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曲父葬禮的這一天天氣很好,是C市難得的大晴天,但前來吊唁的人卻并不多,一是因為曲家沒有大辦,二則是因為人走茶涼。

再加上曲深玉也不想費那個錢,更不想應付人,曲母也心虛,便無人反對。

曲父是葬在曲家村附近的,按照傳統的落葉歸根的理念,他出生在這裏,死後自然也得回到這裏,雖然曲深玉覺得在出事後,他或許不會想再回到這裏見到那些親戚。

曲深玉原本是打算把他葬在公墓裏的,只是被曲母斷然拒絕,要是真這麽做了,那是會被戳脊梁骨的!曲深玉沒心情計較這些,便同意了,前前後後聯系了好些人才在祖墳找到一塊合适的地。

畢竟發展至今,祖墳早不知葬了多少人,剩下的一些‘風水寶地’自也有人想給自己家留着,分毫不讓,一點都不顧忌臉面。

然而曲母根本不在意曲深玉跟人周旋了多久才定下的地方,還埋怨她不夠孝順給爹選了這麽個地。

一些親戚匆匆而來匆匆而去,甚至不顧落人口舌,顯然是怕曲深玉他們找自己借錢。

陳楚圓勉強算是給面子的穿了條黑裙子,站曲深玉身邊安靜的當個家屬,曲家上一代出息的只有曲父,扶貧扶了不少人,可惜除了曲父一家,并沒有人擠進過陳楚圓她們這圈子,以至于很多人也不認識陳楚圓,只以為是曲深玉哪個朋友,而且還是不懂規矩的那種。

畢竟,哪個懂規矩的送葬時會站家屬那一列的?

事實上,曲母看到陳楚圓堂而皇之站過來時臉都綠了,但最終還是顧忌着什麽全當是沒看見。

曲深玉微微側頭看向陳楚圓,她完全沒覺得自己的站位有什麽不對,理直氣壯的站在原地。

家屬……

曲深玉咀嚼着這個詞,心口湧出滾燙的熱意來。

曲父的遺照是曲深灏抱着的,因為他是曲家唯一的男丁。

可明明如今家裏管事的是曲深玉,按照這邊的習俗,應當是由管事的那個子女來幹這事兒的。

然而陳楚圓看曲深玉卻像是一點都不意外這個結果,也沒想去争過。

還是有有良心的親戚真心實意的為曲父的離世而哭的,曲深玉跟曲母一起忙活,大多數時候還是曲深玉在招待,然後将人送走,因為曲母往往在別人禮貌性安慰幾句時,就開始哭了,然後被曲深玉面不改色的讓弟弟帶走,自己留下招待。

陳楚圓看得匪夷所思,這究竟誰才是媽?

曲氏的規矩都是淩晨下葬,吃中午的席,一直忙碌到晚上,人群才陸陸續續散去,曲深玉沒打算在老宅留宿,正準備跟陳楚圓回家,卻被曲母叫住,只得對陳楚圓道:“你等我一下。”

陳楚圓不耐煩地皺了下眉,說實話,一天的時間,足夠将她的耐心耗盡了,但是還是點點頭,轉身回了車上。

曲深玉見她直接上了車,便知道她已經不剩什麽耐心了,來到曲母面前直截了當的問:“什麽事?”

她的語氣與平常其實沒什麽變化,但杜芝芝卻莫名聽出了幾分冷淡,她愣了一下,才說:“我今天收到了中介的電話,說打你電話沒人接,有個人有意向想買深庭的別墅,你要把老別墅賣了?”

曲深玉奇怪看她一眼,就她們這條件,別墅不賣難不成還想去付每年不菲的物業費和維修費用嗎?

不過她畢竟不是陳楚圓那性子,這話沒直白的說出來,只嗯了一聲。

杜芝芝聞言頓時急了:“咱家可就剩那一套房子了,要是沒了你弟以後住哪兒?沒房子誰會嫁你弟?!”

“媽,”曲深玉告訴着她一個事實,“我們家已經破産了,住不起別墅。”

“……不是還有你嗎?”杜芝芝握住她的手,年輕時家裏窮,她也吃了很多苦,哪怕養了幾十年,手摸着仍是粗糙的,“你現在有陳楚圓撐腰,又不是沒錢,深玉,你不會不想管我們母子倆了吧?你不能這麽沒良心啊!”

“那是陳楚圓的錢,”曲深玉冷靜地跟她闡述事實,“不是我的,也不是曲深灏的。”

杜芝芝眼神閃爍了一下:“可、可你們現在什麽關系,用她點怎麽了?”

她說到前面還有些底氣不足,後一句卻理直氣壯起來。

“深玉,你弟弟快升學了,你知道你弟那個學校有多難進的,不僅要考察孩子還要考察父母家庭,你讓陳楚圓……”

“不可能!”沒等她說完,曲深玉就打斷她,一學期幾十萬的學費還不算別的雜七雜八的,她是瘋了才會讓曲深灏接着讀下去,更別提讓陳楚圓去給曲深灏背書過家庭背景這一關了。

“曲深玉!他是你弟弟!”杜芝芝尖叫道,“你個沒良心的,你爹才剛死你就想抛棄我們母子倆?!”

