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我的人,(1)

(一)

“蚱蜢、蛙、象鼻蟲、油菜金花蟲、蝗蟲……”

第二日,何遇叼着一根草稈坐在固沙隊大門口的一條矮腳凳上看手機,屏幕上百科頁面列舉的大鸨生活習性一項下列舉出了長長的一串進食名錄。

兩只大鸨遠遠地站在院子對角盯着她,何遇擡頭,沖它們幽幽道:“想都別想。”

屋裏辛幹伸出手在川昱眼前晃了兩下,偏着腦袋問:“哥,為什麽我說把房租退了一大半給他們你還笑?”

川昱回頭,迅速扯平了嘴角:“沒有,你接着說。”

辛幹“哦”了一聲,坐回川昱對面的長凳上,從衣兜裏掏出一個棕黑色的布包放在桌子上,一層層拆開,露出一個封口的牛皮紙袋。

川昱不解:“是什麽?”

辛幹搖頭:“不知道,是昨天晚上那個受傷的女人叫我拿給你的,她說等你回來給你,你能明白的。”

川昱皺了下眉,對桌子上的東西興趣不大。

辛幹沒說話,對着那個牛皮紙袋用手戳了戳,又用手掌比了一下長度,看了川昱一眼,笑了笑。

川昱問:“是錢?”

辛幹不好意思地點了一下頭,又慌張地在腦袋上撓了兩下,解釋道:“不是我偷看,是她給我的時候口子沒封嚴實掉了幾張出來,嘿嘿嘿,真的。”

川昱點頭,在他腦袋上揉了一把:“知道。”

辛幹松了口氣,聽到院子裏的大鸨叫了兩聲後,忙說:“那三哥,我去幫何遇姐喂鳥。”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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川昱點頭,看着辛幹走出去了。

他将那個牛皮紙袋拿起來掂了兩下,掏出手機,在通訊錄中找到了林夏亦的名字。

“嘟嘟”幾聲後,電話接通後,對面的人說:“找我幹什麽?”

聲音拿捏得既欣喜軟糯又帶着幾分被追求的腔調。

川昱沒回答她,而是問:“腿上的傷好了沒有?”

“哪有那麽容易好?你處理過了也不留下來陪我,肯定是覺得還不夠嚴重喽。”林夏亦說話時有些賭氣的意味,川昱不知道怎麽接話。

沉默了兩秒,林夏亦似乎有些怕川昱就此挂斷,連忙收起語氣改了口:“那個醫生的藥還不錯,現在能走了,不過還點兒疼,不知道會不會留疤。”

“嗯,能走就好,回去好好養養。”

“知道了。”她從這句話裏覺出了幾分體貼,認為川昱對自己的感情又盡在掌握,于是小聲回他,“知道你喜歡我的漂亮腿。”

川昱假裝沒聽見,知道他們一個攝影組的人大概率就在一旁,于是直接問她:“你銀行卡號多少?”

“什麽?”

“我一個隊員在房間裏拾到了你掉的錢,回來取不方便,我明天去鎮上轉給你。”

這個謊說得兩邊都心知肚明,林夏亦卻也配合着他再次說:“不是掉,那五萬塊錢,是我留給你的。”

川昱笑了一聲,有些訝異地說:“你給我留五萬塊錢算什麽?”

這笑聲太爽朗坦蕩,那些疏遠的、拒絕的、急于撇清關系的成分,都攪在裏頭。

“川昱。”林夏亦沉着嗓子叫了他的名字,遲疑了幾秒,川昱聽到有高跟鞋走過的聲音。

“我只是希望你日子過得好一些,你不明白嗎?”

