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克萊斯特手裏把着幾張紙牌,茫然地注視着艾德裏安。距離他們上次通電話已經過去了六個小時。或許是喝得太多,他一時不能接受艾德裏安再次出現。

“你還真來了?”克萊斯特傻兮兮地開了腔,“我本來準備玩個通宵。”

艾德裏安往門縫裏乜了一眼,牌桌前坐了三個男子,房間裏煙氣缭繞。克萊斯特慢悠悠地做了個“稍等”的手勢,晃回屋把紙牌放下,結清籌碼,留下幾張小額鈔票作為提前退場的罰金,跟艾德裏安出了旅館。

兩人坐進艾德裏安的車子,天上飄起雪花。

“佐伊沒和你碰頭?”艾德裏安打開雨刷,掃去擋風玻璃上的雪花。

“沒,她直接找你下頭的人事經理去了。”

佐伊桑德斯是“鷹巢”雇傭兵集團中經驗最為豐富的女兵之一,能力高強,情緒穩定。克萊斯特和她同參與過伊拉克的局部戰争,在撤離巴格達的幾場護衛戰鬥中,克萊斯特和她所屬的小隊成功保衛了當時的某位重要人物并救護了其他雇傭兵組織的多名成員,她的簡歷給艾德裏安留下了深刻印象。

“好,”艾德裏安拍了拍克萊斯特的腿,“你喝了多少?”

“沒關系,我不混着喝,”克萊斯特擦了擦眼睛,把自己裹在破爛的外套裏,“去哪?”

“我的住處。”

“哦,是嗎。”

克萊斯特撓撓膝蓋,靠在椅背上。透過車內的反光和各種鏡子能看到他的眼神,他的目光裏充滿激情、愛慕,奇怪的克制忍耐。喝得有點多,但神志還清醒,艾德裏安想着,達到目的不難。

他們回到艾德裏安的住處時,弗雷斯傑已經離開了。房間清潔,供暖充足。艾德裏安給他的朋友喂了點阿莫西林和水,又讓他去洗了個澡。做完這些,克萊斯特也清醒過來。

艾德裏安則去了廚房,為了今天的重聚,他做了精确的安排。克萊斯特縮在沙發上,嗅着廚房飄來的香氣,隔着毛毯他能感到艾德裏安無形的撫摸——理所當然。克萊斯特僵硬地倒在沙發上,開始後悔跟他來到這裏。

擺在桌上的晚餐有濃湯、甜餡餅和土豆泥,立式烤爐上堆着各種肉類,分量頗為可觀。這種吃法或許太過粗野,但足夠讓克萊斯特暫時忘卻煩惱。

艾德裏安沒有額外為自己準備什麽,僅僅跟着對方的節奏進餐。克萊斯特很餓,他的胃難得派上用場,但他依然保持克制。餐桌上的氣壓低得有如暴風前夕。

“離開伊拉克之後,你去哪了?”吃到一半,克萊斯特終于開了口。

“迪拜。”

克萊斯特只在電影裏見過這個地名,怪異的隔絕感從他心中升起。

“我以為你死了,”克萊斯特說,“每天都有噩耗。”

“我很好,”艾德裏安拉開一個淺淺的微笑,“我一直思念你。”

“這次找我幹什麽?”

“我現在負責一個駐美的小機構,需要人事專員,”艾德裏安見對方不為所動,直入主題,“待遇不錯,扣除常規稅費,每月到手大概八萬美元,一年合同,可以續簽。”

這個數額遠超過克萊斯特能接到的任何單件散戶任務的報酬,更是一個底層北美家庭全年的收入。

克萊斯特的前東家“鷹巢”是在美國注冊的普通保安公司。出于避稅為主的各種原因,雇傭兵們的基本工資低得令人發指。加上這個行業活一天算一天的現狀,這幫男女身上就沒個存得住錢的地方,沒有任務的時候甚至連房租都交不起。克萊斯特雖然在整個伊拉克跨年行動中獲得了一定收入,但冒了相當高的戰時信息風險。離開伊拉克之後,他的任務報酬慘淡無比,艾德裏安事先探查到了這一點。

見對方直接談了錢,克萊斯特心裏失望極了,他也只好控制住自己,把糟糕的情緒鎖回胸腔。

“我需要你,”艾德裏安補充道。

“不是現在,”克萊斯特直截了當地拒絕了,“我的假期還沒完。”

“你可以等到假期結束再和人事部談。”

“我說了不跟你幹。我不跟熟人幹——我指像你這麽熟的,對我們都不好。”

“不影響本職事務的前提下,你可以接私活。”

“不行,我說了,一個月的忙我可以幫,一年的合同不行。”

克萊斯特怪異地搖了搖頭,艾德裏安知道今天的勸說到此為止,他們都需要時間來緩和矛盾。

“你再考慮吧,我等你。”

“那我為你推薦幾個便宜的苦力,”克萊斯特笑了,“正好最近比較亂,有人要造反……或許能說動幾個。”

“我需要的是可信的人,你是最好的人選,”艾德裏安為他鏟了一勺土豆泥。

“我的榮幸,先生,”克萊斯特微微一笑。

“叫我的名字,”艾德裏安注視着克萊斯特,從他的眼神可以看出,他感到被傷害了。

“你這一年做了什麽?”克萊斯特裝作沒看見,又把臉埋到土豆泥裏。

“忍耐。”

“忍耐?”

