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水車

第二日我到了學堂,正在座位上沉思的夏錦如擡頭看到我,仿佛受到某種召喚一般起身向我走來,眼裏滿是糾結:“單翎,你不是說要盛淮不撞南牆不回頭,為何讓他來跟我道歉了呢?”

我聽得一臉莫名:“什麽?”

她見我這幅樣子,進一步解釋:“盛淮說他聽了你的話,找張河澤确認過,的确是因為誤會而對我多有得罪,今天特意來跟我道歉。”

魏成勳站在一旁聽到我們說的,不禁誇贊:“居然還能道歉,看來确有幾分膽識——說真的,一般人拉不下這個臉面。”

我指着魏成勳對夏錦如道:“你該謝我們書院的男生,昨天是他們揚言要揍盛淮,把他給吓服帖的。”

“是嗎?”夏錦如一臉感激地望向魏成勳,“謝謝你們。”

“說要揍人只能讓他暫時屈服于武力,能幡然醒悟還是得靠他自己。都是一個書院的,不用跟我客氣。”魏成勳摩挲着下巴問我:“看來他本性不壞,是吧?”

我搖頭說:“不知。”

僅憑一兩件事,我并不能斷定盛淮的秉性如何。

夏錦如把我拉到一邊問:“那你之前說,要讓他走上懸崖,跌得粉身碎骨又怎麽算,你這不是成了讓他回頭的‘南牆’嗎?”

我惋惜道:“發生這種事,我也不想的……”

書院的學業告一段落,先生給我們放了三天假,沒成想父親不讓我和姐姐閑着,他那裏缺人手,便直接調派自己女兒,還美其名曰讓我們多歷事學習,我懶得反駁他。

于是炎炎夏日,我只好跟着水部的幾個文吏衙役,一同前往旭京城外的北郊——姐姐則去的南郊。

北郊清風裏的水車不知被誰人為破壞,消息報到刑部,卻不巧碰上刑部最近公務繁忙,所以刑部以損壞公物不涉及人命為由,全權交由戶部代為查問。

兩部之間互相推卸責任的經過太過叫人頭疼,暫且略過不提。問題在于戶部負責此事的官員平日裏并未經手過什麽正經案件,盤查多日無果,水車也荒廢了多日未修,導致清風裏的農戶取水困難,一時之間怨聲載道。

戶部的官員病急亂投醫,求到父親這裏,父親便答應派我來看看。

我也不知那幾位戶部的官員作何想法,總之他們看我的眼神充滿了濃濃的不信任感。

來到清風裏壞掉的水車旁,我繞着水車走了一圈,問清風裏的裏長:“這座水車壞了以後,對哪家的農戶影響最大?”

裏長往遠處望了望,答:“應該是西邊的趙二家,他家的農田離河道最遠,這幾天沒了水車灌溉,得靠人力運水過去,這點水哪夠啊,禾苗都快幹枯。”

“這個趙二為人如何?”我問:“平日裏可否與人結怨?”

裏長提起趙二仿佛就一肚子的氣,只是礙于在戶部的官員面前不好發作,滿腔怨憤最終化成一聲無奈的嘆息:“這個趙二仗着自己年輕力壯身材魁梧,橫行鄉裏、霸道蠻橫,和他結怨的人可太多了。”

我奇怪道:“既是如此,為何不上報?”

“前任裏長報過一次,還把趙二送進了刑部大牢,結果趙二受了板子回來,養好傷後就把前任裏長給打了,卧病修養了三月,我……”裏長欲言又止,面色慚愧。

“你怕了,就不敢再報?”戶部的巡官猜出後續,氣道:“毆打裏長的罪名更重,而且他這樣做,背後的用意豈非不服朝廷判決?他現在人在哪兒?把他給帶過來,我倒要看看,是誰敢這麽無法無天!”

“大人,”我勸阻道:“可否先等我問完再說趙二橫行鄉裏的事?”

巡官認真地問我:“姑娘認為此事與趙二有關?”

我道:“必定有關。”

巡官向我拱手:“那就全交由姑娘主事。”

我轉頭問裏長:“趙二在何處?”

裏長推測說:“應該在自家地裏澆水,這幾天沒下雨,他再不勤快些明年可就沒收成了。”

我說:“帶路吧。”

裏長帶我們到了趙二家的農田處,舉目四望卻不見有人,但農田裏靠道路這邊尚算潮濕的土壤說明趙二的确在澆水,此時應該是去取水。

裏長說他去河道那邊找找,我和其他人在原地候着。

潮濕悶熱的天氣逼得我滿頭大汗,我擡手一抹,就看到汗珠直往下滴,便趕緊拿出随身攜帶的竹筒飲水。

竹筒裏的水早被曬熱,沒了解暑的效用,我喝得十分乏味,此時突然聽到一句疑惑的:“單翎?”

