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立信

阿蓮生父已故是真的,生母帶着她和弟弟改嫁也是真的,但她繼父沒有對她不好,更沒把她賣進青樓的打算。

生母改嫁後,是她自己嫌繼父家中清貧,生母沒有帶着她嫁到更富有的人家,因此和生母大吵一架,卷了家裏僅剩的錢離家出走,途中把錢都花光,實在走投無路,才自願進青樓當的丫鬟。

可她在青樓手腳不幹淨,經常偷拿客人的錢財,老鸨便把她從青樓趕了出去。

從青樓出去後,她又餓又累,便故意讓自己暈倒在一家好心的劍舞師父門前,被收做丫鬟。

然後就是學劍舞偷劍器,到旭京城組織劫獄,最終和盛淮碰上。

至于阿蓮如何與李興平相識,則因為沒有線索,暫時無法深挖。

許是因為我之前叫盛淮做好準備的話起了作用,他現在看完卷宗,情緒倒還算穩定,輕輕合上紙張,沒有歇斯底裏,也沒大喊大叫,全然一副淡漠的樣子。

我擔心他是被打擊得太大一時有些恍惚,于是決定開口安慰他幾句:

“阿蓮很狡猾,她靠利用人的同情心來進行欺騙,比一般的騙術更容易上當,如果我之前不看卷宗對她不了解,只聽她給我講的故事,我肯定也會給她錢。”

只不過家裏給的零用撐不起我拿出十兩黃金,可能最多就給幾錢銀子,被騙的數目少些罷了。

盛淮應是領會了我的用意,擡頭對我笑了笑。

我心下稍感寬慰,邊起身邊道:“我差不多該去幫表哥的忙,往戶部走一趟。”

盛淮跟着起身道:“我也該告辭,抱歉,今天給你添了不少麻煩。”

我擺擺手道:“沒添麻煩,不必這麽客氣。”

我們一同往門外走時,跟其他人吩咐完事情的表哥叫了我一聲,盛淮見狀也不多言,先走一步。

我走回去來到表哥近前,表哥擡了擡下巴示意盛淮遠去的背影,問我:“給那個團夥十兩黃金的人是他?”

“呃……”我沒想到表哥剛才竟是裝糊塗,不免有些語塞,看來父親的本事,表哥也深得其真傳。

“我就知道,”表哥不等我說話便篤定道:“剛才他那個一臉尴尬的表情明顯就是他自己。”

原來表哥剛才只是試探,我差點相信他任職刑部居然還瞎推斷結果,若果真如此的話,刑部的斷案水平可真是堪憂。

我奉承了一句:“表哥機智。”

“說歸說,”表哥嘚瑟過後,擺正了臉色道:“這種纨绔子弟你可不許喜歡,照他這種敗法,多殷實的家底都撐不住,你千萬別眼皮子淺——”

“知道了知道了。”我懶得聽表哥啰嗦,敷衍他兩句,趕緊從刑部跑了出去。

夏季的暴雨仍在持續,父親被外派到別郡巡查防洪渠道和堤壩的維護,母親同行,我和姐姐被暫時寄養在卓府。

因為一大家子吃飯,有時大姨便親自下廚,我們在一旁打個下手。

大姨擔心母親,每天望着如注的雨水哀嘆:“這都多久了也不傳個消息回來。”

大姨夫相對氣定神閑一些:“下這麽大雨,信上的字保不準會被雨水沖開,到時候收到信不知道寫的什麽你豈不更着急?別瞎操心了。”

大姨斜睨大姨夫一眼:“你不着急,又不是你妹妹——當年她要嫁給單祺的時候我就擔心,你可倒好,跑我爹面前力保此人大智若愚,日後必然前途無量——現在呢?無量在哪?”

“唉呀——”大姨夫窘迫地望了一眼我和姐姐,提醒大姨注意場合:“孩子們都在你說什麽呢?”

