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杞人
檀旆聞言,皺眉道:“賜婚的聖旨于去年冬天所下,令尊昏厥,你姐姐鬧自盡,你居然還能吃多……是本就心寬?還是靠吃來緩解壓力?”
“你這人心思太重,怎麽随便一句話都想那麽多?我不為自己找個理由,難道說我一直這麽胖?我不要面子的嗎?”我想着季昭恒和魏成勳到了,總得先下去打個招呼,但一看來時的路,不由得感慨果然上山容易下山難。
這崎岖陡峭的,正面往上爬沒什麽,想下去可就不一定了,看得我眼暈。
檀旆看出我的猶豫,揉了揉手腕對我道:“我帶你下去,節省時間。”
我剛想問他怎麽帶我下去,緊接着便感到一陣天旋地轉,整個人身子一輕,被他打橫抱到懷裏。
檀旆掂了掂我的重量,眉宇間透露出一種“還行,勉強能撐住”的神态,提氣運功,抱着我直接往山下跳——
我被吓得死死摟住他的脖頸,閉上眼睛什麽都不敢看,耳邊只聽得呼呼的風聲,以及跳躍中的幾次停頓。
檀旆把我放下,讓我的腳落地,我才敢睜開眼睛。
待看清楚周圍的景物,我反應過來他剛才是以輕功為依托,借了幾個支力點從山上分幾次躍下,并且直接飛過小橋到了池塘邊堅實的地上。
太可惜了,我剛才應該睜着眼睛的,場面一定非常刺激。
季昭恒和魏成勳站在我剛才看見他們的地方沒動,望向我的眼神更加震驚和複雜。
哦,我好像有點懂他們為什麽會這樣了。
魏成勳今天陪太子出門辦事,因為路過東平王府,太子便順道進來送禮賀喜,但他們不想叨擾東平王和王妃,只跟檀旆說兩句話就走。
朝臣讨論政事我理應回避,于是我就在距他們不遠的地方閑逛。
檀旆身為此間的主人,說完話自然要送二人出府。
而我看到他們準備出府,趕忙偷偷跟上,對魏成勳使了個眼色把他叫過來:“你們到東平王府幹嘛?”
魏成勳理所應當地說:“賀喜啊,除此之外,陛下還有事交待給中郎将,由太子過來轉達。”
檀旆在朝中領五官中郎将一職,本來以他的年紀領這一職位有些勉強,太年輕了,但是……奸臣嘛,哪管這些。
我很不能理解魏成勳的理由:“為什麽昨天不來?”
“太子昨日有事,而且在場的朝臣衆多,來了要應付那麽一大群人太累。”魏成勳解釋道,“我是順便過來看看你有沒有被剁了喂魚。”
“還好,”我說,“傳言不可盡信,東平王一家應該沒喪心病狂到殺人的地步。”
“我之前對他們一家不了解,也只能聽個傳言。”魏成勳壓低了聲音,“但我真沒想到你們能相處得這麽……親如兄妹,話說你真沒可能把二公子拿下?”
“他會做表面文章,你都不知道這小子暗地裏有多針對我,我要是和他在一起,那日子過得可太別扭了。”我偷瞄了一眼檀旆的背影,話鋒一轉:“不過我現在大約知道怎麽對付他。”
魏成勳試探着問:“像你剛才那樣故意把自己置于險境讓他來救你,激發他的憐惜之心?”
“我沒故意我是真踩空!”我忍不住翻了個白眼,“再說激發他的憐惜之心是個什麽鬼計策?這能有用?”
魏成勳小聲嘀咕:“我覺得挺有用……”
“……”
魏成勳見我面色不善,改口道:“你準備怎麽對付?”
我答了四個字:“裝瘋賣傻。”
魏成勳沉默片刻,道:“我還是覺得激發他的憐惜之心有用。”
“……”
我們說話間已經到了東平王府的門口,季昭恒和魏成勳告辭離開以後,檀旆回頭望我一眼,這才有空問:“你怎麽跟出來了?”
我理直氣壯地答:“跟朋友閑聊,不知不覺就跟了出來——你和太子說了什麽我一句都沒聽見,絕對不會洩露朝堂機密。”
檀旆對我是否會洩露朝堂機密似乎并不怎麽上心,涼涼地暼我一眼,不置可否,轉身回府去了。
姐姐的婚禮圓滿完成,沒出任何纰漏,實乃這場士庶聯姻之大幸,我回到家,趕緊給自己補了個覺。
可惜我沒能在家消停幾天,又被皇後召進宮。
下午的皇宮靜谧得可怕,我在皇後面前坐了一會兒,發現一直沒其他人來喚我,才反應過來這次真的是皇後召見,不是太子借皇後之名召見,不禁一時有些懵。
我進宮這麽多次,沒和皇後單獨聊過,而且我看得出她不大待見我,并不想和我聊。
這次也是一樣,皇後把我晾了差不多一刻鐘,似乎覺得這麽僵着也不是個事,才終于開口,問了一句廢話:“你姐姐的婚事,都忙完了吧?”