聽筒裏再次響起林夏亦的聲音時,明顯沒了別的背景音。

川昱舒了口氣,坦白說:“我過得挺好,有吃有喝的。”

“大餅、磚房那叫好?川昱,你跟你隊上的那些人不一樣,他們這輩子本來也就只配……”

“都是幹活吃飯,不偷不搶,有什麽不一樣?”他的語氣淡淡的,即便對她三六九等的區分生氣也沒有吼她,不是想結伴生活的人,沒有必要。

但林夏亦還是飛快地捕捉到了他的雷點,解釋說:“我……我不是那個意思,防風固沙是很有意義的工作,你要是真喜歡,那就跟他們一起再幹兩年,以後……”

川昱說:“以後的事,我自己想,你還是把你的銀行卡號發給我吧。”

“我不記得了,你留下吧。我聽你的隊員說,你們不是想買一臺好一點兒的汽車發動機嗎?就當我謝謝你們給我治傷,好不好?”

“買車隊伍上面有補貼,你的錢我們不能要。”

“那當我借你。”

“不用,我還不起。”

“不用還,下次我這邊有拍攝任務可能還會打擾,這錢可以抵……”

“隊上的房子以後不租了,不合适。”

“你非要跟我分得這麽清楚嗎?”林夏亦突然不顧形象地在候車廳裏叫道。

川昱點頭,也不管電話那頭的人根本看不見,他瞄了一眼窗外正被兩只大鸨攆得滿院子跑的女人,堅定地告訴林夏亦:“嗯,一定要。”

“前往北京的旅客請注意,您乘坐的……”川昱手上的手機裏響起了機場登機提示語。

電話另一端,林夏亦匆匆滑過屏幕将電話挂斷了。

她害怕從川昱嘴裏聽到更直白的消息,或者說,是怕聽到那個更具體的名字。

“何遇!”

“何遇,你快來瞧瞧我們這個!”

院子裏,眼鏡和老張滿頭蛛網地擡着一只布口袋從雜物間走出來。

“噗”一聲,口袋被扔在地上,發出沉沉的悶響,兩人就近站在那兒拍身上粘的灰。

何遇躲過兩只大鸨的夾擊,跟辛幹一樣叉開腿蹲在布口袋旁。

“什錦蟲子幹?”何遇問。

辛幹聽了“呼哧呼哧”地笑個不停。

老張也笑,挑出鑰匙圈裏的小锉刀割開了布口袋上的棉線,一些棕黃色的圓亮草籽從裏面滑了出來。

眼鏡趕緊揪住袋口:“當心當心,別撒喽。”

辛幹說:“這個好,這個拿去喂雀子吃,何遇姐不惡心。”

何遇也說好,剛要問具體是什麽植物的籽兒,眼鏡笑起來了,朝辛幹說:“你說好是因為終于有人給你消滅證據了吧?”

辛幹嘴角一沉:“滾滾滾,臭眼鏡壞嘴沒好心。”

何遇一看有故事,撇着頭看他起哄。

川昱從房間裏走出來,也逗辛幹:“怎麽了這是?誰又擅自動我們的小姑娘牌草種了?”

一堆人跟着笑,辛幹熬不住了,精黑的小臉憋得赤紅:“三哥,你也這樣!”

川昱伸手搓了一下他的頭:“行行行,我不說,我不說。”

“嘿,隊長不說我說,這包草種啊,是我們辛幹同志跟植保店的——”眼鏡故意擡高聲調将話音拖得老長,辛幹不好意思,臊着臉沖眼鏡撲了過去。

眼鏡往左辛幹也往左,辛幹往右辛幹又往右,原地避了兩三下後,兩人追跑着出了院子。

餘下的幾個人看着好笑,川昱順勢取代了辛幹的位置蹲在了何遇身側。

何遇問:“這包草種怎麽了?”

