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

曉酒再次聽到蘇公子是在大雪紛紛的時節。墨城已有幾十年沒有下過雪。曉酒裹着棉襖哆哆嗦嗦的往墨城方向走。沒辦法，他最怕冷了，以往墨城都沒有過這麽寒冷的冬天。三月折來的柳枝最終枯萎，師父那日接過曉酒遞過去的柳枝，什麽都沒說。

曉酒去過一趟蘇家後院。那裏已經荒敗，只徒留下曾經的舊影。就連枯萎的柳樹都沒有。後來，曉酒才知道那裏一場大火把什麽都燒光了。有人看到縱火的人有一雙墨綠的眼睛。

因為師父派曉酒來買新年的年貨，師兄那家夥肯定一大早就溜到某個地方去睡覺了，所以這任務就只能扔給身材瘦弱的曉酒身上。

沒想到的是遇到了那個說書人。曉酒還記得他，只不過他們并不熟，因而沒有上去打招呼。只是沒想到說書人反而笑意盈盈的對他鞠了躬。

“我記得你，那日來聽過我說書。”說書人的聲音帶了點沙啞，說是風寒所致。

“我還記得那個未完的結局。”曉酒禮貌的回了禮。

“想必公子早就猜到了才對。”說書人搖搖頭，接着嘆息一聲，“也只有他才會這樣做……”

“什麽？”曉酒有些愣住。看來這說書人和蘇公子應該很熟才對。

“公子可有興趣聽完這個故事？”說書人只是微微一笑。

那是自然。哪怕已知曉結局，也想聽聽蘇公子的故事。

蘇公子醒來的時候頭還是暈乎乎的，他有些恍然，雙眼朦胧。自然醒來的地方不是自己熟悉的地方。看着淩亂的床單，只能無奈一笑。沒想到他昨日真的和陌生的女人做了這種事……他以為他能對愛情堅貞，可實際上可笑的是在欲望的驅使下，他忘記了自己的本性。蘇公子穿好衣服時，有敲門聲響起。

“蘇公子醒來了嗎？”女聲響起。

“嗯。”蘇公子快步走過去打開了門，門外是他不認識的女子。想想也是，這是什麽地方。他都忘了昨夜和他同床共枕的人長什麽模樣。“有什麽事嗎？”

“跟你同行的公子說等你醒來時要交予你一封信。”女子從懷裏取出信遞給了蘇公子。

“有勞姑娘了。”蘇公子點頭。直到女子離開，才拆開了這封信。說實話，他并不對遠麟說寫的報什麽期望。昨日以往種種，他已知曉，他們沒有可能。可是心裏還是不甘心，怎麽甘心，那麽喜歡的人最後會屬于別人。将信封折好，蘇公子深深地嘆息了口氣。如果這是你所想，那麽随你吧。

蘇公子，我已離開，勿挂念。

也許哪一日聽到你已有家室生活美滿，那麽也能安然對待。他哪料這番安慰自己的話語竟然成真了。一語成谶，讓人無話可說。

蘇公子在下雪的早上落了風寒。他裹着厚厚的棉襖從房間裏出來就被驚豔了。不斷落下的大雪綿綿落地，在土地上鋪滿了一層層白色。蘇公子擡起頭，細細綿綿的雪花輕撫着他蒼白的臉頰。遠處一片都是霧茫茫的，仿佛世間所有都被雪覆蓋了。蘇公子踏上雪地，不踏實的感覺讓他不敢放開腳步。他也不知自己為何又走上了那柳園，矮小瘦弱的樹已經沒有往常的綠色光景，全都被融在厚實的雪裏。看來這場雪定是下了很久，又很綿長。只有那一顆柳樹仍然直立着，粗壯的樹幹不畏風雪站得筆直。蘇公子摸着光禿禿的樹幹，想着來年三月定又是美好的光景。只可惜那人看不到。

