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暴雨

我的目光從這些人臉上一一掠過,最後從唇間吐出兩個字:

“扯淡。”

有人作勢要拔刀,被領頭者給攔下了。

領頭者望向我,誠心求教:“姑娘為何不信?”

“以東平王府如今的勢力,想威脅人何須行此等鼠輩之做派,到我家堂堂正正地訓我都成。”我轉了轉傘柄,悠閑地望向領頭者,“閣下還是別跟我玩猜謎的游戲了,德妃和二皇子派你們來做什麽,煩請直言。”

領頭者即使在被我揭穿的情況下,也不忘隐瞞背後主使的信息,謹慎道:“有人要我們帶話給姑娘——以後不要多管閑事。”

“你們不說清楚,我怎麽知道哪些算閑事?”說清楚哪些算閑事,就要暴露他們是德妃所指派的事實,所以我并不指望領頭者答我的話,不等他們開口就繼續道:“我也有話,請閣下帶回——沅國自有律法依憑,誰若想要越過律法行事,結果只能自取滅亡。”

領頭者挑眉,緩緩握緊刀柄:“看來姑娘準備不聽勸告——”

“勸人不按律法行事,算不得什麽忠告。”一陣驚雷過後,領頭者身後響起了太子金振玉聩的嗓音,圍堵我的人皆是一震,緊張地向聲音來源處望去。

此時此刻,我非常能理解這群人處境的尴尬——他們可以持刀,說明他們來自官府或軍營,應該認識太子殿下。

但他們現在做的,是自己職責範圍內不允許的事,所以不能亮明身份。

要不要向太子行禮,對他們現在來講就成了一個十分糾結的問題——行禮吧,如果被太子問及官居何職,可能仕途不保;不行禮吧,被太子記下長相,日後可能被治一個不敬之罪。

這事換我也會很糾結。

但是領頭者的反應非常迅速,他舉臂捂起臉上鼻子以下的部位,對手下大吼了一聲:“撤——!”

其餘衆人有樣學樣,紛紛捂着臉落荒而逃,活像被人從妓館趕出去似的羞于見人,我看着這一幕,不禁對他們顏面掃地的行徑抱有了一絲同情。

威脅我的人都離開以後,我往前踏出一步來到太子面前,行禮道:“多謝殿下搭救,臣女感激不盡。”

“他們不會善罷甘休。”太子季昭恒望着離開那群人的背影,輕聲和緩地對我道:“姑娘如今惹上不小的麻煩,會不會後悔,那天幫魏成勳的忙?”

“幫魏成勳是出于朋友間的道義,我沒考慮那麽多後果。”我簡短地答了這麽一句話,見季昭恒聽到以後未置可否,于是又補充了一句:“還好他真沒做壞事,如果我不小心幫他讓他逃脫了律法制裁,那我肯定後悔。”

季昭恒聞言微微輕笑,依舊沒說什麽,但我還有事要辦,于是趕緊告辭離開。

第二日,皇後召幾家士族的女兒進宮,我赫然就在被邀之列,這事讓父親大感驚奇,但他沒什麽頭緒,最後只能憂心忡忡地送我上了入宮的馬車。

進宮見到皇後,我和幾個與我年紀相仿的士族女子依次序坐下,聽皇後說了幾句場面話,然後皇後開始挨個詢問,閑話家常。

我因被父親告誡別湊熱鬧,坐到最後,皇後剛問到第一家的女兒,宮中一內侍便跑到我旁邊對我小聲道:“姑娘請随我出去。”

我不知該不該跟皇後說一聲,猶豫地看向皇後,但她發現內侍來和我說話,只随意往我這裏瞟了一眼,對我的去留似乎不怎麽在意。

內侍看出我的疑慮,低聲提醒:“不必驚擾皇後。”

好吧,畢竟內侍只說随他出去,如果他想把我往別處帶,再拒絕也不遲——經過魏成勳的事情,我對宮裏的內侍都多了幾分警惕。

不過我這次的警惕明顯多餘,內侍老老實實地把我帶到外面,另有其他人在外面侯着我——太子季昭恒。

我剛要行禮就被打斷,季昭恒溫和地對我道:“不用了,随孤走走吧。”

太子殿下發話,豈有不遵從之理,我沉默跟上。

季昭恒走在我前面,見我落後他半步,便放慢了步子等我。

太子如此禮賢下士,我受寵若驚,不敢再拘禮,忙加快了步子與他平行。

“今日以母後的名義召你進宮,是因為我二弟又在費心謀劃,目标還是你家。”季昭恒解釋着緣由,道:“以後只要你經常入宮,讓二弟以為單家歸于太子一系,他再想對你家做什麽時,多少會有些忌憚。”

這個恩情賣得略大,我心下惶恐,一時間不知如何是好。

季昭恒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安慰我道:“孤不會真的要單家歸附,你們家以後想如何做決,孤都不會插手。”

恩情越賣越大,我聽得有些懵,忍了忍還是開口問道:“敢問殿下……如此行事,為了什麽?”

