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昭彰

“你剛才明明都問清楚了——”盛淮指着趙二的背影:“一切都是他咎由自取。”

“水車被損壞,一共影響了十幾家農戶。”我問:“他們也是咎由自取?”

盛淮張了張口,沒能說出話來。

我繼續問:“水車是由戶部撥款,水部主持修建,因為是公物,便能任人随意損壞?”

盛淮沉默片刻,果斷道:“修繕水車的錢,還有那十幾家農戶的損失,都由我來賠付。”

我沒說話,轉頭望向戶部的巡官,詢問他的意見。

巡官笑了笑問:“不知盛公子這般古道熱腸,是有什麽原因嗎?”

盛淮雲淡風輕道:“渭原裏都是我家的佃戶,你們若是要孫萬賠錢,和從我這裏取沒什麽差別。”

聽到盛淮這句話,我不禁擡起頭來望他,心中百味雜陳……

巡官對我笑眯眯道:“麻煩姑娘去問問孫萬,我來跟盛公子聊聊。”

盛淮一臉莫名地被巡官拉到一旁,我則轉身去問清風裏的裏長:“可否請您帶個路?若您不知孫萬在何處,帶我們去找渭原裏的裏長也行。”

“孫萬家距趙二家不遠,我知道。”裏長熱心地回答,帶着我們前往孫萬家。

父親手下的人和我熟識,趁着走得遠了,戶部巡官聽不到,其中一名文吏湊過來與我道:“姑娘,若我沒記錯的話,旭京城郊外的農田均為皇屬,所得為公以充國庫,盛公子居然說渭原裏都是他家的佃戶,這不是……”

“你沒看見戶部巡官臉上都要樂開花了嗎?”我道:“戶部有人私下買賣皇屬田地,買家又是家底殷實的盛家,巡官若能把此事查證清楚,拉下幾個戶部的高層,他不僅能升官,還能給國庫帶來一大筆盛家的罰款,真可謂大功一件。”

我就是沒想到這件事居然會被盛淮這麽輕輕松松地給捅出來,而且他還沒意識到自己捅了多大的婁子,巡官如今把我支開,我也只能祝願盛淮自求多福。

孫萬正在自家院子裏劈柴,清風裏的裏長帶着我們走進去,喊他道:“孫萬,有人找你——”

孫萬劈着柴頭也不擡:“做甚?”

我示意裏長噤聲,由我來說:“來向大叔報喜。”

他看上去比我年長,但不至于年長到我的爺爺輩,所以叫“大叔”應當合适。

孫大叔怕是在趙二那受了氣,劈柴帶着滿臉怒容不說,回我的語氣也有些沖:“喜?喜從何來?”

我說:“趙二侵占了大叔你家的農田,如今已被戶部的官員查實帶走,接下來應當是要進刑部大牢。”

“刑部大牢?”孫大叔譏諷地笑了一聲:“他趙二又不是沒進去過,出來不還那樣兒嗎?”

“大叔說的極是。”我認真附和的語氣惹得跟我過來的一幹文吏衙役都瞪大了眼睛震驚看着我,我不為所動地繼續:“進刑部大牢有什麽用,還不如揍他一頓來得痛快,好讓人出氣。”

“你個小姑娘怎麽也喊打喊殺的,打他有什麽用?”孫大叔放好木頭,舉起斧子狠狠劈下,“他家的農田離河道遠,只要水車壞了,他就得天天提着水桶運水澆田,我看他累得跟狗一樣,還怎麽去惹是生非?”

“大叔你好厲害,你怎麽想到這個辦法的?”我故意奉承。

“他扒了田埂,占了我家的地,我扒了壘回去,結果他又扒——我尋思着不能跟他這麽耗,坐在地頭想了半天,當晚就趁着夜黑風高,用石頭卡了清風裏的水車,然後……”孫大叔終于回過神來,擡頭看着我們愣愣道:“你們是誰?”

不愧是盛淮家的佃戶,輕輕松松捅婁子的本事簡直如出一轍,我擺了擺手,疲憊地對衙役道:“帶走吧。”

孫大叔一臉茫然地被衙役戴上鐐铐,才剛想起來掙紮:“你們抓我做什麽?你們該抓趙二那個潑皮!”

“趙二已經被抓,剛才不是告訴你了嗎?”衙役道:“他毆打裏長,侵占他人農田,不服朝廷判決,數罪并罰,罪名一定比你重,放心吧。”

我補充道:“只是帶你過去問話,并且賠償修繕水車的損失,戶部會考慮你家的收入,準你分期賠付。”

“我這都是被逼的,我有什麽錯——”孫大叔大喊大叫:“都是你們這些……你們這些貪官,不抓趙二,反倒來抓我一個好人!你們是非不分!”