我恭謹地答:“忙完了,有勞娘娘惦念。”
“那你家究竟是如何想的?”皇後的視線悠悠落到我身上,帶着探究的意味:“單家原屬清流名士,乃司空丞相一系,如今家中的長女卻嫁入東平王府,以後在朝堂,想要如何自處?”
我斂眸答道:“單家無論屬哪一系,都只忠心于陛下。”
皇後從鼻間哼出一聲諷笑:“場面話說得好聽,但若今後兩大勢力起了争端,你家到底會站哪邊,可有定論?”
“娘娘這話說得不對。”我盡量保持着自己聲音的沉穩,“朝堂之事,有政見不同不奇怪,朝臣應當依據律法,考慮國家和百姓,采用最行之有效的方案來施行,而不是看提出方案的人是誰,再決定要不要支持,以個人私情影響公事,乃行政之大忌。”
皇後攏起衣袖,眯眼望着我:“單翎,若你是平民百姓,不懂朝政我可以不怪你,可你該知道東平王府的名聲如何,既為沅國的清流名士,難道不該與奸臣勢不兩立嗎?”
我深吸一口氣道:“臣女就是因為懂朝政,才更明白‘奸臣’這個稱號是如何給東平王府冠上的,此乃冠稱號者發洩私憤之舉,背後的目的也并非為國為民。”
“好啊——”皇後怒極反笑,“好一個不偏不倚的單家,你這麽做,又可曾為本宮的兒子考慮過?”
我沒怎麽聽懂皇後的意思:“臣女……從未想過要牽連太子殿下。”
皇後狠狠瞪我,咬牙道:“可旁人都以為太子要納你為妃,你想不牽連,就真的可以不用牽連?”
季昭恒為了不讓二皇子打擾我家時常召我進宮,的确容易讓人産生誤會,這是我的錯,我該早點講明。
“臣女有罪。”我雙手交疊舉止身前,向皇後叩首道:“臣女保證,從今以後不再入宮,臣女會跟太子殿下講明——”
“——你不用做這種保證。”
季昭恒的聲音在殿中響起,我詫異地回過頭,看他走近,擡手免了我的行禮。
“母後,兒臣自己做的決定,後果也該由兒臣自己承擔。”季昭恒看着皇後,擲地有聲道:“單翎是我朋友,我幫她是出于朋友間的道義,未曾考慮過其他,朋友之間,更無所謂牽連與否。”
皇後欲言又止,擡起左手,将手指輕輕按壓上眉心,沉默了半晌才道:“你是儲君,身在東宮,朋友的意義,于你而言便不同了。”
季昭恒堅持道:“兒臣認為沒有什麽不同。”
皇後沒有說話,但我能看到她羽睫之下潛藏的一滴淚,将落未落。
我無意讓這對母子鬧翻,我理解皇後身為母親的心思,也理解季昭恒對朋友真誠。
“可是這樣的傳言,于臣女的名聲有礙。”我的聲音在安靜的殿中顯得異常清晰,我低着頭,不敢看季昭恒的眼睛,“臣女和太子殿下沒有私情,便不該有這樣的傳言,臣女為自己和太子殿下的名聲考慮,也該……以後無事,不再入宮見太子殿下。”
皇後睜開眼睛看我,眸中的光芒忽明忽暗,猶如她的情緒一般,晦暗不明。
“懇請娘娘和太子殿下恩準,以後無事,讓臣女不再入宮。”我終于說完了想說的話。
皇後沒有出聲,只平靜地看向季昭恒。
季昭恒在一段長久的沉默之後終于開口:“一切聽憑母後決斷。”
皇後得償所願,轉回視線看向我道:“本宮準了。”
“謝皇後娘娘、太子殿下……臣女告退。”我起身,低頭往殿外退去,始終不敢看季昭恒一眼。
殿外站着魏成勳,我并不意外,他若不在才不正常。
魏成勳好奇地問我:“皇後為難你了嗎?”
我搖頭:“皇後只是說了實話。”
“什麽實話?”
“以單家如今情況,不該連累太子。”
“那個老妖婆果然又——”魏成勳把接下來的話忍了回去,憤憤道:“杞人憂天!”
我知道魏成勳什麽意思。
我以前聽他說太子殿下心裏苦,并不是很懂,直到後來跟季昭恒有了來往,才真切地感受到——
季昭恒有皇後這樣的母親,很難去界定幸或是不幸,但在我和魏成勳看來,的确是不幸要多那麽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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