川昱伸手從口袋裏摸出一把攤在她跟前:“你摸摸。”

何遇在他手上拈了一撮,沒潮沒黴,看不出什麽差錯。

她不解地看了看川昱和老張。

老張也腼腆地笑了笑:“那你聞,聞了你準知道。”

何遇照做,将手上的草籽放在鼻下嗅了嗅,依舊沒什麽發現。

川昱笑了,将抓着草籽的手發力一握,手上的草籽被擠壓得“呲呲”響了一陣,再攤開在何遇鼻前時,她聞到了一股烤制谷物特有的油脂香。

“熟的?”她有些詫異。

川昱點頭:“半生半熟的摻在了一起,從顏色上分不出來,熟的草籽又萌不了芽,所以一直擱在那兒沒用。”

“小姑娘騙辛幹買的?真傻。”

不是責備,她的評價裏夾着幾分懂味知情的調笑。

川昱說不是,又跟何遇講:“九月底的時候,分了辛幹去旗上的植保店領草種。剛交接完,人家後院失火了,辛幹慌了,丢下種子包趕緊就沖去了後院幫忙。他動作快,把植保店老板的小閨女及時從屋裏拉了出來。人家姑娘感恩,想拉他留下吃飯好好道謝,他臉皮薄,扛上種子袋就愣頭愣腦地跑了。回來之後覺得背上燒得慌才發現是他随手把種子包扔在了人家炒瓜子兒的大鐵鍋裏,麻布袋厚實沒燙破,裏面的種子倒烤了個五分熟。他背着草籽跑回來,自個兒背上的皮也被那個麻布袋燙紅了。人家打了好幾次電話道謝,又親自送了補的草種和燙傷藥過來,他倒好,每次躲得比兔子還遠。”

何遇點頭,依舊是那個評價:“真傻。”這次她嘴角上的笑容勾得更大一點了。

川昱随口接了一句:“人是靠得住的,不過腼腆了點兒。”

“那不随你。”她将手上的種子放回他手掌裏。

川昱隐約覺得這個“随你”的意思在後半句,果不其然,她開始毫不避諱地盯着他看。

有點兒壞,也狡黠。

川昱将草籽放下,正準備起身,碰上辛幹跟眼鏡鬧騰完了走回來。

辛幹一把搭在了川昱肩上,無意将他摁回了原位。

大鸨怕人,撲棱着翅膀在院子邊上“哈哈”叫。

何遇将手伸進口袋裏去抓草籽,正巧碰上川昱為了緩解尴尬動了喂鳥心思也伸進袋中的手。飽滿的小顆粒在布口袋裏如同一大抔被攏住的流沙,袋口大小有限,伸入了兩只手後被擠壓的種子如水流般涓涓往邊上淌。

絲滑、沙軟,她一本正經地在袋子裏用手指輕摳他的手背,跟昨天夜裏他抓住她的腕子之後做的動作一模一樣。

“這下好了,既不浪費又能喂好大鸨。”

“是,有用處了。”

圍在一旁的人看不到布袋中的情況,都在為閑置的東西發揮了用處而高興着。

川昱想将手縮回來,被何遇反手扣住了,他看了她一眼,低聲說:“別鬧。”

何遇撤了手,很自然地從口袋裏帶了一把草籽撒到院子裏。

兩只大鸨警惕地挪過來,川昱側了一點兒臉偷瞄它們的進食情況。

大鸨白灰色的頭仰起,爪趾穩穩地扣着地,好一會兒,精黑的眼珠子一動,彎頸啄走了兩顆草籽,還沒完成吞咽,又放哨似的仰起了頭張望着。

看到大鸨願意吃東西,川昱松了口氣,只是他舒緩的表情剛露出來,趴在他背上看熱鬧的辛幹卻突然驚訝地叫了一句:“咦,何遇姐,你的手怎麽了?”

幾人同時看過去,川昱一時忘了自己的手早已抽了出來,以為兩人的小動作被人發現,有些慌張。

何遇覺得川昱這樣子有趣,多看了兩眼,撞上他的目光後,一邊将袖子往下拉,一邊說:“擦了一下,沒什麽大不了的。”

川昱的嘴唇動了一下,眼鏡已經趕在他之前說:“看看看看。”

