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過往

父親的遞話之舉乃是私下所為,沒讓協議雙方以外的人知曉,所以盛淮看到魏成勳和司空暻如今的态度,難免會感到震驚。

而我此時為了不露破綻,不得不裝出一副“啊現在是怎麽了我也不是很懂”的樣子,和夏錦如一樣把困惑的目光在衆人之間移來移去。

司空逸軒背着手,揚聲道:“事實既已清楚,我便也照實回禀,諸位要是不想被參本,就都趁早散了吧。”

他這句話着實管用,除了當事的幾人以外,其他人立刻作鳥獸散,我拉着夏錦如想走,她定定地站在原地對我道:“我們未領朝職,并不受他威脅,急着走做什麽?你不跟中郎将道個謝?”

“呃……”

檀旆剛才保護我不被打來着,确實應該道謝,夏錦如說的在理。

司空逸軒此時正跟司空暻說着話,聲音不大不小,正好能讓我聽見:“前幾天家裏還盤算着讓你和單翎定親……”

我聽到這句話,視線不禁轉了過去。

司空暻聞言,臉上的表情冰冷得像是要殺人。

司空逸軒掩唇咳了兩聲:“現在看來倒是不必,我會告訴家裏,這裏有人兩情相悅,別亂點鴛鴦譜了。”

司空暻臉上的表情一松,滿意道:“甚好。”

“甚好什麽?”我下意識地反問:“什麽兩情相悅?誰兩情相悅?”

司空逸軒看看我又看看檀旆,意有所指道:“抱都抱過,不必否認了吧?”

我:“……”

檀旆眯起眼睛:“不知司空禦史從何處得知此事?”

“你們剛才抱的時候,大家都看——”夏錦如無意識地插話,繼而反應過來事情不對:“司空禦史你過來的時候他們已經分開了啊?怎會知……”

在場的人突然陷入一陣詭異的沉默。

我盡量不惹人注意地擡手想去捂夏錦如的嘴,她一把把我的手按下,用一種被好友欺騙後感到難以置信的控訴語氣質問我:“難道你們之前還抱過一次?!”

我實在沒想到夏錦如這麽快就推導出了結論,結巴着道:“不……不是你想的那種抱……”

夏錦如怔愣片刻,誠心誠意地發問:“還有哪種抱?”

我發現我回答不了這個問題,惱火地轉頭看向魏成勳。

當天在東平王府看到檀旆抱我的只有他和季昭恒,季昭恒身為太子不大可能和朝臣聊這些閑事,會說的人就只剩下他。

魏成勳趕忙擡頭望天,躲避着我的視線轉移話題道:“今天天氣這麽好,大家繼續過節吧,別浪費了大好春光。”然後迅速轉身開溜。

夏錦如指着魏成勳的背影道:“看來我問他就能知道了?”

我驚恐道:“你問他這個做什麽?”

“開個玩笑而已,看把你緊張成什麽樣。”夏錦如狡黠地笑笑,目光瞟向我身後,忽的一滞,似乎被什麽吸引了視線,她拍了拍我的手道:“你自己先回家,不必等我啊——”

說罷,提着裙擺向我身後跑去。

也不知去找誰。

檀旆等她走後,在我身旁對我道:“我有事問你。”

“哦。”我應了一聲,跟檀旆到別處單獨去談,盛淮看着我的動作,欲言又止,我則把目光轉向別處,裝作不知,并且不再與他視線相接。

走在路上,檀旆問:“你跟盛淮究竟怎麽回事?”

我大松了一口氣,只要他不問單家的立場,就不至于讓我緊張,我答了四個字:“說來話長。”

檀旆同樣用四個字把我給堵了回去:“長話短說。”

我道:“好吧,就從我在書院求學那會兒開始說起。”

檀旆的眼刀朝我飛來,我視若無睹,慢悠悠地開始講那段過往。

竟寧十四年的夏天,刑部重審積案要案,大姨夫和表哥都在刑部任職,忙得腳不沾地,父親便使喚我和姐姐過去幫忙,還美其名曰讓我們多歷練歷練。

我那時尚在書院求學,別的學子放學後跑去蹴鞠逛街讀話本,我則捧着一摞摞卷宗看得頭昏腦漲;別的學子談論時下的新鮮玩意兒和各種有意思的傳言,我卻幾乎能把《沅律》背下來。

總之,我失去了那年夏天青春年少,應有的快樂。

每天忙于應付學業和刑部公務,我和朋友的交流也少了許多,所以并不知道夏錦如那段時間在跟誰來往,直到某天夏錦如紅着眼眶問我:“單翎,你說我能有什麽辦法報複盛淮,讓他身敗名裂?”

