,小麥色的皮膚,劍眉星目,眼睛如黑曜石一般幽黑好看,偏偏唇角緊繃,眉頭緊皺,眉宇間直皺成一個深深地川字。

竟還是個熟人。

“謝淮安?”沈虞驚訝,脫口而出。

謝淮安嚴肅地看着她,“小魚,有什麽想不開的,也不能尋死。”

沈虞失笑,将謝淮安推開道:“我還沒那麽傻。”

她矮身将淺灘石子縫兒裏的那條小魚捧了起來,淺淺一笑,“你看,我是想救它。”

溫暖的日光灑在女孩兒白皙的臉上,她笑的時候一掃眉眼間的哀怨,嘴角微微翹起,整張臉都仿佛生動明媚了起來。

這才是當年他認識的那個小魚啊。

謝淮安心裏微微一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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