見他們不放心,何遇索性老老實實地撸起袖子給他們瞧。

約莫七八厘米長的一塊擦傷在手臂上,沒有進沙子,沒有紅腫,破皮的地方也已經結了薄薄的痂,再過個三四天也就全好了。

問題不大,眼鏡他們不由得各自舒了口氣。

何遇覺得這細微的聲音比自己聽過的最殷勤的話都溫暖,不由得笑了一下,将袖子往下翻。

“等等。”川昱湊過去。

何遇跟他對視了兩秒後咬了下唇,收回手扭頭跟辛幹他們開玩笑:“我看你們隊長多半是想挂旗行醫,在我這兒掙個發動機。”

一堆人笑,川昱卻沒笑。

他神色如常,只說這個天氣破皮了容易得凍瘡,最好還是用藥膏擦一擦。

辛幹跟着點頭:“對,何遇姐,那我一會兒拿了給你。”

何遇說好,川昱卻看着何遇講:“你跟我來,現在就擦。”

(二)

何遇跟着川昱走,院子裏其他三個人也散了各自忙活去了。

川昱的屋裏,前一天晚上給林夏亦處理傷口的消毒水味還沒完全散,何遇單純覺得嗆鼻,停在了門口。

川昱進去了,但沒急着給她找藥膏,背着身,自顧自地坐在了一條長凳上。

何遇沒催,目光往裏面掃了掃,他的卧室布局跟自己那間沒什麽兩樣,只是多一些手電筒、沙鏟,以及固沙手冊之類的雜物,只是收拾得十分整潔。

“挺不錯。”她評價道。

川昱扭頭看了她一眼,眼神有點兒嚴肅,但不兇。

何遇覺得這個動作釋放了一種他特有的信息元素,讓她想抽根煙,但她的煙已經被川昱扔了,于是她很慵懶地倚在門上随口聊:“怎麽從我們回來到現在都沒見着尤金?他幹什麽去了?”

“去送那些租客了。”他的聲音淡淡的,依舊沒給她找藥。

何遇盯着他的脊背看了一會兒,漫不經心地“哦”了一聲,沒別的話了。

氣氛靜默了幾秒,川昱說:“你進來啊。”

何遇笑了笑:“我想着在這兒等你拿給我就行。”

她還是沒動,川昱啞口無言,只好起身走到門邊拽了她一把。

何遇覺得好笑,用鼻子嗅了嗅他,又聞到了那股很好聞的味道:“你身上有香味,是什麽?”

一般疑問句,但從她嘴裏說出來語氣不大正經。

川昱:“……”

“你替我擦藥?要關門嗎?”她問他,自顧自地把袖子挽起露出了那塊擦傷。

川昱盯着她看了兩眼,鎖上了門,走到床頭彎腰,從一旁的矮櫃裏找了點凝血消腫的藥。

他回頭,何遇已經坐在了他之前坐的那條長凳上。

川昱走過去,她做作地将自己的胳膊伸向他。

“你輕點兒。”她掃了一眼傷口,咧起一點兒嘴角用大有歧義的話調戲他。

這一次川昱不反駁,坐在長凳的另一端,一手握着她的手腕,一手給她撒藥。

動作輕緩、細致,以至于直到他說“把衣服放下吧”的時候,何遇才發現已經敷完藥了。

她又笑了一下,問:“要不要在這裏觀察十五分鐘,萬一我藥物過敏?”

川昱又沒催她走,甚至還跟她坐在同一條凳子上。

何遇被他這難得的配合搞得一時有些迷惑,放下衣袖後說:“算了,真過敏我再來找你好了。”

何遇站起來,往門邊走,步子有意放得很慢。

沒走兩步,川昱果然出手攥住了她。

“怎麽,舍不得我走?”

