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心非
我恭敬地道:“那我再請問,這《氏族錄》裏會有蔣氏嗎?”
士族蔣氏乃百年世家,自前朝起就被史書著錄,但在本朝早年間被排擠出權力的核心,族人随之遷回族地,旭京城已經基本沒有他們的消息。
老者聞言,被我噎得說不出話來。
“既然三叔伯公不說話,我就當您默認不會有蔣氏。”我氣定神閑地說:“您應當知道,‘士族’一詞的意思很簡單,乃世代為官的名門望族,但這‘世代為官’不好追溯到上古時期,便由後人簡化了标準,只要三代或三代以上世代為官,皆可稱士族。”
老者道:“你說的不錯,可那又如何?”
“三叔伯公還沒看出其中的漏洞所在嗎?”我嘆了口氣道:“按這一标準來看,如果自我起以後的三代都沒有官職,我的孫輩就不再是士族;反之,若東平王一家官運亨通,到了孫輩依然可在朝中任職,那東平王的孫輩也就成了士族。”
老者憋了半天只憋出一個詞來:“荒謬!”
我行禮道:“此事荒謬在何處,還請三叔伯公指正。”
老者痛苦地閉了閉眼睛,欲言又止。
“三叔伯公不說,那就還是由我來說。”接下來的話都是我自小被父親灌輸的道理,所以說起來相當輕松流暢:“我要想保住自己一脈的‘士族’名號很簡單,只要用動手中權力,确保自我以後的人世代為官,這個名號便不會消失,而有了這個名號,就能為我獲取更多的利益和好處。”
“你……”老者試圖狡辯:“士族哪有你說的那般不堪!”
“的确不是所有人都那般不堪,因為陛下不會任其發展——”我說:“無論是三叔伯公還是我,都只會考慮眼前的利益,考慮家族的利益,但陛下不行,一國之君,必須考慮整個國家的利益。”
“我也會考慮整個國家的利益!”老者怒道:“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這是我輩自小的訓誡!”
“那若眼前有一處肥缺,三叔伯公是會讓自家人去任職,還是會讓有能者居之?”我反問道。
“我……”老者艱難道:“我當然是讓有能者居之!”
“好,我就當三叔伯公說的是真話。”我頓首道:“您都能有此覺悟,陛下則更甚,人盡其才、地盡其利、物盡其用,這是多少輩人夢寐以求的事情,既然如此,庶族出身的官員只要能夠盡忠職守,遲早也能成為士族,那麽這所謂的士庶之隔,又有何意義?您所反對士庶聯姻的理由,不顯得太可笑了嗎?”
老者撫着心口順氣,大概是被我氣得不輕,我怕自己真把人給氣出病來,找補道:“晚輩見識淺薄,獻醜。”
夏錦如母親溫柔地道:“尊卑貧富變化無常,哪裏真有什麽千秋萬代,只要我女兒此時喜歡的人也喜歡她就行,至于身份是不是士族,我倒不怎麽在意。”
夏錦如感動地叫了一聲:“娘……”
夏家的一位長輩聽語氣似是妥協道:“事已至此,諸位都請回吧——我早說過,插手晚輩的婚事最是無稽,他們一個個都有主意得很,事情辦不成還容易惹一身騷,你們非是不聽……”
夏錦如的父母送人出去,魏成勳也跟着自己的父母一道回家,夏明裳拎着三十八來到夏錦如面前,怯怯地叫了一聲“堂姐”。
夏錦如看看夏明裳周圍,問:“許含煙走了?”
夏明裳點點頭小聲道:“走了。”
“真不是我存心搶你的婚事,都是他們那些老頑固随意安排,現在你可信了?”夏錦如語氣無奈地問。
“堂姐——”夏明裳無措地睜大了雙眼看着她說:“我……我沒有……”
“我知道許含煙會跟你說什麽,因為她也跟我說過。”夏錦如說:“她父親娶了無數妾室,給她生下不少弟弟妹妹,所以她從小就要與人争搶,無論發生什麽事,都習慣性地把人往最壞的那一面想——可你我不同,自家姐妹,有我一份就絕不會少了你那一份,而且我從未和你争過。”
夏明裳讷讷地答了一聲:“是……”
夏錦如說:“如今我和魏成勳的婚事談不成了,我會找機會告訴二叔,讓他繼續給你和魏成勳議親。”
“不用——”夏明裳趕忙道:“我……我其實也不喜歡魏大人,更沒想過要和他成婚。”
“幸好你這話沒當着魏成勳的面說,不然可就堵心了。”我順着話頭開了個玩笑,夏錦如贊同地點了點頭。
“以後喜歡誰,不喜歡誰,記得說出來,不要憋在心裏。”夏錦如一副過來人的語氣:“因為很可能一不小心就再來不及。”
夏明裳聞言,若有所思地望我一眼,笑着點了下頭,拎着裝有三十八的籠子離開。
結果夏明裳沒走出幾步,又回過頭來對我道:“單姐姐,謝謝你送我兔子,你……你真是個好人。”
夏明裳說完,粲然一笑,轉身步出了門外。
我看着她的背影有些發愣,緊張地問夏錦如:“你堂妹什麽意思?她喜歡我?!”
