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寄相思

寫得其實模棱兩可,沒人能一下琢磨出來是什麽意思。除了陳恢這個人精,在衆人疑惑時,他眼睛一轉,立刻就抓住關鍵——“沈育?你和誰好上了麽?這傷春悲秋的,想誰呢?”

并手一揚躲開沈育搶木牍的動作,大喊:“抓住他抓住他!好小子!肯定有事瞞着咱!”

頓時圍着周纡的人都來抓沈育,七手八腳将他架住。

“陳恢!”沈育火上頭,“你敢翻!”

宋均向來和稀泥:“怎麽了這是……阿恢,你別動他東西……”

“嚯!”陳恢翻了好幾張木牍,又找到一片寫了字的,這下如了他的意。

“念念!”

衆人起哄。

沈育飛起一腳,木屐都踢飛了,陳恢偏頭避過。

沈育:“閉嘴!”

陳恢:“霜裏登樓未可尋,不見前程見月明……”

七八個人疊羅漢似的壓住沈育,人牆裏伸出一只手。宋均直呼:“快起來,壓死人了!”

“縱使高樓風缭亂,浮雲盡頭是……?”

木牍上,最後兩字被連着表皮刮去,露出梨木白色的內芯。

“是什麽?”衆聲催促。

沈育終于爬起來,眼疾手快,從陳恢手中奪回木牍。然而陳恢早就看完了,任他拿去,心念電轉,笑道:“是卿卿?是卿卿!沈育,你登樓望遠,別是望的誰家女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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卿卿二字,續得真是巧妙又暧昧。登時大家都會意地嬉笑起來。只有宋均還保持清醒,懷疑道:“這兩詩,乍聽之下,沒什麽不對啊。阿恢,你別亂說話,我和育哥兒一直在一起,他可沒機會認識哪裏的姑娘。”

晏然也道:“是啊,聽上去,是在想念北邊的朋友吧?望都城裏認識的,是鄧飏嗎?我也認識。”

陳恢也不計較:“是嗎?無所謂,我看沈育這首卿卿寫得好,既然他望的是別的,叫周纡望一望盈盈,也是可以的吧?周纡,你就寫這首了,浮雲盡頭是盈盈,一準兒叫她感動得熱淚盈眶!”

周纡臉紅到脖子根兒,一邊嚷嚷着不可不可,不能借花獻佛,一邊拿眼觑沈育。

只見沈育也不說話,看上去既沒有被陳恢惹惱,也不如周纡那般忸怩,沉默幾息,将兩塊木牍丢廢物似的往周纡面前一丢。

“随意。”

木片磕在書案上,低沉的響聲。

同窗們七嘴八舌,終于叫周纡滿載而歸。

書房重新安靜下來,沈育盤膝而坐,慢騰騰收拾被翻亂的木牍,夕陽斜照進門檻,落在書案上,兩塊木牍詩上。

“寫給誰的?”

宋均的聲音在身後。

沈育沒回頭,依舊整理桌案。

宋均說:“為什麽不寄給他?”

沈育淡淡道:“得了吧。”

宋均笑了笑:“你不寄給他,怎麽叫他知道你的心情?你們兩人,還像小孩兒似的,非得互相陪着。一個要離開另一個,就鬧脾氣。我說呢,怎麽走的那天,沒見殿下來送你。”

沈育又不吭聲了。

“我陪你去吧,”宋均說,“把它寄了。浮雲盡頭,是誰呢?”

末尾缺的兩個字,大概是寫上去,又被沈育塗了,塗了也不滿意,幹脆拿刀刮了了事。

他将兩塊牍片疊在一起,黝黑的木皮上,字跡新鮮。

他希望梁珩收到時,是開心的,如果還在怄氣,能原諒他,也很好。

快入冬時,趁着沈矜不管事了,書院撺掇着周纡去向心上人剖白。衆人獻出的各種情詩也好,情歌也罷,揉雜成一篇四不像。

這天,沈育與宋均也從郡守府溜號,前去圍觀。書生們腦袋一個重一個,擠在門後,周纡被他們推到街上,對面就是那家魚販子。今日聽說不做生意,一家三口在院子裏晾曬冬被。

“快念!呆子,念啊!”

陳恢扔出一顆花生,正中周纡後腦勺。衆人哄笑。

周纡清清嗓子,開始唱晏然給他寫的家鄉情歌——

“月子彎彎照九州,幾家歡樂幾家愁。

幾家夫妻共衾眠,幾個飄落在外頭?

三更三點月照樓,手掀羅帳挂金鈎。

情哥問妹哪頭睡,雙手彎彎作枕頭。”

銅鑼嗓門兒唱得跟喊似的,左鄰右舍都驚動了,出門查看。

門後,數人憋笑憋得不行。

魚販家門闩也一陣響動,一個女聲說:“誰在外面嚎喪?”

又一個女聲說:“沒……沒事吧,娘,用不着出去。”

這個明顯年輕很多,恐怕就是盈盈,顯得很是心虛,大概已經聽出是情郎的聲音。

“快接着念!”陳恢指揮道,被穆濟河一把捂住嘴:“他追求姑娘你追求姑娘?管的人家!”