我才知道她剛和盛淮經歷了一段快樂美好的時光,但最終發現一切都是人為制造的假象,盛淮不喜歡她,并且狠狠嘲諷了她,說自己不過是玩玩而已,叫她千萬別當真。

我讷讷道:“你跟盛淮來往……是腦子進水了嗎?”

盛淮所在的書院和我所在的書院隔着兩條街,按理來說不會有什麽交集,然而盛淮對于旭京城的學子而言,是個知名人物,想不聽到他的名字都不行。

旭京城赫赫有名的幾位年輕公子,出名的方式各不相同——司空暻憑借出色的學識,東平王府的兩位公子憑借耀眼的軍功,盛淮憑借的……是坊間津津樂道的纨绔行事。

盛家善于理財,而且財不外露,但自從出了盛淮這個子孫以後,所有人都知道了一件事——盛家絕對是京中士族最有錢的一家。

盛淮常去樂坊,只要當天有舞姬能哄得他開心,散盡千金是再平常不過的事。盛家的家底能扛得住他這般揮霍,足可見殷實。

不僅如此,盛淮本人生得豐神俊朗,不喜禮法約束,常有出格之舉,這樣的性格,也為他平添了一股別樣的風流倜傥。

他靠着這份風流倜傥流連于花叢間,從不對誰許諾真心,是“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的真實寫照,而愛慕他與他有過感情經歷的女子,卻都對他死心塌地難以忘懷。

大多數腦子清醒的人都該知道盛淮是個什麽貨色,而我認為夏錦如絕對是腦子清醒的人之一,實在想不通她怎麽會糊塗到這個地步。

夏錦如聽到我的反問,咬牙道:“你就當我鬼迷心竅了吧——先別管這個,你就說有沒有辦法報複他?”

我仔細思考了一下,答她道:“可以寄希望于盛家沒落,或者盛淮毀容。”

夏錦如居然真的開始盤算:“如果我把夏家所有能動用的勢力用上,打垮盛家有幾分勝算?”

“如今士庶争鬥都沒争明白,你還想搞黨争,把朝局攪得更亂?”我憐憫地看着她,搖了搖頭,“沒有勝算,陛下、東平王和丞相三方勢力,會聯手把翻浪的小蝦米剿滅。”

“這樣就只剩毀容。”夏錦如呢喃着道:“讓他毀容必然違反沅國律法,要進大理寺……不值當不值當,我何必為了這種事搭上一輩子?”

夏錦如總算在怒火中保持住了一絲清醒,飛快地搖了搖頭:“你說的這兩條路分明都走不通。”

我打了個哈欠把卷宗翻過一頁:“你沒聽懂我的意思,我說的是‘寄希望于’,也就是說你安心等待這件事發生就好了,什麽都不必做,做了反倒壞事。”

夏錦如聽得直皺眉:“為何我覺得你現在說話的樣子像極了算命的?提前聲明,我從來不信這個。”

“我也不信這個。”我聽到她這樣說,只能跟她再解釋清楚一點:“其實你根本沒必要生氣,他如今被人捧着,尾巴翹到天上,不知自己的斤兩,沒多久便會摔得頭破血流,想到此處,我反倒有些可憐他——趁他春風得意,讓他過幾天好日子吧,過一天少一天。”

“過一天少一天?”夏錦如懷疑地複述着我的話,但最後總算勉強接受我的說法,又問:“那你說‘做了反倒壞事’是何意?”

“你聽說過‘不撞南牆不回頭’?”我問道。

夏錦如認真地點了點頭。

“如果你報複他,那你就成了那堵讓他回頭的‘南牆’。”我說,“但你如果任其發展,讓他義無反顧繼續往前走,走上萬丈懸崖,再多往前一步,便能跌得粉身碎骨。”

夏錦如的目光從我臉上移到我手裏的卷宗上,再從我手裏的卷宗移回我臉上,用手背探了探我的額頭關心地問:“單翎,你是不是最近看這些看多了腦子有點糊?要不要休息一下?”

“腦子是有點糊。”我按下她的手,承認道:“不過還不至于變成神棍,用些玄妙之語來糊弄你,放心。”

夏錦如雖然尚有疑慮,但還是聽從我的勸告,強自忍耐下了怒氣什麽都沒做,我對此深感欣慰。

但世事嘛,總會有那麽一點無常,我不是神棍,更不是真神,不可能預料到後來變故的所有細節,所以變故發生時,我除了微微有那麽一點驚訝外,大體還算鎮定。

因為看卷宗導致腦子糊帶來的唯一影響,大概就是沒想到有人會這般閑得慌,偷聽了我和夏錦如的談話,再把我說的話一五一十轉告給盛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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