她有些得意,一回頭卻撞上了他緊皺的眉頭。

“你的手,怎麽傷的?”他問話的聲音放得比平時柔了兩個度,何遇意識到接下來的話才是他叫自己進屋的真正理由。

她重新回到長凳上坐好,随口說:“昨天客棧的保險絲燒斷的時候,你不是叫我跑嗎?太黑了,我在樓梯上摔了一跤。”

川昱說:“你傷的是手臂中部。”

何遇點頭:“對啊,摔倒了想撐地,擦到手臂了。”

川昱将自己手臂擡起,對着桌板模拟的樓梯角,作勢擦蹭了一下:“這樣,袖子往上蹭,最先刮傷的是手腕。”

“哪裏摔得這麽規矩,一下子倒地就是手臂位置了。”她撇了下嘴,沒看他。

川昱從鼻子裏輕呼了一口氣:“行,可要直接擦出這種傷口,你的袖子一定會磨破。”

“我可能記錯了。”何遇淡淡地回答,甚至沒有低頭去看一眼自己的衣袖。

川昱不作聲,腰板依然挺直,眼色卻糾結了一分,似乎有什麽話很想說,卻又隐忍着。

在何遇的印象裏,他從來沒有猶豫過。

于是她想了想,直接問:“你以為我被那夥人扒了衣服欺負了?”

在冬天時衣物完好的情況下,的确無法在這樣的位置擦出傷痕,何遇明白這一點,但她沒想到川昱會對自己身上一道小疤痕這樣上心。他把自己單獨叫進房裏,溫柔地詢問,自責克制的眼神……

何遇覺得高興,一把撲入了他的懷中。

川昱擡了擡手,最終還是放在她背上,不是深擁,也總算抱着。

就這樣安安靜靜地待了一會兒,川昱問:“這傷口很新,就是昨晚的事,到底怎麽弄的?”

何遇将頭放在他肩膀上,好幾秒之後才道:“我在帳篷裏睡覺的時候,來了兩個人綁我,拽着腿直接從地上拖,我用手扒地想停住,沒什麽用,他們把我拖出帳篷就綁起來了,沒幹別的。”

“那個摩擦力也不能磨破你的衣……”

“我脫得只留了那件吊帶裙睡的。”何遇笑了一下,怕他再擔心。

川昱還是覺得不對勁,十月在內蒙的沙地裏過夜,誰會脫去保暖的冬衣。她越是這樣,他心裏的疑惑與胸腔中的自責與怒氣便越是膨脹。

川昱抓着她的肩膀,将何遇從自己肩頭扶起來,看着她的眼睛,認真地說:“何遇,沒有人可以讓你在這兒受委屈。他們要是……我一定會替你宰了他們。”

他神色平靜,似乎在說一件理所當然的事情。

何遇仰頭問道:“真是那樣,你還願意娶我嗎?”

“娶。”

她極輕地笑了一聲。

川昱意識到這樣的嫁娶更像是一種彌補式的侮辱,于是說:“對不起。”

何遇明白他不是那個意思,自然不怪他什麽。

只是那一個字太動聽,讓她有種莫名的興奮,她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沒有,那群人眼裏只有錢。”

許久,川昱才放心地“嗯”了一聲。

何遇掙脫他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貪婪地又撲回他的懷裏。

屋外起風了,從窗縫裏漏了兩縷進房間裏,消毒水的味道從床邊灌進何遇的鼻子,她吻了一下川昱的耳朵,說:“我原本以為,你會忍不住進帳篷找我的。”

川昱一愣,耳尖上的那點兒溫熱迅速燎燒了一身。

何遇以為他會摸進帳篷,她脫去了外衫準備跟喜歡的男人在沙地上鬼混,不藏着、不掖着、坦坦蕩蕩,她想幹什麽,她都說給他聽。

川昱身子僵了僵,突然“騰”一下站了起來。

何遇的腦袋被動地從他肩頭滑開了,她微微蹙眉,眼睛裏帶着某種溫存的暧昧,還沒有抱夠。

川昱故意板着一張臉走去拉門。

何遇哭笑不得:“你幹什麽?”

川昱答:“藥擦完了,你走。”

“看着我說。”

“……”

“川昱,你害羞了?”

“喂鳥去,沒空陪你瞎鬧。”

他的語氣格外嚴肅,何遇猜到了他剛才有了某種反應。

她咧嘴笑了,湊到川昱身邊,故意使壞調戲他:“我不走,你還沒告訴我你身上的香味怎麽來的呢?分一點兒給我。”

最後一句聲音勻細,氣息撲在他脖頸上,像勾子一般纏繞住他的神經,再容她多撩撥幾下,事情就會朝着不可控的方向發展了。

川昱咬了一下牙:“走不走?”

