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臨江觀

涼秋,紅楓金菊正當時,滿城盡帶黃金甲。

沈育在郡守府,他爹的案牍旁,得了張自己的公案,做些謄抄、記錄的工作。漸漸也認識了許多官員,開始學着與之打交道。

在府衙裏做事的,宋均是正式任命的主記,晏然與沈育一樣,也是打雜,來的時候更少,還要顧着書院那邊聽課。

偶爾來幾次,前腳方至,穆濟河必然後腳就跟來。沈育常常對他二人無語,教訓穆濟河道:“閑雜人等總往公署跑,想做什麽?拉關系嗎?”

晏然不知又躲哪兒去了,穆濟河順勢賴上沈育,偷他茶水糕點吃。

“丁姐呢?山裏過得好嗎?”

沈育斜他一眼:“我怎麽知道,又不常通信。山裏什麽都缺,怎麽過得好?”

穆濟河便說:“我總覺得,那天其實沒必要送她走啊。你說,你堂堂郡守公子,搶女人而已,還怕他一個少府史?大不了把丁蔻搶回你家去,單光義還敢上沈家要人?不怕老師把他辦了?”

真行,沈育懶得搭理他,心說真是看熱鬧不嫌事大。

來的次數多了,有次撞上來府衙公幹的單光義,吓了沈育一跳,正想叫穆濟河與晏然回避一下,穆濟河卻坦坦蕩蕩、目不斜視。

穆濟河眉毛上的傷疤早落幹淨了,上回蒙着面,料想單光義應認不得他。果然與單光義擦肩而過,誰也不見異樣。多日以來,也不曾聽說單光義又有新的動作,看起來那件事就這樣過去了。

倒是沈育某次與沈矜同行,遇上單光義。

“令郎的身形……像是在哪兒見過?”

沈育不動聲色,背上一滴冷汗。

單光義又說:“身板夠硬,是個練武的好材料,哈哈哈哈。”

虛驚一場,原來只是奉承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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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矜要接路甲的攤子,事先便做了不少準備。所謂上梁不正下梁歪,汝陽風氣如何可想而知,除卻那些被朝廷免職或收押的大蠹,還有些拿蠅頭小利、與人行方便的文員或差吏。

這些人所得甚少,犯的事也沒有多了不得,卻不能放任自流。如何處置他們,令沈矜很是一番頭疼。

某天與沈育談及,說道:“一點小錢,充公,連錢庫的漏風都糊不上,倒顯得我鐵面無情。”

沈矜有意無意,已開始與兒子談論公家事物,晏然在一旁聽着,并不插話。

沈矜問:“你看怎麽辦?”

沈育道:“勿以惡小而為之,當然不能放過。”

“問題是把握好度,切勿小題大做。依照處理路甲一派的手段,那就罰不當罪了。”

“但若是輕拿輕放,又會失之威嚴,難免再犯。”

“是這個理,”沈矜點頭,問,“晏然,你有什麽想法?”

晏然老實說:“充公吧,蒼蠅腿再小,也是肉。”

沈矜與沈育都笑起來。過得一會兒,沈育沉吟道:“我有個想法,不太成熟,說出來給大家參詳——将這些差吏,得利多少,一一入賬,并不是充公,只作個記錄,表示大人對他們的行為都心中有數。暫不作計較,是大人寬宏,給一個機會,日後若再有人以利謀好的行為,如實上報,便可在賬上免去一筆,消了賬,才算抵罪。”

沈矜聽得一笑,看看兒子,将之記下來:“不失為一個辦法。”

柿果熟透的日子,沈矜提出一起去城牆上走走。汝陽立于水之北、山之南,已有千年歷史,文字記載以前的上古三皇五帝時期,沱河平原一年成聚、三年成都,歷代的殘垣一層壘一層,承托起如今高逾三丈的巍峨城牆。

