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我問他,還有多遠啊。
名取總說快了,前面就是了。
夏目回過頭伸出手,身上的汗意早已從手心滲出。
舔了他一下,吓得夏目手心一縮,眼波慢慢低到腳處,“月,你幹嗎呀。”
我笑笑,有些臉紅,“不幹嗎呀。”
名取回過頭,看着面紅耳赤的我們喘着氣,“你們兩個鬧夠了嗎?”
夏目側過身等我走過去後才慢慢地跟着,背着一個大包。
還有多遠啊?
我又不耐煩了。
名取無奈地搖搖頭,嘴唇抿了抿沒說什麽。他走下來,拉着我往上石階,“就屬你最嬌氣。你看夏目,到現在連吭都沒吭一聲。”
我笑笑,“讨厭!誰讓你把我拐來的。”
然後,死皮賴皮地賴在他的身上。
他推推我,“你啊真不知好歹,就顧着自己,不顧別人。”
名取把我拽上去後,去接夏目,他連道個謝都會不好意思。
山路狹窄,他叫我看着腳下。
我心一橫,裝作不小心踩空從山上跌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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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接住卻吓到了,手還在抖。看着我在笑,他很想煽我,卻是在我腰上狠狠地掐了一把,“小東西,你能乖點嗎?”
我低下頭在笑。
名取見我如此,也不再說什麽。
還沒到嗎?
他總說就在前面,可是前面我什麽也看不見。
夏目也會微微露出狐疑的神色。
我抓着他的手往前,“如果前面還有前面,我們兩個就把他推到山下吧?”
夏目聽了直搖頭。
名取聽見了,問我們在說什麽壞話?
“哪敢呢。夏目有點累,我這不是在鼓勵他嗎?正所謂山重水複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推着夏目往上走。
名取在旁邊問我,“你是不是以為我在騙你?”
我嬉笑,“沒有啊。”
他不信,“是嗎?”
我見他發楞都落後了,便拽了一把,“嗯,你的話,我還是信的。”
他還是那句,是嗎?
蒲蘿寺就在眼前。
我看了一眼便嘆氣,“好破啊!”
名取笑笑的在我們頭上來了一下,“山重水複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這可是你說的,怎麽,又後悔了?”
我毫不疑問點頭,“我從來就沒幹過這麽蠢的事。”
名取瞟了我們一眼,然後看着寺院門口,“幹嗎老是罵自己啊?”
夏目老實地笑笑,“月,難得名取先生帶我們出來玩,你就高興點吧。”
我瞟了瞟,還是那句,“真破。”
說是寺院,還不如說是廢宅。
房屋破舊,四周冷清。也就門口的庭院打掃得像是人能站的。
我看那牌匾破得像要掉下來似的,拉着夏目躲得遠遠的。
出來兩個和尚,一個老的,一個年輕的。
老和尚自稱葉一。
那個年輕的和尚叫阿英,是被老和尚帶大的。
他們兩個雖然穿着僧衣,但是并沒有完全剃度。特別是阿英,還留着碎碎的短發。
夏目看看他,又來瞅瞅我。這小子七上八下的心思,一眼就被看穿了。我咳了一聲,才把夏目的心思拉回來,“和尚有什麽好看的?真是胳膊肘兒往外拐,你還不如把心思放在我身上呢。”
夏目嗔了我一眼,“月,你不要胡說。”
阿英只是微微一笑。
葉一見過名取後,一句,“你來了。”
就好像知道我們要來似的,已經替我們打掃好房間了。
他回答,“嗯,我又來了。”
路上聽名取提過他曾經來過此地借宿才認識的葉一。兩人還算投緣,對世間萬物都看得開。雖然偶有争辯,倒也投機。
葉一讓阿英帶着我們先去房間休息,他似乎有事要和名取說,但不方便讓我們知道。
夏目回過頭看着葉一和名取還在門口說話,“名取先生好像和住持先生很熟的樣子,他們認識很久了嗎?”
我切了一聲,“瞧他們那副親熱勁,鬼知道呢。”
旁邊的阿英說道,“倒是來過一次,還是上個月的事情呢。今天師傅一早就讓我打掃房間,說是有客人來。我本來奇怪,會是什麽客人要來?我們這裏一直都很少人來的。”
我有些地方聽不懂,“名取怎麽會來這?就他一個人?”
阿英說,上個月寺院晚上經常聽到古怪的聲音。各地方都看過,都沒有發現可疑。師傅找了熟悉的人,将名取帶來了。
我和夏目不約而同地看向對方,“你們這不會有妖怪吧?”