“不走!”

他微微點頭,一扭臉直接将何遇從地上扛起來了。

何遇彎着身子垂在他肩上,大腦供血不足乍然有些暈,只聽見“哐”一聲推門聲,眼中屋內的平滑的土地就變成了凹凸的沙石。

川昱将何遇扛到院子裏來了,站在廚房門口正忙活着燒飯的辛幹也探着頭看熱鬧。

“三哥。

“三哥。”

辛幹一連叫了兩聲沒反應,只見川昱大踏步地扛着何遇走到院子盡頭,一腳踢開她的房門,對着床頭厚實的被子堆将她丢了出去。

何遇“噗”一下摔在了軟和的棉絮裏,轉身看到鎖房門的川昱的神色與那天在老恩和家一模一樣。

“川昱,你就是害羞!”

她喊了一聲沒人應,倒是外面的辛幹慌了神,急忙追過來問:“三哥,你咋又把何遇姐關起來了?”

川昱被他問得無語,隔了幾秒,紅着耳怒聲說:“她對消炎藥過敏,抽風。”

“啧!這兩個人,怎麽又掐起來了!”

辛幹嘟囔着,沒想明白消炎藥過敏怎麽會抽風,見川昱疾步走了,連忙跑到了何遇門口給她打開了門。

木門只是簡單地闩了一道,沒上鎖,辛幹随手一挑就打開了。

他擔心何遇被欺負了正在氣頭上,進門的步伐邁得格外謹慎小心。

“何遇姐,何遇姐……”

辛幹叫了幾聲。

何遇沖他招了一下手:“正好,來,過來幫我看看。”

她仰着頭,沒有想象中的砸櫃摔碗、捶胸頓足,相反,何遇已經十分閑适地坐在床邊的條凳上開始選照片了。

辛幹納悶,試探着問:“姐,你的腦袋是不是……摔着了?”

何遇搖頭,看了一眼他單純的臉,沒詳細說。

“這種紅色的植物,是不是堿蓬草?”等辛幹臉上的驚詫緩和了兩分,何遇便指着電腦屏幕上的一張風景照的中央問他。

辛幹湊近瞧了瞧,圖片上橙黃的原野間露着幾點隐隐的紅,他點頭說:“是,是堿蓬,可漂亮了。”

何遇說好,在照片下編輯了兩句簡明的介紹。

辛幹在一邊看,何遇将篩選之後的幾張照片存入預投發《Gaia》雜志的文件夾。

何遇拍的照片或全景或特寫,簡練不失美感。

辛幹被吸引了,盯着電腦屏幕很小聲地自己研究了起來:“這個……哦……這裏……哎,是了……”

何遇一回頭,辛幹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以為自己打擾到了她工作。

何遇卻問:“你剛才在比畫什麽?”

辛幹撓了撓頭:“姐,你照片的順序可以調一調。”

何遇往旁邊坐了一點兒,将整個屏幕展示給他:“怎麽說?”

“第一張這個,放到第三張後面,然後這個第七張,挪到第六張前面,還有這個八,放在最後最好了。”他将自己的想法告訴她,“這樣再從一看到九,照片拍的地方就正好是渾善達克從東到西了。”

辛幹很腼腆地笑了一下,不知道自己說得好不好。

何遇按照他的想法調整了順序,點開依次過了一遍。

草場、水泊、覆雪的灌溉井,有些取景甚至只是一個人影和一道模糊的矮丘輪廓線,她驚詫于辛幹如何能從中辨別出具體的位置,他卻撓了撓腦袋說:“我認得那些沙子。”

草場的沙、水泊邊的沙、矮丘與大路的沙……

“這些沙子有什麽區別嗎?”她感到驚詫。

辛幹想了想,說不上來具體是因為什麽:“可能是看久了吧。”

