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林深處

“你看你,這麽快開門,我們一點準備都沒有,本來可以把單光義诳進來,迂回一下。”穆濟河道。

外面又開始吵鬧與叫罵。

晏然罵他:“閉嘴,什麽時候能正經一點?”

穆濟河道:“我一直都很正經啊,我說的難道不是正經的事?好吧晏兒,你別急,哥這就去把單光義骟了,從源頭上解決問題。”

他拔出寬劍,厚重的鋒刃由黑鐵打造,金剛不壞。這把劍是他的游俠師父所贈,沈育還沒來得及問他,怎麽今日随身帶着。穆濟河是個天生的壞小子,也許壞人之間都存在心靈感召。

沈育問:“除了正門還有別的出口嗎?”

丁蔻答:“沒有了。”

“還可以飛,”穆濟河抓着晏然肩膀将他推到沈育身邊,“你帶這倆從後院翻牆走!”

柴門劇烈晃動兩下,砰然倒地,一地煙塵。

沈育一手撈丁蔻,一手去撈晏然,那小子卻已經哇哇大叫着沖出去,不知什麽時候揀了根柴火棍,氣勢一往無前。

單光義的幾個家仆,見主人挨打,美人家裏又出現幾個莫名其妙的男人,不消吩咐,立時兇神惡煞,拳腳相加。

缽大的拳頭落在晏然身上,那不是傷點皮肉的事,穆濟河用劍背狠狠劈出去一個,提着晏然後領,大怒:“你幹什麽?!”

晏然喊道:“姐!你走啊!”

丁蔻揮舞一把舀子,扇開來抓她的家仆:“後院是別人家院子,就從正門走!”

木頭舀子打人也痛,家仆臉上立刻紅腫,又被丁蔻一腳踹中下面,徹底撲了。

單光義從正門進來:“正打着呢?爺都破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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迎頭一個高大的蒙面男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劍柄跺擊單光義腹部,腔調又冷又硬:“正打着呢,邊兒待着去。”

丁蔻與晏然在沈育手裏像兩只并腳兔子,被他提溜着飛快閃出門外,穆濟河也要撤,冷不丁重劍被鉗住,掌心割破的血順着劍鋒淌下來。

單光義單手捂着肚子,卻是已經回複氣力,像座巨山,在穆濟河面前顯現出雄偉的身形。

“好多年沒人敢招惹我……”

穆濟河冷冷道:“試試看。”

三人腳不沾地,跑過濯井坊街道。鬥毆的動靜引動鄰裏,窗扇悄悄開啓縫隙。

“到坊外去,我的馬車停在那裏!”

晏然急剎停住,回身又往丁家跑。

“回來!”沈育大吃一驚。

“那是我姐!不能讓穆濟河領了功勞!”

轉瞬消失在巷口。

沈育都急死了:“想什麽呢!這時候還鬧矛盾!”

丁蔻道:“他倆誰也舍不下誰,我看,是逮着一個,能抓一雙。”

馬車靜悄悄停在坊門,拴在拴馬樁上。沈育撩開簾子,讓丁蔻坐進去,老炊婦等得快瞌睡了,眯着眼将丁蔻瞧了瞧。

“不能把他倆留在這裏。”丁蔻仍是擔心。

沈育道:“你走脫了,他們才算做了件有用的事,你可別下車。”

他坐在車轅,鬥笠半遮住面孔,撥轉馬頭,随時準備離開,看眼身後,街面上不見晏然與穆濟河的影子。

不快點走,被單光義追上來,就走不掉了。沈育緊攥着馬鞭。

忽然巷裏一聲嚷嚷:“青天白日!強搶民女了!”

人不知從哪裏出來,越聚越多,看熱鬧,推搡起來。

一時間混亂不堪。坊門被堵住,抱頭鑽出來兩個人。

穆濟河一手護着晏然,先把他送進馬車:“快走快走!”

沈育一揚馬鞭,縱馬離開濯井坊。

馬車裏,四個人面面相觑。老炊婦慢悠悠掏出一條手帕,遞給穆濟河:“後生,擦擦血。”

穆濟河道了謝,端過晏然的臉,拿帕子小心擦掉幹架時沾上的灰。

晏然拍掉他的手:“給你擦血的!”

穆濟河眉角破開一道口子,鮮血蜿蜒到下巴。單光義是正兒八經行伍出身,練家子的,穆濟河卻是半文半武,哪樣都不精通,碰上單光義實在不幸。

好在沒有纏鬥太久,只有些皮肉傷。且沒叫單光義看見他們的臉。

沈育一路離開城裏,駛向郊外,停下車。

“你倆先回吧,我把丁姐送去嶂山,避避風頭。”

晏然與穆濟河下車來,丁蔻仍留在車裏。三人已得知沈育此行的目的,沈育的原義,就是請董賢收留丁蔻幾日,等過了這陣子,看能否再回來,或者另尋個安穩鄉落腳。

“把姨姨也送回去吧,”丁蔻說,“山裏路難行,老人家腿腳不便,砍柴做飯,我也會,總不能白吃人家的米、睡人家的屋。”