阿英輕輕地笑了,“一直聽人這麽說,但阿英從來沒見過。蒲蘿寺一直相安無事,也不知怎了,也就上個月變得比較古怪。”
關于這座寺院的傳聞,倒是挺稀奇的。
聽說寺院的主人生前不願被人打擾,才把蒲蘿寺建得這麽偏辟。
而且這寺院以前妖怪住過。
這倒讓我奇怪了,問阿英,“這座寺廟真有妖怪嗎?
“哪能呢?要是真有妖怪,還不把我和師傅吃了?不過我從很久前就聽師傅提到過,這座寺院原本是妖怪的。因為他不喜歡人類,所以知道這寺院的人很少。”
我楞了,“這座寺廟的主人是妖怪?”
我和夏目面面相觑,都不相信。
阿英說他是師傅養大的,蒲蘿寺的事情他都是從師傅那聽到的。
蒲蘿寺太偏,來的人也少。關于它的來歷,葉一來的時候也是一知半解。不過,阿英說他曾經在山裏遇見過無意闖進來的村民。
那個村民無意中提過山上有座妖寺。
想想,他說的應該就是蒲蘿寺。
他說妖寺以前住着妖怪,吓得他們山下的村民都沒人敢上山進香。後來,那座寺院就荒了。
過了很多年,有個男人來到蒲蘿寺,住了下來。
有人說那個男人是妖怪變的,有人見過他長了一雙妖怪的眼睛。
直到有個中年人想要死在這裏時,無意中看到了蒲蘿塔後竟忘了死。他當了和尚,不懂佛,不念經,也就打掃打掃寺院。
然後和尚變成老和尚,還收養了小和尚。
我們從前殿進來,發現牆上的圖案很特別,有點像植物。就連檐下的風鈴,也挺特別。田沼家是六角的,但是這裏卻是圓鼓鼓的。
我看得出神直到被夏目拉了拉胳膊,“月,阿英等着我們呢。”
阿英沖我們颌首,“讓他看吧。”
總算風從臉前吹過,我聽到鈴铛發出嗚嗚嗚嗚的聲音。
我滿足了,這才發覺他們都在等着我不禁低下了頭,“我看夠了。”
我們住的房間正好在前院的正後頭,在那裏,可以看到門前的那棵老樹。
阿英還在若有若無地盯着我看。
我聳了聳鼻子,從進到寺院,阿英一直盯着我的臉不放,“阿彌陀佛,不知我的臉有什麽不妥嗎?阿英你已經看了很久了……”
他發覺失态,“秋荷先生,請不要誤會,我不是那個意思……只是覺得你很面善,像是在哪裏見過似的,但又想不起來……”
“哦?這話怎麽聽着像是勾引呢?”
阿英急得滿臉通紅,“不,不是,不是的,我還是,還是先給你們兩位泡壺茶吧……”
他蹬蹬地跑走了,回過頭,夏目不滿我的輕浮,“月,你以後再這樣捉弄別人我就不理你了。”
我站在窗前,并沒有看到他們說的快倒的塔。
茶來了,不僅茶香,就連沏茶的人周身也是幽幽地香。我本來想要逗逗阿英,但是看見夏目盯着我,我只好忍住了。
味道有點苦,我喝不習慣。
夏目也是皺着眉頭,“這是什麽茶啊?挺苦的。”
已經習慣了那種苦澀的清淡,阿英笑笑,挺溫和的惬意,“是蒲公英泡的茶。一開始喝,的确是喝不慣。時間久了,你們就會知道它的好了。”
山裏頭沒什麽東西,倒是野生的蒲公英挺多。曬幹了,用來泡茶。他們還在山後頭種了些蔬菜和瓜果,和山下的人換點糧食,加上山裏的野筍,野菜,勉強生活。
日子過得苦,我問阿英,“你們不覺得苦嗎?”
阿英抿一口茶,放下杯子,看着窗外,許久,嘴裏念道,“不去想,也就從來不曾奢望。師傅教導,滿足就是适可而止。阿英已經滿足了,別無他求……”
“阿英,那以後呢?你不可能一輩子都在這裏呆着吧?”
“為何不可?”
他反問我,“阿英今天在蒲蘿寺,明天也會在蒲蘿寺,後天也會在……”
阿英的适可而止讓我不懂。
我也不信世上會有什麽都不要的人。是人,都有弱點,都貪,像我,還有夏目,總歸心裏都有點舍不得的東西,還有讨厭的。
阿英說,“名取先生帶你們是來看蒲蘿塔的吧?”
“要不是他非拉着我們來,我們才不會來這破地方呢。那個塔還沒倒嗎?”
“還沒。不過,也快了。”
“跑到這麽遠的地方就為了看個快倒的破塔,應該有什麽特別之處吧?”