何遇點頭,在他肩上拍了一下。

辛幹覺得這是誇獎,很受用。

照片整理好後,何遇又從相機裏挑了幾張人物照準備發給助理Kevin,有烏尼、老張、辛幹、眼鏡,還有她來內蒙後遇上的第一個牧人……何遇撥動着鼠标,最終停在了川昱的一張半身像上。

是遇到暴雪那天,他們去老恩和家避雪,川昱走在隊伍前,往後看了一眼是否有人掉隊,亮白的雪場,一雙漆黑堅毅的眼……

“何遇姐,這些照片會出現在手機裏嗎?”辛幹側過頭問。

何遇回過神,手指帶動了鼠标,桌面上的圖片變成了一只岔腿站着的小羊羔。

她想他的意思是這些照片會不會上傳到網上,于是答道:“會,不過它們會先挂在大展廳裏。”

“然後就能賺錢?”

何遇笑了一下:“能啊!賺了錢給你買發動機。”

辛幹笑了,想着那幾十塊錢鐵定不夠,但還是很有興致地問她:“我的也挂嗎?”

何遇點頭:“都挂。”

“那你的買賣要賠錢的,我阿姐說,外面的人都喜歡長得白、個子又高、又會唱歌跳舞的男人。”

“不全是,很多人喜歡會認沙子、會烙餅的。”

辛幹咬了下嘴唇:“何遇姐你唬我。”

何遇說:“真的,還有人喜歡戴眼鏡的和喝摻水白酒的外國人。”

辛幹笑了:“那是眼鏡和洋金,張叔已經結婚了,那三哥有人喜歡嗎?”

何遇眯眼,慢悠悠地說:“有一個吧。”

辛幹咽了一口口水,想起林夏亦給的那個牛皮紙袋有些緊張地問:“何遇姐,你也知道了呀?”

(三)

天寒雲碧,任意吹嘯的風像亂馬一般在原野上馳騁。

何遇坐在平房頂上端着相機觀察遠處的那片流雲,只是觀察,沒有按下快門。

這幾天兩口灌溉井出了問題,距離稍遠,隊伍在沙地上連續紮營過了幾夜,何遇留在家裏喂大鸨,尤金留下照應她。

好不容易忙完了回來,川昱又一頭紮進房間裏,連吃晚飯都沒出來。此時眼鏡站在院子裏納悶,一邊往上瞟,一邊清理沙鏟上的沉泥。

“老張,你說隊長跟何遇是不是鬧矛盾了?這好幾天沒見,怎麽一回來進屋的進屋,上房的上房?早些時候我去拴馬,碰上了何遇她跟我都還說笑呢。”

老張往房頂上瞅了一眼,看何遇叼了一根草稈在玩相機,不像有事,便遞了把沙鏟給他。

眼鏡自言自語:“肯定是跟隊長生氣了吧?你說說這事兒辦得,抹抹藥把人關起來幹啥,那何遇又不是他媳婦,哪能不聽話就把人家往鋪上扔是吧?得送花,得帶人家看月亮,上次電視裏播那個什麽‘雨蒙蒙’的時候,我不是給你們說過嗎?”

老張煩他嘴碎,随口敷衍他:“不知道,不知道。”

眼鏡朝四周望了望,手上的沙鏟筆直地插在地上:“糟了,前幾天出去得急,隊長還沒道歉吧?我得提醒他去,三十多了找對象還不上路,自取滅亡。”

老張皺眉道:“你懂?你懂你單身漢一個?”說完,又給他遞了一把。

眼鏡接過鏟子,咬了下唇,壓低聲音跟老張說:“這不是沒合适的嘛,那隊長那……沒希望的等待希望,有希望的就要好好維護着,別把希望扼殺在大草筐裏,你知道吧?”

“啥草筐?”