城中俱是低矮的平房,唯有城牆四面建有高聳的角樓,以便瞭望。東邊角樓可以遠望繞城而走的沱河波濤,是以稱作“臨江觀”,沈矜與沈育登樓便是在寒涼的秋夜。

暮色下,千家萬戶亮起燈火,正如天上星河在人間的倒影。沱河黑水翻湧,奔騰向傍晚紫雲缭繞的天際,水汽彌漫原野。北邊嶂山卧伏的龐然身影,沉默中投以注目。

登臨高樓,秋風蕭瑟,平野遼闊。

父子二人各添了件保暖的衣衫,不知不覺已近深秋。

沈矜道:“北面看,是什麽?”

北邊是擋住視線的高大山脈,山上浮雲絲絲縷縷,雲後是半掩的明月。

沈育答道:“北邊是望都城,然後是涿水,是上都。”

沈矜笑了笑:“未料你志向很快就變了。從前說什麽,要繼承書院,發揚光大。如今是南邊的小子已不入你眼,想去教北邊那位?有什麽好的,你也看到了,公務繁忙,案牍勞神,未必是你想要的生活。”

沈育安靜聽父親教誨。

“如今形勢內憂外患,外有北晁虎視眈眈,內有閹人把持朝綱。咱們在儲宮一歲有餘,曾不見制诂出于金銮殿,陛下不臨朝,三公不佐政。即使有心請來士族經師為太子講學,最終也不免明升暗貶,遭受驅逐。此其一也,更要緊的是,北邊武人朝廷素來兇狠霸道,恨不能鯨吞大江南北的土地。南亓疲敝,是他們可遇不可求的好機會,有識之人決計不會錯過。眼下是他們的太子也出了問題,太子者國本也,尚且自顧不暇,一旦料理妥當,緩過勁來,我們就要直面強敵了。”

浮雲蓋過彎月,一時間嶂山與沱河都隐沒在陰暗中。

沈矜道:“以你之見,北晁與南亓,哪一邊能先一步解決國內問題?誰得搶占先機,回複國力以應戰,這将決定戰事的勝負。”

這個問題,想必正是執政大臣們傷腦筋的。然而不論怎麽自欺欺人,答案都不言而喻。

皇帝驅逐太子,權力仍在皇帝手中,比之太監将皇帝父子驅逐出權力中心,情況又大不相同。

“若說辦法,也不是沒有,”沈育道,“我見王城上至三公,下至百姓,都對三權閹心存不滿,之所以無所行動,乃是因為權閹把持五千南軍,控制威脅城中人身性命。朝中無人能夠抗衡,朝外卻大有強将在,令川南王率軍勤王,清除宦官,可以還政于民。”

川南王梁璜,是先桓帝梁瑫的兄弟。桓帝鎮守涿水四鎮時,梁璜年紀尚小,在他手下當一員小将,陣前拼殺,也相當武勇。桓帝即位後,梁璜更是接過王位,扛起抵禦北人鐵蹄的王旗。如今涿水四鎮在他的治理下,全民皆兵、兵田屯糧自治,已有五萬軍衆。若是清君側,對付區區五千南軍,應當不成問題。

問題是,沈矜道:“清君側,清的是誰?陛下身邊,誰是弄臣奸佞?”

這話說得好。皇權旁落,并非一朝一夕之事,緣起文神皇帝即位之初,委宦官以重任,不得不用權勢作為回報。久居深宮,身邊除了宦官還能信任、任用誰?更別說病重以後,連解绫館的食客都知道,皇帝靠着太監的祖傳秘方,才能緩解一二。

這般倚重信任,誰敢說是奸臣?只怕是會被反咬一口,先成了刀下鬼。

何況沈矜還不知道,始興郡的守備軍,也被閹黨的徐酬所掌握。足足兩萬,加上王城的五千,人數不可小觑。

如此一計較,勝算便又添了變數。

“兒子,”沈矜嘆一口氣,“你若要跟了殿下,這些就都是你要面對的難關了。”