周纡繼續道:“見不到你時,我心裏念的全是你,想起你時,便如吃了蜜似的,你在我眼前,我就心花怒放,看不見別的景色。盈盈,我想清楚了,愛情是月亮光,不能掉進溝渠裏。從前因着我自己沒有骨氣,害得我們見不得人,可是我們沒有錯,何必躲躲藏藏!別人許諾給你家的,我也可以!他們出銀我出金,他們擡轎我駕車!我發誓,窮盡我畢生所學,一定拜官挂印,衣錦還鄉,将你明媒正娶!”

“膽子真大,”晏然小聲說,“我都不敢這樣說呢。”

周纡學的不錯,晏然學的更好,拜官挂印、光宗耀祖,是他們一輩子的追求。

魚販家門開了,周纡馬上聲音都不穩了:“盈、盈盈……”快步迎上前,照面潑出一盆水,澆了周纡一個落湯雞。

哐啷,柴扉重新關上。

“窮秀才!少來招惹我女兒!”丈母娘在門裏說。

手中草紙轉瞬化成紙漿,墨汁糊了一手,周纡愣愣站着。門後,衆友人面面相觑,都對周纡戀情的艱難程度望而卻步了。

穆濟河道:“沒錢娶不了媳婦嗎?”

最窮的晏然道:“不然呢?”

穆濟河:“你嫌棄窮人家嗎?”

晏然:“那倒沒有。”

穆濟河便笑:“那咱倆都娶不了媳婦,可以搭夥過日子。”

陳恢看不下去,要去把周纡拉回來,沈育眼尖,瞧見柴門一動,把陳恢按住。門開了,一個年輕姑娘提裙走出來。

周纡仿佛成了塊木頭樁子,話也說不出來,動也動不了,呆呆将姑娘望着。門裏道:“盈盈,回來。”

那姑娘只不理會,走到周纡面前。賣鹹魚人家的女兒,圍裙幹幹淨淨,迎面帶來的風有着清新的皂角味。

“你這呆子。”

周纡低下頭。

那姑娘又說:“你們讀書人,不是最講究言出必行?說了許你就是許你,怎麽會嫁給別的人?你是個木頭嗎?”

周纡又擡起頭。

“喲呵。”陳恢吹了聲口哨。

“快回去,當心着涼。”

“盈盈……”周纡拉住她袖子。

街坊鄰裏都看着,盈盈踮起腳,在他臉上親一口。

“盈盈!”母親呵斥。

盈盈樂呵呵的,回家去。周纡仍傻兮兮杵着。書院衆人蜂擁而上,簇擁着他凱旋。

沈育這才得知全貌,原是這家日前有媒人上門提親,對方是個富戶,做母親的很看得上,快允了人家,周纡這才着了急,這樣冒冒失失地表白心跡。

結果也在意料之中,依舊是感動了女兒,感動不了爹娘。

周纡在入冬時候被潑了一身水,第二天就咳嗽着來學堂,連講書的先生都勸他回去歇着,此人卻是個死腦筋,從前是為了一個人讀書,現在卻是為了兩個人的未來,怎麽也不肯歇着。

一副傻樣被陳恢嘲弄了一番。

然而他的所作所為也并非一番無用功,據說本來向女方提親的人家,聽安井坊的鄰裏說起,盈盈當街親了沈家書院的一個書生,兩人還許定終生,立即撤了聘禮,不提婚事了。

“你這是給了自己一個機會,卻斷了人家姑娘的退路。要是不能明媒正娶,就自刎謝罪吧。”宋均聽說後,教訓道。

一場鬧劇後,生活回歸正軌。沈育在郡守府的時間,遠比在書院時多,日漸地,晏然也更頻繁地出現在署衙。沈矜總擔心影響了他的學業,只有沈育知道他是為了躲穆濟河。

丁蔻走後,他倆還繼續鬧別扭,為了別人的事還能湊一起,要單獨相處是絕無可能。

晏然躲着不見,穆濟河就要堵人,到署衙去,往往晏然又遁地來,他只能向沈育抱怨。

“你看我的名字,三個字裏兩個都有水,晏兒也有四滴水,這可是同銘的緣分,要做兄弟的,他怎麽總是不喜歡我?”

晏然從門前經過:“你名字裏的水是河,我名字裏的水卻是火,自然是水火不容。”

穆濟河馬上閃身追出去,門外是沈矜和晏然站一起,他又蔫了。

沈矜拈着胡子笑呵呵地說:“不然不然,四點雖在下者,以煮為例,盡管用火,卻是在水裏煮,可見然字也有水之形。是你倆的緣分啊。”

穆濟河便得意洋洋,沖晏然使眼色,晏然視而不見。

“到底為了什麽?有事不能好好說清楚嗎?”

沈育與穆濟河各人嘴裏叼一根草稈,躺在沈家院子裏曬冬天的太陽,醉翁椅一搖一晃。

穆濟河深沉地嘆氣,半天,說道:“我也說不好是怎麽回事。那天周纡說,見不到時就想着念着,見到了就心花怒放……”

沈育瞥他一眼。

“晏兒老躲着我,我想,雖然我什麽也沒說,他可能已經察覺到了。”

穆濟河等了半天,不見沈育有所反應,不滿地踹他椅子:“你什麽意思?”

沈育吐了草稈,也跟着嘆氣:“我就知道是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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