我回頭去看,發現是盛淮,不禁調侃了一句:“盛六公子怎麽會有空來此?”

“我還想問你為何來此。”盛淮把問題推了回來,指了指我和周圍的人,反問:“你們這是?”

“水部公務。”我簡短地回了這麽一句,懶得細說。

盛淮臉上神色幾變,有些懷疑,又有些好奇:“你們單家有事,會交給你來處理?”

我聞言不禁覺得好笑:“羨慕啊?”

盛淮沒有反駁,神色看上去有些複雜,看樣子是被我說中。

我心想,盛家家主英明,雖然慣出了一個纨绔,但好歹腦子清楚,不會真把事情交給纨绔處理。

但這話明說傷人,我只在心裏想想,因此和盛淮之間陷入了一段尴尬的沉默。

盛淮轉而提起別的話題:“那天在書院的事,多有得罪。”

他跟夏錦如道歉已經足夠叫我吃驚,現在跟我道歉,更是讓我始料未及,況且那天挨揍的是他,我其實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你跟我朋友道歉就行,我和你算恩怨兩銷。”

“但若不是你,我不會認清張河澤是個怎樣的人。”盛淮正色道,“所以還是該謝謝你。”

這話就說的讓我有些慚愧了。

張河澤的消息,是我特意找卓夢打聽的——盛淮之前荒唐雖荒唐,但找的都是樂坊舞姬,好歹知曉得罪士族女子不能輕易擺平的道理,這次突然找上夏錦如,與他之前的行為不符。

我打聽清楚後,震驚于這背後的原因竟如此無稽,本來沒打算告訴盛淮,不曾想盛淮找上門來,為了拖時間,只好把真相和盤托出。

但說是說了,我并不指望盛淮能查證清楚并且認錯,後來歪打正着幫夏錦如解決了煩惱,也算走運——可我真的沒有誠心想勸誡盛淮的意思。

于是此情此景之下,我只好尴尬地“哦”了一聲。

好在裏長已經把趙二帶來,化解了我和盛淮面面相觑的困局。

趙二據裏長所言是個橫行鄉裏的惡霸,但此時看到我和我身後的人,卻慫得畏縮成一團,賊眉鼠眼地打量我們。

怕不是個窩裏橫。

“趙二,”我問他:“清風裏的水車被人為損壞,你可知曉?”

趙二神色驚恐,慌忙喊道:“不是我幹的!”

“水車被損壞,對你家影響最大,當然不可能是你。”我說:“反而有可能是跟你結怨的人,找你過來就是想問問,跟你結怨的人中,你覺得誰有可能會做這件事?”

趙二聽聞不是來找他問罪,立馬就有了底氣,聲音也粗了幾分:“他娘的,是哪個狗——”

“——好好說話。”戶部巡官沉聲打斷趙二:“罵髒顯得你有理不成?”

“是、是……”趙二的氣勢迅速萎頓下去,仔細思索了一會兒,篤定道:“肯定是渭原裏的孫萬,他前幾天就說要報複我!”

我問:“他為何要報複你?”

趙二往農田裏瞟了一眼,縮着腦袋含糊其辭:“他……他就是看我不順眼……”

我指了指趙二家農田旁邊的田地問:“那塊就是孫萬家的地吧?”

趙二小心地觑着我答:“是……”

“你們兩家之間的田埂是剛被扒了不久後新壘上去的,新壘的田埂讓你至少侵占了孫萬家半畝地,這就是你們結怨的原因。”我望着趙二嘲諷道,“多出來這半畝地你耕得完嗎?”

趙二絞着手不敢說話。

我回身對戶部巡官道:“大人,我問完了。”

戶部巡官點點頭,叫來本地的亭長,指着趙二對他道:“這人毆打裏長,私占他人田地,少說也要關上半個月,罰沒一兩銀,你這次可要盯緊了,他從牢裏出來以後若再有不服判決之舉,立馬送回去,關到他服帖為止。”

亭長答“是”,帶着幾個衙役給趙二戴上了鐐铐。

“大、大人……”趙二終于有些慌了,“我田裏的水還沒澆,我媳婦她大着肚子也做不了這些重活……”

“現在想起你媳婦了?”铐他的衙役沒好氣道:“你平日裏若與人為善,碰上這種事會找不到人來幫忙?怎麽之前不想着給你媳婦和孩子多積點德?”

衙役揪着趙二的領子一把将人拽走後,我問:“有人知道孫萬在何處嗎?是不是要把渭原裏的裏長叫來?”

“你找孫萬做什麽?”盛淮奇怪地插言道。

我理所當然地說:“問他是不是損壞了水車,戶部得結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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