沈育只是一笑,頗有些舉重若輕的風範:“我都怕了,丢下他,他身邊還有誰在?爹,你兒子也不是不能成事。”

“好啊,”沈矜拍拍兒子脊梁,揮袖一指北方蒼茫大地,“所以今日帶你來這臨江觀。黑雲遮天日已久,前程唯有一登樓。”

十月降霜,着裘衣,人家添炭火,應對南下的寒冷之風。一夜之間,城中花草歸寂,只剩菊梅。

屋裏燒着炭,沈育坐在案後寫過冬書,厘清汝陽郡歷年來與周邊的煤炭買賣,忽然一群人闖進來,驟風吹的炭火噼裏啪啦一陣。

陳恢大叫:“當官的人就是不一樣!屋裏燒的炭都比咱們暖和!”

卻是學塾的同窗們,連宋均也在,推着周纡,起哄将他拱入屋中。

沈育放下筆,收了硯臺,以防他們撞到潑墨損害了自己的心血。

“怎麽了?”

“別收別收!快拿出來!”陳恢又從案底掏出硯臺與木牍,笑得不懷好意,“周纡,來來來!爺爺賜你一首情詩,去給你相好念念,保準就為你才華所傾倒了!還談什麽功名利祿,有情飲水飽!”

同窗們哄笑起來。沈育頓時看明白了——周纡的戀情曝光了。

周纡滿面通紅,不知是氣憤還是羞惱,晏然與穆濟河一左一右,架着他拖近書案。

“你小子不厚道!”穆濟河道,“有了心上人,也不和兄弟分享!”

周纡一個老實人,難得冒出髒話:“這要怎麽分享?!”

晏然難得和穆濟河出現在同一屋,笑嘻嘻的:“你別管他,周纡,我也友情送一首情詩,算是給你倆的份子錢!”

周纡要瘋了:“都說了!八字還沒一撇呢!幹什麽你們,放開我!”

穆濟河把他按在書案旁坐下,這邊陳恢才思泉湧,已寫得一首,衆人強迫周纡聽他朗誦。陳恢深情款款念道:

“嬌春楊柳含細煙,問媒争我金姻簽。桃花紅遍沱河岸……”

他故意停頓,引得衆人都屏息等待——

“折向盈盈小窗前!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周纡的相好,喚作盈盈。不說沈育也知道,毗鄰多少年了,學塾對面賣魚的人家,那個說話也細聲細氣、模樣也小家碧玉的女兒,就叫盈盈。

滿座哄堂大笑。

周纡頭上冒蒸汽,簡直怒不可遏:“放屁!誰争你金姻簽呢?你也有人要?!”

陳恢道:“不是争我的,是争你的,你這樣給那小丫頭一念,人家一聽,原以為沒人要的書生,想不到這麽搶手,說不定頭腦一熱就允了你了。這是擡高你的身價,懂不懂?你這傻子。”

“我們是兩情相悅,不搞這些虛的!”周纡強調。

“好好。”陳恢投降。

“讓我來寫一首,”晏然興致高昂,“育哥兒,給我筆墨。”

沈育哭笑不得,将木牍與筆一并遞給他。

衆人圍着晏然作詩,靠得太近,被穆濟河擠開,霸占了最近的位置。晏然寫一句,衆人便哄笑一聲,晏然自己都面紅耳赤,這些小子一個比一個不經事。穆濟河看得眼紅:“寫的真好。”

沈育也好奇,忍不住想湊過去。

“去年仲夏與君別,今年夏過又一秋……”

晏然停了筆,衆人茫然擡頭。沈育臉色頓時變了。

陳恢在沈育書案下翻木牍,翻到一片寫了字的,就這天光朗讀:“若為化得身兩處,随風直到北城頭……”

一時無聲,宋均看看陳恢手中木牍,又看看沈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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