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前車鑒
院裏,穆濟河:“真是拿他當親弟弟疼。”
沈育:“對呀,從來沒這麽耐心過。”
穆濟河:“對呀,他總和我犟,那是知道我不會不理他,你看他什麽時候對你們這樣過?”
沈育:“難道不是你太煩了麽?”
宋均路過院子,看見他倆,曬着太陽滿臉的愁容:“怎麽了這是?”
二人異口同聲道:“談論一輩子的兄弟啊。”
事實上沈育也說不好,他對梁珩好,梁珩就很依賴他,但穆濟河對晏然好,晏然只想躲着。人有各種各樣,人情也各不相同。
譬如周纡,雖然未來丈母娘看他百般不順眼,只要兩個年輕人互相愛慕,好像也能過下去。周纡染了風寒讀書卻愈加發奮,沈育挑了個休沐的日子去書院,搬自己的書具,不巧撞見兩人在無人的書房裏溫存。
祛寒湯藥擺在邊上,熱氣都快散盡了。
沈育:“……”
周纡馬上站起來,手足無措:“你怎麽來了?”
盈盈倒是大大方方,對沈育笑笑。和周纡比起來,這姑娘大氣多了。
沈育禮貌道:“我拿點東西,馬上走。你們繼續。”
周纡恨不得找條地縫鑽進去。
拿了一摞書簡出來,看見院裏榕樹背後坐着兩人。一人嘴唇貼在另一人臉上。
沈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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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什麽黃道吉日?
穆濟河反應奇快,聽見動靜就回過頭來,看見沈育。兩人相對靜止。晏然噌地起身跑出去。
“我以為今天沒人……”穆濟河說。
沈育真的無話可說。
沈育一臉冷漠,看得穆濟河心裏發毛,要去哥倆好地攬肩膀,被沈育躲開。
“經過人家同意了嗎,就親?”
穆濟河大呼冤枉:“他不同意我敢麽?我雖然膽子大,真惹火了他,上哪兒找媳婦去?”
沈育一陣頭疼。他到現在也沒搞明白,晏然穆濟河他都認識很多年,一夜之間變成這樣的關系,讓他覺得陌生起來。
穆濟河又有問題了,盯着沈育,不懷好意地笑:“我還沒說你呢。上次你說,你就知道是這麽回事……”
沈育心裏打了個突。
“你是怎麽知道?”
是夜沈育枕着雙手,躺在床榻,炭火散發着暖和的溫度。四下漆黑寂靜,白天穆濟河心領神會的眼神不斷浮現在眼前。
你是怎麽知道?
你憑什麽知道?
滾。沈育無聲地做個口型,試圖驅散聯翩的浮想,翻身睡去。夢裏不知從哪兒撿了只花貍貓,黏人得不行,貼着他鞋子蹭,又叼他的衣袖,翻過白肚皮讓他撓,眯起兩只眼睛,胡須一抖一抖。
喵叫一聲,天亮了。
一大清早沈育就蹲在天井院洗衣服,天寒地凍的,一時間竟不知道是被井水泡着的手更紅,還是臉更紅。
搓幹淨了,不敢晾在院子裏,想來想去,拿回屋裏炭火上烤。白色亵袴擰幹了水,像團鬼鬼祟祟的腌菜。
天,沈育挫敗地想。
和沈矜到郡守府去,遇見晏然與宋均正在府衙門口聊天。見到沈育與沈矜同行,晏然頓時臉就白了,如同見了鬼。直至沈矜神色如常,同兩人打過招呼,進得府裏去。
“我也去忙了,回頭見。”宋均別了他倆。
晏然心虛地觑一眼沈育。二人往府中耳房去,裏面放着沈育的公案。沈育也不知道說什麽,便依舊做自己的事,過了一會兒,晏然小心翼翼開口:“哥,你沒給老師說啊……”
晏然一向叫育哥兒,這會兒叫哥,可說是低聲下氣,好像做了什麽錯事,十分沒有底氣。
“我以為今天來,老師要把我逐出師門。”
沈育皺眉:“你躲穆濟河,就是怕這個?”
晏然快哭了,垮着臉。
沈育道:“這麽怕,還讓他親你?”