“你簡直比我還天馬行空——”夏錦如推測道:“我猜她是喜歡中郎将,聽到我和魏成勳開你的玩笑,得知自己沒有機會,釋然放下罷了。”
我正想說夏錦如的猜測不靠譜,哪知賀于興帶着滿臉“你怎麽知道”的震驚表情望向夏錦如,夏錦如看到他這副模樣,最終确定:“看來我是猜中了。”
賀于興剛反應過來自己被下了套,趕忙平複了自己的情緒往回摟:“我……我也只是懷疑你堂妹喜歡中郎将,并不能完全确定。”
夏錦如發出了一聲玩味的:“哦?”
賀于興皺着眉一副決心不再讓自己露出破綻的模樣。
夏錦如再接再厲:“我竟忘了你與中郎将也算關系不錯,正好跟你打聽個事,中郎将喜歡單翎嗎?”
賀于興冷漠地回了三個字:“不知道。”
夏錦如遺憾地搖了搖頭,拍着我的肩道:“單翎,我只能幫你到這了。”
我拿開她的手同樣冷漠道:“謝謝,不用你幫。”
夏錦如小聲嘀咕了一句:“切,口是心非。”
看來夏錦如跟賀于興的關系的确錯綜複雜一言難盡,不過我追着問應該挺讨人嫌,還是等以後有機會再說。
夏錦如父母送人回來以後,我和賀于興還有韓敬一同告辭,夏錦如母親親切地對賀于興說“有空就到家裏來吃飯”,賀于興只好尴尬地賠笑。
夏錦如送我們出府,賀于興不放心地問她:“真的不用說清楚?連令尊令堂也瞞着?”
“放心,我肯定不會逼你娶我,但你要給我點時間。”夏錦如邊推着賀于興出門邊說:“我保證盡快還你清白。”
“我一個大男人被誤會了沒什麽,我是怕你困擾。”賀于興的語氣帶了點着急。
夏錦如恍然大悟:“那你就更不用擔心,這種誤會對我來說也不算什麽。”
賀于興的好意沒被領情,有些氣惱地看着夏錦如,但最終也是無話可說,氣沖沖地步下了臺階。
“單姑娘,”我和韓敬走在後面,他突然對我道:“你剛才的一番話,還真是……發人深省。”
我覺得他話裏有話,但客氣地回了個“過獎”,打算把這茬敷衍過去。
韓敬作為庶族官員,和我之前沒什麽交集,剛才在前院見面時也沒來得及介紹,不知他怎麽認得的我。
但他馬上就為我解了惑:“自從聽到單家要與東平王府聯姻時起,我就開始放心不下,生怕單家會利用這場婚事搞什麽陰謀,因此在婚禮當天一直注視着你家。”
“那也是我姐姐的婚事,”我略微有些惱火道:“為了朝堂之争而傷害親人,這種事我做不出來。”
“是我小人之心,請姑娘見諒。”韓敬承認自己的過失并且向我道歉:“我之前對姑娘和姑娘的家人不了解,因此心存疑慮。”
就像我對東平王一家不了解,也會對“奸臣”名號之下的他們心存疑慮一樣,這倒也是人之常情,我可以理解。
我調侃道:“但你也不可能因為我剛才的一番話就對我改觀吧?”
“話誰都會說,但要看在什麽場合說。”韓敬明智道:“當着夏家和魏家兩大士族的面說這種話,姑娘的為人可見一斑。”
這算是對我稍微有些相信,但還不是全信的意思?
我不明白韓敬跟我說這些幹什麽。
好在韓敬接下來就進入了主題:“中郎将明日便可從大理寺回家了,姑娘去接他嗎?”
我這幾天都在碼頭忙,根本沒聽到過檀旆的消息,韓敬突然來這麽一句話,簡直叫我摸不着頭腦:“大理寺?”
韓敬看出我的疑惑,耐心地解釋道:“上巳節那天在西郊櫻花林,中郎将和盛大人大打出手,被禦史參了本,大理寺給他們一人判了一百大板。”
司空逸軒身為禦史,真是盡職盡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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