大姨越過大姨夫的肩頭對我們道:“小薇小翎,我不是針對你們的爹,我就是在和你們大姨夫吵架。”

我和姐姐對此早已司空見慣,邊擇菜邊不在意地笑:“大姨慢慢吵,別動了肝火。”

大姨夫試圖為自己挽回一點顏面:“妹夫的确大智若愚,你看他把這幾個孩子教得多好——”

“我承認他學識好,”大姨怒氣沖沖地剁着砧板上的肉,“可他又不願正經教書,就憑鄭太傅弟子的名頭,皇子都能拜他為師,他到底想幹什麽呀他?”

大姨夫謹慎地把大姨手裏的刀拿過來,接手了她的事,大概是為了免于被大姨揚刀威脅:“妹夫想做的一定是大事,我等尚不能理解。”

大姨忍不住朝天翻了個白眼,把手上的一應事務全部丢給大姨夫,跑到別處去坐着生悶氣。

大姨夫看着這一幕,神色有些懵,不知自己又做錯了什麽。

姐姐把擇好的菜交給表哥去洗,走過去對大姨夫道:“大姨心急,所以脾氣躁,這種時候你跟她講什麽道理啊?你只需安慰她,告訴她沒事,如果真有什麽危險,朝廷哪怕只靠傳口信也會把消息傳回來,所以現在沒消息正說明是好消息,不必擔心。”

“可這……”大姨夫看了一眼大姨,仍覺不妥,“如今下這麽大的雨,你爹娘會不會出事,我也不敢打包票,我總不能信誓旦旦地說他們一定不會有事,這明顯吹牛。”

“那你就說,如果真出了什麽事,你會陪她一起挺過去,”姐姐指了指我,又指了指自己:“我和小翎,多兩張嘴又不是養不住。”

大姨夫發出恍然大悟的一聲“哦——”,擦了擦手過去安慰大姨了。

表哥洗完菜控水的時候,大姨夫已經把大姨哄得重新展露笑顏,回到砧板前繼續剁肉了。

表哥把洗好的菜送過去,然後回來和我們一起蹲在廊下看他們和好如初:“小薇,你使了什麽仙法?為什麽這樣就能不生氣,問題分明沒解決,怎麽就不氣了?”

我對此也充滿了求知欲:“對啊對啊為什麽?我要是大姨夫的話,肯定跟大姨繼續在送信的問題上死磕,這種天氣就是不适合送信,所以擔心沒用啊?”

姐姐摸了摸我的頭,語氣沉重道:“這大約也是你女生朋友不多的原因吧。”

我晃着姐姐的衣袖懇求道:“你快教教我,至今為止能跟我和諧相處的同齡女生只有一個夏錦如,我是真不懂。”

姐姐點着我的鼻頭說:“哄女人,重要的不是解決問題,而是撫慰情緒。”

我不解道:“光撫慰情緒,問題還是存在,以後不還是要擔心嗎?”

表哥在一旁深有同感地點頭:“就是。”

“可問題又不是一下子就都能解決的,你們怎麽對待暫時不能解決的問題?”姐姐慢悠悠地問。

我答:“我會先把它丢一邊。”

表哥認真地道:“我也是。”

姐姐扶額道:“意料之中的答案……”

聽到這裏,我似乎有點理解姐姐的意思:“也就是說,在問題不能解決之前,大姨總會時不時地想起這事,同時因此感到焦慮,她不可能完全把這個問題丢開不想?”

姐姐看我的眼神浮現出了一絲欣慰:“就是這樣。”

我聽了只覺得恐怖:“這也太累了吧?明知道擔心沒用為什麽還要擔心?”

表哥幫腔:“還不如趁這個時候做點別的事,為可能發生的糟糕情況做點準備什麽的。”

我深有同感地點頭:“就是。”

姐姐再次扶額:“我就知道我教不了你們兩個直球,你們還是去看卷宗斷案吧。”

表哥認真地回答:“刑部積案都清完了,如今就剩李興平的案子。”

我詫異道:“搜查範圍縮小了這麽多,你們還是沒抓到人?”