阿英笑笑,“等到了晚上,你就知道了。”
就在名取和老和尚閑聊的時候,我和夏目在房間裏睡了會。夏目醒了,就帶着貓咪在寺院裏逛了逛。我睡不着,起身去找夏目。
卻聽到了葉一和名取說話。
“蒲蘿寺已經好久沒這麽安靜了。”
“我已經清除了,蒲蘿寺會一直安靜下去的。”
“多謝。”
“葉一師傅客氣了。”
“名取先生今天帶來的兩位小客人長得實在乖巧。”
名取呵呵笑了,“你說夏目嗎?他倒是一直挺聽話的。另外一位嘛,挺讓人頭疼的。”
“哦?是麽。我只看到他安靜地一個人笑,一個人說話。”
“葉一的話是什麽意思?”
“沒什麽意思,只是把我看到的說出來罷了。”
“哦,這樣。今晚有什麽好吃的?那個小鬼可是聽說你們這裏的素齋好吃才來的。”
葉一輕聲嘆了口氣,“吃的有,好吃的卻沒。怕是要讓他失望了。”
我沒有偷聽下去,回去的時候,正好碰見夏目和貓。
貓咪說這座寺院挺安靜的。
“挺安靜的不好嗎?”
夏目怔怔地看着貓。
貓咪小拳揮了過來,“你能不能給我長點心啊,老是粗心大意的,老是惹麻煩。我告訴你,你走哪兒得帶着我,不許一個人亂跑。”
蒲蘿寺應該不會有古怪的東西了,名取說他已經清除了。
夏目不知道緊張什麽,但是貓咪讓他小心點總是好的。
阿英被屋裏多出的一只肥貓給吓了一跳,不過是我們帶來的,只說它在包裏睡着了。阿英又看了一眼,笑笑說沒什麽,反正寺院地方大,只要它不跑丢就行了。
他喊我們去吃晚飯。
名取和老和尚已經在齋堂裏坐着了。名取招招手,要我們坐過去。夏目抱着貓乖乖地走上前,而我瞥了他一眼,坐在阿英的身邊。
“月還在生我的氣嗎?”
我看着名取,眼珠轉轉,“哪能呢?難得你這麽大方這次總算想着把我帶到這麽荒涼的地方來散心。我哪會這麽不識好歹呢,是吧。你看這地方多好,破得我都,都不知說什麽……沒事,沒事。”
名取扶着額頭勉強笑笑,“快吃飯吧。月,我記得你是吃素的,正好他們這的素齋不錯,你多吃點。”
我白了他一眼,小聲嘀咕,“誰說我是吃素的?”
菜裏有芋頭,我撿開了,被阿英看見了,他問我,“你不吃芋頭?”
“你喜歡?”
“還好吧,我不怎麽挑食的。”
聽他這麽說,我把碗裏所有的芋頭都扔給了他。
名取笑眯眯地,“月,不可以這樣哦。”
他說晚飯是葉一親手做的。
我讪讪地點頭,準備把芋頭都拿回來時,老和尚卻坐了過來。
他把碗裏的芋頭都扔給了阿英,“我也讨厭芋頭。”
看得我們一楞一楞的,名取原本還想說我什麽的,都知道該怎麽說下去。
葉一問我,“你喜歡吃什麽?蘑菇吃不吃?”
我不是很明白地點點頭。
葉一笑了笑,對阿英說,“明天你去山裏摘點蘑菇。”
“師傅,山裏沒了吧?”
葉一叫他去找找,“明天一早會有大霧,散得很快,你往西邊找找。”
阿英看看我,點點頭,“嗯,我明天會早點走。”
名取說,“葉一,你們也太寵這個家夥了吧。”
葉一和阿英相互笑笑,“我也喜歡蘑菇。阿英,你多弄點。”
名取實在不知道該說什麽好,他說不過那對師徒,看着我時臉色都不怎麽樣。
我飽了,帶着貓先回屋了。
“臭小子,你帶什麽好吃的了?”
都在包裏,倒出來以後,讓貓盡管翻個夠。
“你不吃嗎?”
“我又不是你,沒了大魚大肉就活不了。我不過是想出來透透氣。”
貓要啃肉腸,袋子撕不開,“秋荷,你有時真的挺奇怪的。”
“是嗎。”
它古怪地看了我一眼,繼續撕袋子,“你這人說翻臉就翻臉,誰都不放在眼裏,讓人真不爽。不過,夏目更讓人不爽,老巴交又磨磨唧唧的。”
我實在看不下去它還沒有撕開的袋子,“我怎麽聽着你好像在罵我讨人厭呢。”
它滿足地舔着,“我是誇你呢,你小子怎麽和夏目一樣笨了。”
“是麽。”
我笑着自己,“非常不受用。”
第二袋開了,我問它,“誰也沒有強迫你,夏目也沒。是你自己自作自受。”
“什麽?”