曲深玉突的冷笑了一聲:“媽,你知不知道,在法律上,只要我放棄繼承遺産,我爸的債也用不着我來還?”

杜芝芝僵了一下。

“我爸的債務,我只會還三分之二,別的你們自己想辦法,”曲深玉說完就想走,頓了頓,才接着道,“還有,我覺得公立學校也挺好的。”

“曲深玉!”杜芝芝沒想到她會翻臉的這麽果決,“你就這麽狠心?”

曲深玉有些疲憊,債務本就是一家人共同承擔的,她一個人獨自攬過來了三分之二,這也算狠心?

她轉身看着杜芝芝:“媽,需不需要我提醒你,為什麽我打進醫院的費用,會少了将近一半?”

曲深玉說完,沒再看對方臉上的表情,直接就離開了。

出了門時,她才注意到躲在門口的曲深灏,她跟曲深灏都生了一副好樣貌,看着有六七分相像,但因為年齡的差距,卻從小就不親。

“姐。”曲深灏從地上站起來,今天是工作日,杜芝芝本來還想讓他接着上學不請假,是他自己請假過來的。

他仰頭看着曲深玉:“姐,我不想讀書了。”

曲母沒告訴過曲深灏家裏的事,他平常也不看新聞,自從曲父接管了他的學業後,連玩游戲的時間都有限,但他又不瞎,什麽都看不出來,更別提學校同學态度的轉變。

“你不讀書你能幹嘛?”曲深玉反問,“現在的你,沒有學歷,又能掙幾個錢?”

如果說曲深玉與父母還有些童年的美好回憶的話,那與弟弟則是一點都沒有,所以曲深玉不喜歡他,能在他面前不帶偏見看他,已是曲深玉所能做到的極限。

她淡淡道:“家裏的事沒成年之前少管,你好好學習,不跟你之前那些朋友厮混,就是對我最大的幫助了。”

曲深灏低下頭,看不出他在想什麽。

曲深玉也不在意,曲深灏在上初中後就不怎麽故意與她作對了,也許是意識到自己地位穩固了,也可能是想通了,有點想跟她重修于好的意思在,但曲深玉一直沒回應,她承認,她其實很介意他的存在,也很介意父母的選擇。

沒多做停留,曲深玉邁步離開,陳楚圓手指敲擊着方向盤,頻率有些暴躁,她系上安全帶:“走吧。”

陳楚圓扭頭看了她一眼,對方面色平靜,看不出曲母找她談了什麽,但看上去應該不是什麽大事,因為對方看上去并不是很傷心或是凝重。她一踩油門,飛快的離開了原地。

曲深玉看着外面的夜景,不遠處有一棟與周圍格格不入的大樓,那是曲家曾經的公司。

曲家一開始是做倉儲起家的,因為地都是村裏和親戚出的,他們什麽都不用做便能躺着拿分紅,後來曲父想做大,然而讓親戚村民們暫時割舍掉一部分利益來搏一個不确定的未來他們顯然是不樂意的,于是這個想法自然是沒能成功。

後來曲父當機立斷,拿着自己那一部分錢做起了手機生意,因為趕上了好時候倒是越做越大,原本的倉儲卻因規模上不去、技術上不去和設備老舊等問題,逐漸被別的倉儲公司擠壓生存空間,一年不如一年,最後被別人收購。

但曲父後來其實也走上了村民的老路,智能機變革時他不敢冒大風險去拚搏,人到中年,便更求穩,于是就錯過了最佳的入場時機,是以後來曲父一直謀求轉型,一邊穩固住老年機的基本盤,一邊想方設法想重新讓公司支楞起來。

也正是因為這種急迫的心理,才讓騙子團夥有了鑽空子的機會。

曲深玉曾經,是很崇拜曲父的。

她出生時家裏條件已經很好了,那會兒曲父已經三十了,這個年齡曲深玉才出生,可想而知在當時要面臨的壓力,按照當時的風氣,他們該找個侄兒回來當兒子養繼承家業。

是曲父力排衆議,讓她成了曲家這一輩唯一一個跟男人一樣是“深”字輩的,不然曲深玉就該變成曲玉了。

本來一切是都很美好的,她努力學習,按照他們的想法做一個争氣的繼承人,直到二胎開放,看着新聞上一個個大齡産婦成功生下男孩,于是曲母也心動了,而沒有兒子,确實也是曲父心裏的一個痛,便順理成章答應了下來。

自那以後,曲深玉意識到,自己其實什麽都不是。

但在曲深灏出生之前,曲深玉與他們培養出的感情卻不是虛假的,所以她彷徨過、猶豫過,最終選擇了遠離,破産後哪怕知道自己可以什麽都不管,也願意抗起一切。

但就算是這樣,還被認為是狠心。

人怎麽會變成跟記憶裏完全不同的樣子呢?

曲深玉想,也許不是對方變了,而是自己從不願意接受現實。

她看向陳楚圓,好像唯一與曾經沒有變化的,就只剩下她了。

她的問道:“陳楚圓,你覺得我狠心嗎?”

陳楚圓抽空看了她一眼,不可思議:“你對你自己是不是有什麽誤解?”

曲深玉垂了垂眼,說:“我只想還債,但是我不想關曲深灏未來的死活,也不想管我媽,除了每月按時打生活費,我誰都不想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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