一行人便在郊外告別,穆濟河與晏然攜了沈家老炊婦,換另一條路回城去。沈育則駕起馬車,沿着紅楓遍地的山道,進入北邊峰巒起伏的地界。沱河近在眼前,馬車伴随着細水涓流,彙進沱河洶湧的波濤。人煙逐漸稀少。

出城往山裏走,一天一夜,就到了嶂山腳下。

夜裏錯過了借宿的人家,不得已歇在車中,沈育靠着車轅打盹,兼之守夜。山裏清風吹拂,夜空比城中更明淨,星河橫貫南北,此時無論是南邊的沈育、北邊的梁珩,抑或是更北的晁國人,頭頂都是同一片繁星照耀。

群峰如簇,指向北邊。沈育無端又想起梁珩,他曾說想去冬天裏有雪花飛揚的北邊看看。他總是被困在宮中,哪裏也去不了。

嶂山非是一座孤峰,而是一條山脈,綿延數十裏,山高林深,道路在懸崖峭壁間,歷來難行已極。因此來的人少,住的人更少,不論多少人馬,一鑽進嶂山裏,頃刻如泥牛入海,再尋不見。來嶂山歸隐的隐士,稱為真隐士,因着不論名聲多大,官府是決計找不到他的住處的。

沈育依照老爹的描述,披荊斬棘尋到董賢的茅草小屋,馬車是進不來了,停在外頭,他與丁蔻鑽進叢林。

屋前雜草及腰高,門檻上生着一層濕苔。看樣子,門只是個擺設,從來也沒人進出過。

一叩門,縫裏驚出安家的蟲子來。

半天沒有回應,沈育忍不住嘀咕,莫非人已經餓死了……

片刻後,縫裏露出一只眼睛。

沈育:“董先……董叔,我是沈育,您還記得我麽?”

眼睛走了。

門外二人:“……”

沈育又叩門:“家父沈矜,差我給您送炊婦來的。”

“退後退後。”門裏聲音道。

接着一聲巨響,門板整個被拆下來。

“嗨呀,”門後蓬頭垢面的野人說,“戶樞遭蠹了。進來吧。”

門裏與門外并無甚分別,屋裏也長草,野雞亂啄,兔子成窩。

走過穿堂,是一處汲井院子,擺開一堆柴火,野人僅着襦袴,握一把斧頭,正在劈柴。一斧頭下去,先閃了腰,哎喲叫喚起來,地上全是亂七八糟的廢木頭片,半點不成樣子。

沈育趕緊把人扶進裏面的屋子躺下。睡覺的屋子倒是收拾得幹淨,卷冊堆成山,筆杆亂扔,還有不少信封草紙,都是各地寫信給董賢毛遂自薦的,虧得信差找得到地方。

“沈玉,我前年送過你的野花簪子,你收着了麽?”

沈育無奈:“董叔,我是個男人,您這回可千萬記住了。”

“我知道我知道,”董賢撥開成绺的髒頭發,露出眼睛,“現在知道了嘛。你長得俊,比你爹好看。外面那個女人是你夫人嗎?”

沈育道:“是請來照顧您的!我哪裏來的夫人?!”

“那麽個小娘子?”董賢掏掏鼻孔,“不成不成,她能做什麽?她會做飯洗衣,會砍柴打獵?”

外間院子裏一頓噼裏啪啦。

兩人出門看,只見木柴劈得整整齊齊,碼成摞,丁蔻綁着兩只袖子,丢了斧頭,幹淨利落逮着雞翅膀,山雞在她手裏吓得亂蹬腳。

“今晚吃燒雞麽?”

董賢與沈育對視一眼。

丁蔻廚藝好得很,釀酒的手藝更好,最好的是,她管董賢叫老爺。董賢一個獨具山野的閑散老頭,多少年沒被這麽叫過了,當即十分高興。

丁蔻總算在這小破院子裏,收拾出一間自己的屋子,好在前任老管家留下來的屋子,還能住人。

夜裏,董賢流着熱淚,吃上了連日來第一口熱飯,下飯的是雖缺乏調味料,仍不失美味的烤雞腿。

聊起沈矜,自是無比感謝,尚不知道這位“什麽都會”的廚娘,是來他家避難的。

董賢其人,外界傳得神仙一般,吸風飲露、洞察天機,實則不過是個手不能提肩不能扛,每日與野雞野兔處一窩的廢老頭罷了。丁蔻來時,得知自己是托庇于董先生,一度有些忐忑,眼下已将董賢視作與尋常酒客無異。

只是要金貴一些,需得輕拿輕放,好讓他編撰完成舉世矚目的《人物品藻》。

臨走前,沈育修好了那扇只能拆不能開的門,又與丁蔻攜力清理了雜草。董賢甚是喜歡這個侄子,下次還歡迎他來,順便帶上幾壇子好酒。

晨風微雨裏下山去,曦光溢出山頭,盈滿山坳,其間一汪碧藍的湖水,粼粼波光如碎銀綢緞,夢境一般。董賢便是在這湖裏洗澡,挖出了山神之眼。後來到了梁珩手裏,又進了亓國國庫。

不知怎的,沈育又想起梁珩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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