“忠誠高過能力,”艾德裏安平淡地說。

“那可真夠遭罪的。”

克萊斯特随口接了一句,說完才回過神,又後悔了。

“你叫我來就是為了這些事?”

“也為了我們的重聚,好好吃飯。”

“好。”

“好好吃飯”比“幹杯”多了一層照顧的意味。飯後他們清潔了廚房,坐在沙發上看棒球賽重播。克萊斯特沉浸在吃飽的幸福感之中,完全不在意艾德裏安在看電視時是如何撫摸他的,也忘記了自找的不快。等克萊斯特想起該走了,已經是晚上十點半。

“我要回去,”克萊斯特說。

“有些緊急事态,可能要你幫個忙,”艾德裏安拿起手機充電器,“留下,先休息。”

既然是公事,克萊斯特把他的嘲諷壓在肚子裏。點點頭表示答應,在沙發上躺下。

“卧室裏是雙人床,”艾德裏安把插頭接到手機上,拍拍克萊斯特的腰。

“我不和你睡。”

“客廳沒有卧室暖和,我睡過,沒到兩點就被凍醒。擠一擠好點,”艾德裏安繞過對方話中的隐憂,避重就輕地回答。

“你說的緊急事态需要多少人手?要我叫別人嗎?”

“我們兩個夠了,或許需要開幾個小時的車。”

“希望到時我體內的酒精代謝掉了。我能知道它是個什麽嗎?我的意思是,是否需要準備大型載具?”

“不需要。”

“你現在到底做什麽行當?”克萊斯特驚訝地看着他的朋友。

“我們做的是一樣的事,”艾德裏安攤開雙手,“或者說,是你的上層經銷商。”

聽到這話,克萊斯特咧開嘴,露出個類似被狗咬了的表情。

“你要的比我多多了。”

“我要一個基地。”

艾德裏安滿意地注視着克萊斯特驚訝的表情。基地意味着新的勢力和格局,它們的主人都是兼備軍事和資本實力的指揮官。

“基地……在那之前你需要很多東西。錢,很多的錢,士兵……而你現在還得靠自己幹髒活……噢,祝你成功。”

“我邁出了第一步。”

“是啊,第一步,第一步總不容易……”

“你睡不着的話,電話響的時候叫醒我,”艾德裏安扭轉話題,拿起手機,對朋友做出邀請的手勢。

這個要求的矛盾之處在哪?克萊斯特思索片刻,還是決定晚上擠一擠。艾德裏安見他跟來,就爬到床上去,為朋友讓出地方。

“我可得睡個好覺,”艾德裏安打趣地說,“開燈還是關上?”

“我無所謂。”

艾德裏安關上床頭燈,黑暗中只剩下手機的LED燈光,沒多久就發出微弱的鼾聲。克萊斯特和衣躺下,盡管尚未從酒醉中完全清醒過來,但他強制自己的身體做好随時出擊的準備。

艾德裏安的鼾聲漸漸變小,恢複到正常睡眠的均勻呼吸聲。這聲音喚醒了克萊斯特心底潛藏的什麽東西,擋住了他的部分理智。克萊斯特伸出手,在黑暗中摩挲他的朋友,混亂的回憶在他腦子裏壓路機一樣滾過,又變成黑漆漆的井噴。

克萊斯特盡量控制着自己的動作,随着艾德裏安的呼吸慢慢吻他。一個基地,他肯定是瘋了,克萊斯特想着。他見過無數具有此等野心的人,個個都沒有值得記載的結局。或許這就是最後一次見到他的朋友了。

克萊斯特清楚這麽做的後果,但他不知道過了今晚還有沒有這個機會能讓他短暫地從支離破碎的自我中脫離。他解開艾德裏安的襯衣時,充電的手機響了。

艾德裏安當然沒睡着,畢竟那是他的公事。他們同時抓到了手機,克萊斯特松了手,艾德裏安順勢把他的手腕扣在床頭櫃上,兩人扭成奇怪的形狀,看起來像拉奧孔群像的某個部分。

“丹尼爾,”艾德裏安接聽了電話,順便打開床頭燈。克萊斯特趕緊爬起來,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

“怎麽樣?”艾德裏安問道。

半分鐘後他挂了電話。

“我們不用去了?”克萊斯特問。

“有人把事辦完了。我們可以休息了,我需要你幫我做些事,你就住這裏,好吧?”

“這房子?我想我付不起房租。”

“朋友的房子,我們付水電雜費就行了。”

艾德裏安柔聲說,親吻克萊斯特的額頭,把他摟進懷裏。克萊斯特愣住了,難道他沒察覺剛才發生了什麽?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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