“這是名言,講不清咧。”

……

何遇偏過頭,在某一陣風裏,她似乎聽到了川昱的聲音,但樓下只有老張、眼鏡和兩只大鸨。

見她在往這邊看,眼鏡他們不掰扯了。

何遇扶着木梯下去,從口袋裏抓了一把草籽撒給兩只鳥,說道:“它們的翅膀快長好了。”

眼鏡說是,告訴她再過個一兩天就能把它們放回野外去。

何遇點頭,去廚房裏尋了一點兒吃的東西後進了自己的房間打電話。

期間,辛幹過去給她送了一小碗米粥。快入夜的時候,尤金又過去敲了一次門,兩人聊一些攝影的話題說了許久。

再往後,院子裏的燈熄了。

何遇鋪好床伸了個懶腰,去夠窗邊的木插銷,長了一小截不好對上,她很用力地往裏拉了拉。

“咳!”

有人咳嗽了一聲。

她沿着那條沒關好的窗縫往外看,川昱抱着許多截得短短的水管站在雜物間門口。

月光很淡,但她還是看見了他臉頰上的泥沙。

扔她進房間的那天他一直沒再出來,第二天又一早帶着隊伍出去幹活了,所以這一眼,算這幾天的初見。

何遇看了一會兒,沒跟川昱說話,又把窗子往裏面拉。

“咔”一聲,好幾次之後有人從外面幫她推了一把。

隔了幾秒鐘,門外川昱喊她:“睡了?”

“還沒。”

“那……出來玩會兒嗎?”

何遇覺得這話好笑,随便換一句什麽話都比他這句自然多了。

她抿了下嘴:“有什麽好玩的?”

川昱朝四周看了看,碩大的院子裏除了那兩只大鸨,就只剩幾把鐵鍬和何遇的車了。

他沒想好下文,門卻開了,露出一張精致的小臉。

川昱問:“手臂上的傷好了嗎?”

她點頭。

“沒生凍瘡吧?”

她搖頭。

“你這個窗子插銷不好使,明天我給你找把刀削一下。”

她說好。

“明天保護站的人來接大鸨,你知道吧?”

何遇又點頭,他還站在她房門口,她盯着他看,川昱便抹了一把臉上的泥沙說:“井口被沙子填了,人得鑽進去掏,髒了點吧,一會兒得好好沖一下了。”

說完,他轉身往回走。

背後遲遲沒有關門聲,川昱舔了下嘴唇又折了回來,從兜裏掏了掏,摸出一塊鼓囊囊的東西給何遇:“差點忘了,這個給你。”

何遇看不清是什麽,川昱說:“睡覺了。”

他挺直脊背,疾步走回了自己房裏。

何遇接了東西拿回去在燈下照了照,包了一層薄紙,裏面的東西呈灰黃色,指腹碾上去滑滑膩膩的,湊近了看,邊角還被細細地刮成了圓弧狀。

她嗅了一下,揣進兜裏,從背包裏又找出了一樣東西。

川昱擦了擦胳膊上的水漬,水涼了點兒,他彎腰檢查水管盡頭的一個紅色閥門。

“嘩啦嘩啦——”

又有兩道水柱從接口處射出,一道流到了盆裏,一道灑在了他臉上。他叉腰看了一會兒,關上水閘用小刀割了一塊舊塑料布,對準接口處的小缺口用防水帶纏了十來圈。

兩指捏住水閘閥門,剛要重啓檢查,川昱聽到浴室外的卧房裏有動靜。

“誰?”

他順手摸了一旁的毛巾擦被打濕的頭發,見門虛掩着,沒開燈,一條門縫裏漏了一道窄窄的月光,一只扁筐被風吹到了地上。

川昱将筐子撿起放在一旁,帶上門順手解開了自己的皮帶扣。

一連幾天忙着清理淤沙,衣服都快分不出顏色了。

他解下褲子,“噗”一聲悶響,他好笑,一個大男人從白天忙到黑,也不拘将髒衣服脫到哪兒。

他準備洗澡,用腳将地上的褲子往邊上撥了撥。

在離床還差幾公分遠的地方,他踢到東西了。

電燈開關就在邊上,他沒開,以為是沒擺好的什麽凳子腳,彎腰撈了一把。

溫溫的一截,很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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