季昭恒嘴角微挑,語氣裏帶了幾分自嘲道:“孤告訴你,你會信麽?”

這話問得有意思,應該是想問真心話。

我答:“還是要看殿下說的什麽。”

季昭恒聞言,不以為忤,反而彎了彎眉眼望着我道:“單翎,你是除魏成勳以外第二個會和我這般講話的人,難怪你和他會成為朋友。”

我覺得這話應該算誇獎,于是謙虛地答了句:“殿下謬贊。”

這下季昭恒是真的被我逗笑,他說:“你和魏成勳一樣,都沒被朝堂的污濁所染,會不計後果地去保護別人,所以我也想保護你們,為這世間留下一絲清明——這就是我的理由,你信麽?”

我看着季昭恒清亮的眸子,如果不是他太會騙人,那就是我真的沒在他眼中看到半點虛僞:

“我信。”

我情願相信這個國家的繼任者是這樣一個心向光明的人,那才會讓我對沅國的未來感到期待。

季昭恒不疑有他,與我繼續邊走邊道:“單大人不愧出自名師門下,能夠教出你這樣的女兒,只可惜朝局若此,讓他難以施展才華。”

季昭恒噎得我半晌說不出話來。

父親師承前朝太傅鄭為卓,是鄭太傅唯一的一個嫡傳弟子,曾被先帝寄予厚望。

因為鄭太傅歷經三朝,扶持兩位帝王登基,指揮過多次戰役,化解了多次危機,是沅國自立國以來,真正當得起“文可□□,武可定國”的人才。

鄭太傅經先帝委托,一定要在離開朝堂以前,為沅國留下個可以繼任的薪火,于是鄭太傅在六十歲的高齡收父親入門下,教導父親十五年。

只可惜父親尚未出師,先帝便已駕崩,他們甚至未來得及見上一面。

鄭太傅教導完成,功成身退歸隐田園,後來新帝登基,這一茬也就無人再提。

父親入仕以後,迅速在朝堂上沒了聲息,偶爾有人想起,會問一句:“鄭太傅那位唯一的嫡傳弟子如今在朝中任何職啊?”

得到水部員外郎的回答以後,問話的人多半搖頭嘆氣:“鄭太傅收徒時已經老眼昏花,看走眼也是沒辦法的事,多體諒他。”

這麽多年以來,外人幾乎都快忘了鄭太傅收過一個學生,而且這個學生是我父親的事實。

我沒想到季昭恒還記得,并且沒和其他人一樣,以為鄭太傅當年收徒是老眼昏花。

“殿下高看家父……”父親如果知道我直接兜了他的老底肯定說我魯莽,我背誦着早已準備好的說辭:“鄭太傅當年看走了眼,以為家父是塊璞玉,其實家父是塊朽木。”

季昭恒望着我,呆滞片刻,回過神來以後忍不住笑開:“看來你說經常忤逆單大人并非虛言,你這個女兒真是不給他一點面子。”

我摸了摸鼻子不好意思地笑笑,季昭恒既然不信我的謊話,那我也沒有繼續僞裝下去的必要:“殿下究竟是如何發現的?家父自入仕以來分明庸碌得很,許多人都信了。”

“我湊巧得知,單家每年到了這個時候都會托人往外地帶點東西,心下好奇,着人打聽過是送給誰的。”季昭恒毫不隐瞞自己對我家的調查,看來是真的與我開誠布公,他道:“一問才知是帶給鄭太傅。”

這個理由并不充分,我不解道:“家父師承鄭太傅,每年送點禮很正常,不送才顯得像個白眼狼,這有什麽問題?”

“無功不受祿,是鄭太傅一貫堅守的原則。”季昭恒篤定道:“如果單大人真是塊朽木,沒有學得鄭太傅半點本事,你家送去的禮一定會被悉數退回。”

我心道:原來如此。

季昭恒身居太子之位,這麽多年來一直都不顯山露水的,卻對朝臣這麽了解,甚至能窺一斑而見全豹。

能在沅國如今的朝局中存活的,果然都不是什麽簡單的人物。

“雖然臣女已經承認家父這幾年在假扮庸碌,但還是鬥膽請殿下不要把此事外傳。”我向季昭恒請求道。

我尚且不知道父親葫蘆裏賣的什麽藥,只能先按他的意思來。

“我不會外傳。”季昭恒話鋒一轉,道:“但跟我一樣看出端倪來的,應當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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