含糊不清的嗓子裏吞着肉腸。
“也許有天你也會把命搭進去的。”
至今,我都不願相信當年的那雙冰冷的小手有天會長大。
晚飯後,阿英提着燈籠和名取找我去看塔。
“白天不看大晚上看的什麽塔啊?不去。”
我嚷嚷着要睡覺被名取拽着,夏目和阿英跟在身後。
“小東西,別怪我沒提醒你,要是你今晚錯過了,可就再也看不到了。”
我哦了一聲。
見我沒有甩臉色,名取聲音難得溫柔了些,“你今晚吃得不多,等會兒要是餓了,去我屋。”
“去你屋?孤男寡男,幹柴烈火,會出事的。”
他在我頭上揉得很疼,微微握緊了我的手,“你這小東西腦子裏成天都在想什麽啊?你看夏目多老實,多學着點。”
“你喜歡夏目那樣的性格?”
“老實,聽話,又懂得體貼別人,誰會不喜歡呢。哪像你,動不動就吱牙咧嘴的,還甩臉色。”
我低下了頭,“你喜新厭舊了。”
名取蹲下來,“月,你這個小腦袋瓜究竟在想什麽啊?”
看着他認真的樣子我笑壞了,湊過去,“那你今晚洗幹淨了在房裏等我,別穿太多了,脫得麻煩……”
名取呵呵地笑了。
在我黯然不知所措的時候,還好名取沒有松開手。
夏目和阿英走在了前頭,叫了起來,“快看,前面就是蒲蘿塔。”
因為夜黑,我們根本看不到什麽。
“黑呼呼的什麽玩意嘛!”
名取在耳旁小聲說道,“你這小東西對什麽都沒耐心。特意帶你們出來散心,你要是再這樣撇嘴下去,我的心會碎的哦。”
“把燈都吹滅吧。”
我和夏目不知道會發生什麽,帶來的幾盞燈籠都被吹滅了。
勉勉強強感覺到身旁有人,卻看不清。山裏的風吹得冷嗖嗖的,我冷得有些發抖,好像夏目也在抖。
所有人都呆住了。
蒲蘿塔出現了,發着綠色的光,一閃一閃的。
“鬼火?”
名取說是,也不是,“它們只在晚上才出現,具體它是什麽,沒人知道它的真面貌。有人說是屍油燒的火光,也有人說是一種幼蟲。”
我看得呆了,“連你也不知道那是什麽嗎?”
“等你白天看過就會知道,它根本就不想讓任何人靠近。”
沉默很久的阿英幽幽說得很迷茫,“蒲蘿究竟是人還是妖呢?”
第二天被吵醒了。
“貓咪老師,拜托你不要上竄亂跳的好不好?”
“你別,別亂翻東西啊。”
“都叫你住手別翻了,你怎麽不聽啊?”
我頭昏昏地睜開眼睛,昨晚去找名取後被他說得眼淚汪汪的。
一大早他就不在屋裏了。他走的時候好像說過要去看看蒲蘿塔,昨晚的事情都讓我們驚訝不已。我披好外衣出去,葉一在掃院子。
他放下掃帚,“放心,阿英一早就去山裏了,必有收獲。”
我不知該說什麽,“其實我……”
他笑笑,“你不吃,我也要吃的。”
我猶豫也沒人陪着去,“他不會有事吧?”
葉一依舊不在意地笑笑,“真要是摔死了,也是他的命。不必放在心上。”
早飯我不想吃,葉一并不勉強。
我只披着外套走出去,他叫我記得回來吃中飯。
我四處瞎走,本來是想去蒲蘿塔的,發現不知道路怎麽走。随便找了個地方坐着,吹着山裏的風。
月,你不能老想着自己,總該為別人多想想。
名取昨晚一直這樣說我。
後來見我不吭聲,他也不說了。
我心裏難過得整晚沒睡好,我沒有怪他,只怪自己。如果一開始就認識他們,我可能就不是現在的自己了。
風吹得脖子涼涼的,我擦幹眼淚準備回去。
聽到有人過來。
我藏到樹上準備吓吓他。
葉一去喂他養的魚,夏目還在逮那只貓,阿英去了山裏。
嘭。
我跳到了他身上,吓到的不僅是他,還有我。
“臭小鬼,你給我下來。”
我在他身上嘆了口氣,“我是小鬼,但我不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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