蘇公子仍記得他們在這裏練武共飲談笑。往事不再，想念的人同樣也不再。

“公子，天涼，還是回屋休息吧。”找尋蘇公子很久的婢女輕聲開口。

蘇公子不應答，只是再看了眼那柳樹才緩緩點了個頭，走在了前方。婢女走之前好奇的看了眼那柳樹。仿若一瞬間看到了一個人影，只是一閃而過。她在細看，仍舊是被大雪覆蓋的柳樹一顆顆，安靜地站在那裏。婢女不知為何突然打了個顫，連忙加快腳步跟随在蘇公子身後。

回房的時候蘇公子就落下了風寒。也不知道是不是在外面逗留了久，還是什麽。那之前去喊蘇公子的婢女同樣落下風寒，只不過她沒有好生照料，一連病了幾個月才好。蘇公子明顯有着心疼他的父母，使得蘇公子被迫呆在房間裏小半個月才得以出去。只是呆在房裏總是不生安寧，蘇公子紙上塗塗畫畫才總是恍然，不知何時寫上了那個人的名字。窗外不知何年種了桂花樹，大雪早已停下，那飄落的枯黃樹葉被清掃幹淨。蘇公子還記得那飄滿院子裏的花香。那些個時日，看婢女打下那些好看的桂花，洋洋灑灑的好像是一場雨。

蘇公子記得初次遇見遠麟的第二日早晨，天還未明，好夢未醒的蘇公子就聽到清脆的聲音。那聲音不如精致的樂器，卻獨有一番美感。蘇公子推開窗戶的時候看到的就是男人立在屋頂上吹着手上的葉子的情景。蘇公子默默地想莫非高手都喜歡站在屋頂上顯示他的武功嗎之類的無稽的想法，最後聳聳肩。男人的葉子奏曲沒有持續多長時間，反正在蘇公子要關上窗戶更衣時那男人就突然出現在他面前。英氣的面孔帶着淡淡的笑意。蘇公子想了下，還是微笑着點頭。

“公子昨日可住的舒适？”蘇公子禮貌開口。

“公子公子什麽的太見外啦。”遠麟擺擺手，“你直接叫我名字就好啦。”

蘇公子點頭。

等蘇公子洗漱完畢，與遠麟一同進餐之後，推拒了母親要帶他去見見人的建議，蘇公子就在遠麟的教導下開始練一些武功的基本。母親說的見人一定又是那些姑娘。蘇公子雖然知道母親的心思，但因為某些原因還是拂了她的意。

和遠麟在一起的時光總是過得太快。回憶一瞬間就過去了。蘇公子記得那時的遠麟，溫柔細心，會讓他好好學習武功，會帶他去一些奇怪的地方，就是那些住在墨城很久的老人都不知道的一些地方。可是是什麽時候改變了呢。好像是自己無意中說起很喜歡和他在一起吧。

他真的不知道什麽時候喜歡上了遠麟。自然而然的，也許是因為他在他孤單的時候出現，在他需要安慰的時候安慰，在他最需要人陪伴的時候陪伴，所以不知不覺喜歡上了。

只是如今……他最終還是選擇了離開。

蘇公子去了一趟他們曾經去過的寺廟。那裏曾經燈火慘淡人，只有一個和尚呆在那裏，冷清修佛。遠麟無聊調戲過一次，只可惜對方完全沒有任何的回應。如今他一人走過來，發現還有另一個豔麗少年在小和尚耳邊說着什麽。臉上只有無奈，卻沒有厭煩。蘇公子遲疑了一會兒，最終還是轉過身離開了這裏。

那些人的幸福戳痛了他的心。

蘇公子再一次見到遠麟已經是第二年的初春，柳樹又開出了嫩綠的枝葉。蘇公子來到他們曾經帶過無數次的柳園，像當初一般凝視着柳樹，卻再也沒有另一個人帶着笑意笑他。最初不相識，最後不相認。也許這就是天意吧。原本也就想這樣平淡度過，可惜現實總喜歡将他打擊的徹底。