“早抓到了,可是民怨沸騰。”表哥抱起手說:“明明是依法斬首一個江洋大盜,結果現在刑部反倒成了衆矢之的,哪說理去?”

我問:“百姓還信李興平是個劫富濟貧的俠盜?”

表哥略顯悲痛地道:“深信不疑。”

“等等,”姐姐插言,難以置信道:“李興平的案件由三司會審,他們不信會審的判決,反倒信傳言?”

“是啊,”表哥攤手道:“他們覺得有人掌控了三司,制作出足以讓李興平認罪的假證,最後扭曲了判決。”

“若真有這樣的人,沅國早反了天了。”我嘲諷道,深深敬佩這些人的天馬行空。

“他們可沒這個腦子知道三司會審意味着什麽,替李興平請願的人如今還從外地一茬茬往旭京趕——”表哥的聲調倏然變冷,“其中不乏有人想借機惹事渾水摸魚。”

“借抨擊朝政之舉為己謀私?”我感到一陣齒冷,但看表哥心情不錯,不禁抱了點期待:“你們刑部想好應對之法了吧?”

“說起這個……”表哥摩挲着下巴道:“還是盛六公子給出的主意。”

“盛淮?”我聞言,呆愣片刻才道:“他出的什麽主意?”

“把所有能追回的,被李興平和其團夥偷盜的東西還給失主——”表哥頓了頓,強調了兩個字:“當衆。”

“效仿商鞅徙木立信,”姐姐誇贊道:“不錯嘛。”

“這個主意倒不算多驚世駭俗,驚世駭俗的是出主意的人。”表哥又說了一遍:“盛淮,旭京知名纨绔。”

聽表哥這樣說,我也不禁撓了撓耳朵,尴尬地說:“确實叫人意想不到。”

表哥探究的目光落到我身上:“你也意想不到?”

“我……我當然意想不到。”我轉向別處小聲道:“我才不信有人能浪子回頭。”

“小翎,”姐姐溫柔地笑着問我:“你和盛淮怎麽回事?”

我和姐姐對彼此太過了解,若想探知對方的秘密,絕對不會失手,時間久了,我和她面對此種情景,一般都放棄掙紮……

所以我直接告訴了她。

表哥和姐姐聽完,一同沉默地看着我。

讓浪子回頭,一開始并非我本願,而且我也不信自己說的話真能改變盛淮的想法,我甚至有些期待看到他摔得粉身碎骨那天,好印證“得意忘形、物極必反”這類詞的真假。

誰能想到世事會無常到這種地步,現實非要狠狠得給我一巴掌,叫我意識到自己的輕狂傲慢。

姐姐拍着我的肩安慰道:“結果和你的本意相違背,卻也算做了件好事,不必太過傷心。”

表哥同意:“看現世報的确解氣,但少一個作惡之人,不一定非要此人消失,翻然悔悟也不錯。”

我點點頭,認同他們的說法。

作者有話要說:  徙木立信,指通過某種手段樹立典型,而使公衆信服的行為。

出自《史記·卷六十八·商君列傳》:孝公既用衛鞅,鞅欲變法,恐天下議己。令既具,未布,恐民之不信己,乃立三丈之木于國都市南門,募民有能徙置北門者予十金。民怪之,莫敢徙。複曰:“能徙者予五十金。”有一人徙之,辄予五十金,以明不欺。卒下令。

譯文

秦孝公已經任命了衛鞅,衛鞅想要實施變法圖強政策,唯恐天下人對自己産生非議。法令已經完備,但沒有公布,(衛鞅)恐怕百姓不信任,于是在國都市場南門立下一根三丈長的木杆,招募百姓有能夠搬到北門的就賞給十镒黃金。百姓對此感到驚訝,沒有人敢去搬木杆。(衛鞅)就又宣布命令說:“有能夠搬過去的就賞給五十镒黃金。”有一個人搬木杆到北門,立即賞給他五十镒黃金,以表明沒有欺詐。終于頒布(變法的)法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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