晏然又不說話了。
沈育便攤開沈矜審過的公文,根據他爹批的筆記,謄一份詳細的意見書,筆尖在竹片上懸停一瞬,說:“什麽時候你想說了,自己說去,我可不會代勞。”
得了這句話,晏然膝行上前,為沈育研墨以作感謝。
晏然是獨生子,家中兩代單傳,到得如今只剩他一個支撐香火。他怕沈矜将他逐出師門,更怕的是讓母親失望為難。這份心情像把鍘刀,時刻高懸頭頂,穆濟河怎麽會懂?他只以為晏然躲着他,是耍小性子,是一種秘而不宣的親昵,于是追逐愈起勁,逼得人無法拒絕。
沈育總覺得心中不踏實。
紙包不住火,周纡偷偷摸摸這麽久都被發現了,難保這兩人一個不小心就被捅出來。
同窗裏最愛管閑事的就是陳恢,沈育試探過他口風,覺得他應該還不知道。
這天春雨過後,枝頭僅剩的枯葉子零落在地,浸了水,可憐巴巴化作泥漿。天氣日漸變暖,但陰雲仍整天籠罩在城池上空。
廳堂中炭火裏烤着紅薯,沈家三口圍坐着,各做各的事。門前學生陸續來訪,是沈矜難得抽出空,為他們面批文章。
過來幾個熟悉的,沈育就擡頭聊幾句,又來一個,不太熟,名字沈育都記不得,正和沈矜閑話幾句,說起最近書院中諸子的表現。
“廉範師兄是最勤苦的,弟子着實佩服他。一時之勤奮,誰都可以,靡不有初,鮮克有終,日複一日的勤奮,卻唯獨只他。”
沈矜笑道:“晏然和周纡也是好的。”
“周纡,最近是尤其用功。晏然就算了,您不在,他總偷懶。”
沈矜自然很驚訝:“晏然不會的。”
“得了吧,他和穆濟河正好着呢,膩膩歪歪的,哪有功夫念書。”
“哎呀,水灑了!”沈母提醒兒子。沈育碰歪了杯子,半杯開水打濕袍襟,卻已然顧不上這些,直勾勾盯着那學生,幾乎把他臉上戳出血洞。
沈矜看看兒子。
那人于是了然:“哦,您還不知道啊。那真是我多嘴了。”
事情就是這樣被揭發的。
晏然與穆濟河被叫到沈矜面前。廳堂的炭火仍噼啪作響,屋中暖和隔絕陰雨,沈矜擱了一壺茶在火爐上煮着,熱氣還在醞釀,只有落雨聲聲,充斥着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氣氛。
穆濟河道:“先生,您找我們?”
沈矜示意爐邊坐席,叫兩人坐下。
沈育将他們被雨絲沾濕的外套交給仆役拿去烘幹,二人挨着坐,并手在火爐邊取暖。
“一到春雨時節,就不想出門。”晏然笑道。
穆濟河問:“先生有什麽吩咐?”
沈矜也烤火,兩只手翻來覆去地烤,半天才道:“聽說最近念書不用功?”
晏然一愣,穆濟河道:“哪裏的話,先生,晏兒可用功了。我才說他呢,又要做府衙的事,又要顧着念書,一天十二個時辰也經不住他用啊。結果他說,先生是為了給他鋪路,才交代的這些事務,怎麽樣也要做好。”
沈矜聽了點點頭,不置可否。
先生向來溫和可親,少有這般心事重重的模樣,兩人都覺得奇怪,然而沈育被老爹下了封口令,又不敢多言。
只聽沈矜沉沉道:“朱子語,教學者如扶醉人,扶得東來西又倒……”
“自從我上任郡守,書院的事管得少了,免不了許多疏忽。令你倆做出事情來,卻又不敢告訴我,是我這個做先生的錯。”
二人臉色登時變了。
“商人重利,書生重名。晏然将來是要做官的,濟河,你招惹他,實則是害了他的前程啊。”
到這地步,沈矜知道了什麽,已經不言而喻。晏然立刻就膽寒了,辜負恩師的愧疚與做錯事的羞慚,一齊壓着他低下頭。
相反,穆濟河就很鎮定:“耽誤了學業,是我們的過錯,先生,我們會好好反省的。”
沈矜道:“我問的是這個嗎?”
穆濟河笑道:“我和晏兒好上的事嗎?”
晏然打了個哆嗦。
“也就這幾天,老師,沒敢讓您為難。”
一冊書卷兜頭砸過來,在穆濟河腳下摔出響亮的聲音。沈矜面色沉凝:“你再跟我耍滑頭?”
沈矜說:“官府下征辟文書,少有考察真才實學的,大多依據民間聲望,無非孝悌二字。你二人都有父母健在,本身又是師兄弟,怎麽能做出違背人倫的事情?”
穆濟河不避不讓:“先生,我不懂,有嚴重到這地步嗎?書生嗜酒、嫖/妓的也不少,嗜酒、嫖/妓還能博得酒中谪仙、花街丞相的美名,與之相比,我與晏兒不過是尋常的合歡罷了。”
“陰陽失序,終非正道。古有高祖避戰耽于男色,又有哀帝禪位、成帝專寵,前車之覆,後車之鑒,怎麽你們如今還要蹈這覆轍?”
穆濟河道:“先生,請您明鑒。纣王酒池肉林,幽王烽火戲諸侯,能說是褒姒與妲己的錯嗎?可見從來就沒什麽紅顏禍水、藍顏禍水,而是嫁禍、遷怒罷了。”
晏然一句話也不敢說。
沈矜靜了一會兒,點點頭:“好,你是這樣想的。晏然呢?你也是這樣想的嗎?既然如此,你們兩個最近都不要來書院了,滾回家去面壁,想清楚了再說。”
堂下一片死寂。片刻後,穆濟河深深向沈矜行了拜禮,抽身而退,然而晏然還在原地不動,他退到門外,回頭看晏然。
撲通一聲,晏然竟跪下。
“先生教訓的是,”他鼻音很重,“學生知錯,以後不敢再犯。求先生不要趕學生走!”
他縮着窄窄的肩背,羸弱,像當年十一二歲,獨自在冬雨天來到沈府門前。窮苦出身的孩兒,全族唯一的希望寄托在他讀書出人頭地之上,哪怕凍死在雨夜,也要拜入學塾。他可能一時犯傻,卻不會忘記這份刺骨的初衷。
穆濟河站在門外靜靜看着他。
半晌,沈育心髒狂跳起來,聽得沈矜沉沉嘆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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