蘇公子接到喜帖是在再次得了風寒的時候。那天是個好天氣，所以應該得到一些好消息。蘇公子擡頭看天空藍的炫目，藍得讓他心碎。

下人沒有說是誰送來的。蘇公子想他真是有夠絕情，連一面都不願意見。不過還是會見到的，他想躲也躲不掉的。

他在等着那天，看到遠麟的幸福，和自己的悲哀。

在前去參加婚禮的前一天，母親知道了他的情況。蘇公子原本就沒有想要隐瞞，只是不忍心告訴他們而已。逐漸年邁的父母是他唯一的留戀。

“孩兒，”母親輕揉着蘇公子的臉頰，帶着淡淡的憂傷和嘆息，“我替你準備禮物。”

“娘。”蘇公子低下頭，微微苦笑，“我不想去。”

“哎，去吧。就看最後一次，然後我跟你爹商量我們就離開。”母親放下手，“我年輕時也認識一些人，想必他們可以幫助你。”

蘇公子怔怔點頭。他本就不奢求父母原諒。

那天的婚禮蘇公子恍然感覺就好像一場夢。坐在賓客席上，眼前的燈籠燃燒的好像是鮮血一般。蘇公子晃了晃頭，才看清眼前的一切。他想，自己定然是喝醉了。遠麟依舊如記憶中一般，意氣風華，帶着豪爽的笑容，與周圍的客人周旋喝酒。蘇公子握着酒杯，看着酒水中自己的臉，蒼白沒有表情，他試着扯起嘴角，發現他難看的要死。等到他過來，應該要笑着祝福他才對，這樣難看的笑容怎麽可以。

蘇公子看着遠麟一步步朝他走過來，纖細的手指驟然縮緊，然後又緩緩松開了酒杯。人家根本沒想過來跟他敬酒，他又要擔心什麽。蘇公子默然，握着杯子一飲而盡。

你不願意接受那麽我也不勉強，祝你幸福。

蘇公子轉過身看着影影綽綽的燈光模糊了遠麟的臉，他正低着頭和穿着新年衣服的女子說話。

走在前面提着燈籠領路的仆人轉過身，只看到蘇公子低下頭微微一笑，凄涼而哀愁。

那是蘇公子最後一次看到遠麟。

他違心的祝願還是成了真。

說書人說到那是蘇公子最後一次見到遠麟，就停了下來。曉酒眨眨眼，不明白說書人怎麽停了下來。迎面他走過來的人踉跄着腳步，抱着一枝枝柳樹傻笑。曉酒與他擦肩而過的時候，聽到那人沙啞的聲音，說着你說你不愛別人折柳送你，我偏偏要給你很多很多柳樹。

曉酒轉過身看着那人離開的方向，那裏只有一家人住，只是一場大火燒毀了他們家。不過那家人早就搬離了那裏。

蘇家的柳樹曾是最有名的。

說書人嘆息一聲，擡起頭看着還在不斷飄落的雪花，又說，“蘇公子離開那天也下了大雪，雪好像覆蓋了一切，眼裏都是白色的一切。”

蘇公子離開的那天，他攙扶着年邁的父母進了馬車。其實蘇公子是不願離開，也不想父母舟車勞頓的。但是母親堅持一定要去那個地方尋求幫助，蘇公子無法，只得離開。聽聞遠麟在大婚之日那天就離開了，他們繪聲繪色的說那新娘有多漂亮，就像是下凡的仙子一般。蘇公子坐在馬車裏想，這樣的神仙眷侶真當是讓人羨慕。那女子定是可以陪他游山玩水周游各地的人，不像他，連接受都不被人接受。

反正遠麟已經率先他離開，他也沒什麽好留戀的。正如爹娘所說他們還會再回來，也許他會托他們帶一只柳回來。

之後，就在也沒有人看過蘇公子的身影。

遠麟在一年之後的三月又回來一次，蘇家的柳樹一如曾經的三月，洋洋灑灑的枝繁葉茂。然而那個溫柔俊美的少年再也不會出現來煩他了。

“我在他離開之前見過他一面，”說書人淡淡一笑，垂下眼眸，“他瘦的臉頰都凹陷了。可仍舊是樂觀的笑着。只有我知道，他的病再也治不好。”

說書人在蘇家被一場大火燒毀之後的幾天後，在蘇家院子見過了一個人。那人拿着一只柳樹放在了門牆上。

那人說，他是給蘇公子完成他的遺願。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