他仿佛聽不進去我說趙二已經被抓一樣,于是我放棄勸說,轉而問:“你是盛家的佃戶嗎?”

我的這句話仿佛讓他抓到了救命稻草一般,孫大叔兩眼發光地将我望着:“對!我是盛家的佃戶,盛家大公子和二姑娘會來救我對不對?”

想幫他的是盛家六公子,只可惜弄巧成拙。

我沒再回話,只示意衙役把人帶走。

水部的文吏忙不疊對我道:“事實既已清楚,我也該去整理卷宗,把修繕水車之事提上日程,今日有勞姑娘,感激不盡。”

我答:“大人慢走。”

日漸西沉,我出了孫萬家,往前走了沒幾步,便有戶部的文吏替我把馬牽了過來:“奉上峰之命,送姑娘回府。”

“回府的路我熟,不必送,而且我想四處走走,大人若有事,可先行一步。”我對那位文吏道。

“戶部的确積壓了許多事,不得已要慢怠姑娘了,”戶部的文吏向我拱手道:“這次真是多虧姑娘,我代上峰向姑娘道謝。”

我道:“不必客氣。”

戶部的文吏騎上馬走了,我牽着缰繩來到趙二家的農田旁,發現盛淮一個人在那兒站着,背影甚是蕭索。

我本想不發一言默默走開,但盛淮已經用眼角的餘光瞟到我,轉回身來:“單翎,我問你一件事。”

我其實已經大致猜到他要問什麽。

“剛才戶部的巡官問我,盛家是不是買下了渭原裏的農田,我答了‘是’。”盛淮自我懷疑道:“我是不是不該這麽答他?”

我心累地望着他:“盛淮,你看過《沅律》嗎?哪怕是翻一下?”

盛淮沒有答話。

“你問我是不是不該這麽答,”我斟酌着用詞道:“若以《沅律》為準則的話,我只能說你做的太應該了,若是你不說,盛家私下買賣皇屬田地的事,還不知要瞞到什麽時候。”

盛淮讷讷道:“你在譏諷我?”

“譏諷是心口不一,我說這些可都是發自真心,絕無半點虛言。”我認真地說道,“身為沅國子民,我希望律法昭彰,這無可辯駁,我并不想生活在一個憑借手中權勢便可亵渎律法的國家,那未免太令人絕望。”

但我還是驚詫于這世上違反律法者,竟有這麽多不是因為本性惡毒,只是因為不懂律法存在的意義和價值才有此行事,真是叫人又好氣又好笑。

我看盛淮大概還需要點時間自己理清思路,便不再多言,騎上馬回了單府。

盛家勾結戶部官員,私下買賣皇屬田地成為那年夏天最大的一樁公案,盛家憑借家中士族身份,有多人在朝廷身受榮養吃空饷,皇帝之前不好責難,如今總算有了一個絕佳的借口,不大做文章簡直對不起這樣難得的機會。

罷黜榮養的官員,沒收盛家在旭京城一帶的地産,還罰沒了三千萬兩黃金,戶部瞬間鼓了腰包,對東平王增派軍饷的請求都輕松答應。

據說戶部尚書甚至親切地對東平王道:“北漠苦寒之地,将士鎮守多年,若不再多派點軍饷,如何撫慰衆将士赤誠衛國之心,保我江山太平無虞?王爺想增派多少軍饷,盡管開口。”

聽說東平王面上沒表現什麽,但心裏确實是被戶部尚書的豪邁氣概震得不輕。

京中的傳言也是真假難辨,有人說盛家因此而一蹶不振,也有人說三千萬兩黃金對盛家而言是九牛一毛,總之說什麽的都有,我也就聽個樂。

又到一年給鄭太傅送信的日子,我從後門出去的時候,正逢大雨瓢潑。而我被坐在我家後門臺階上、淋成落湯雞的人給吓了一跳。

是盛淮。

我把傘撐過去問道:“盛六公子怎麽坐這兒啦?下這麽大的雨,快回家吧。”

盛淮仰起臉來看我,雨水順着他的眉骨一直往下,更顯他的膚色白皙,面容中帶着一縷輕易化解不開的愁緒,他的視線雖與我相接,眼神卻愈發迷惑:“單翎,你是她嗎?”

我聽得雲裏霧裏:“你在說誰?”

他的眼神倏地飄遠,像在回憶很久以前的事情:“我那次帶人去書院找你,并不是真的想對你做什麽,只是因為你說了跟她一樣的話,叫我覺得生氣,我和她好歹相識,而你甚至沒跟我說過話,怎麽就敢那樣評價我……”

沒想到後來差點會被魏成勳揍——我心裏默默地替他補上這句。

“然後你就當着我的面說出了跟她一樣的話,說我被人捧着……”他倒抽一口冷氣,發出一聲若有似無的嘆息,“我感到害怕,你看我的眼神,仿佛就是她回來了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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