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1)
(一)
風從很遠的沙丘上刮過來,被駐地的這一圍平房一擋,在門外形成了三兩個威力較弱的小風旋兒,二三十厘米的高度,像某種透明材料制成的玩具陀螺。
何遇追過去,将手伸入風旋中,帶起的沙礫撞在她的掌心裏,有種很輕微的“沙沙”聲。
川昱說:“抽出來,你擋久了風旋兒就原地息了。”
她不肯,偏還追着風旋伸手捕沙子玩。
川昱覺得她較勁的樣子好笑,将裝大鸨的籠子用繩索固定在馬背上。
它們在這兒吃住有些日子了,就地放飛,會因為定點的習慣性取食回來的,野物不是寵物,救助也不是馴養。
“何遇,走了,今天事情多着呢。”
川昱叫她,将手伸給她想扶她上馬。
何遇看了他一眼,自己抓住馬鞍爬到了馬背上,剛坐穩就催他:“快點上來呀。”
其他人站在大門口送,辛幹笑道:“嘿,下次三哥催我,我也這麽幹。”
川昱背身看了他一眼,玩笑了一句說去鎮上看車要經過植保站,辛幹像被踩了尾巴的貓,“噌”一下紅着耳朵躲開了。
一堆人笑,川昱又交代了兩句今天工作上的事,末了,老張在他肩上拍了一下。
何遇将頭別過去,川昱跨上馬背正好擋住了她的目光:“看什麽呢?抓好缰繩,我帶你去鎮上看拖拉機玩。”
何遇“哧”一聲蔑笑,川昱隔着半拳的間隙環過她拉緊了缰繩,老馬便擡蹄往道上走。
十月的內蒙天亮得遲,離開駐地大半個小時,光才從東邊透到了沙道上。兩人一馬,慢悠悠地走在日頭底下像一幅油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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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遇心情不錯,看着天邊的雲霞哼起了一支小調。
川昱聽了覺得喜歡,開口跟她商量:“唱大聲點兒。”
她回頭,額頭正好撞在他下巴上。
“你在聽?”
他點頭:“沒聽過這麽好聽的。”
“那我問你件事。”
川昱垂眸看了她一眼:“你問。”
“317694793129472,是什麽?”
路不平,馬腳往下踏了一步,何遇的身子跌了一下,那雙眼睛依舊瞅着他看。
川昱拽緊缰繩笑了一聲:“沒什麽。”
何遇将頭扭過去,小調兒也不哼了。川昱以為她生自己的氣,故意用下巴在她頭上蹭了兩下。
“煩人,我才紮好的頭發。”
她皺着眉,在有限的距離內将頭往前傾,躲他躲得遠遠的。
川昱的右腳在馬腹上輕靠了一下,老馬驟然停了步子,何遇慣性前傾後身體自然做出後靠求穩的反應。
人又摔回了他懷裏,這一回,川昱攬緊了。
她回頭,從下往上看他的側臉有種淩厲感。
川昱又趕了馬往前走,說道:“我的志願者編號。”
“你去四川做志願者?”
“是。”
“關于什麽?”
他抿了下嘴:“保護大熊貓。”
此刻她被他圈在懷裏,白的羽絨服,黑的頭發,白皙的臉上有兩道墨色的眉毛,川昱嘴角挑起,輕輕地笑:“很像了。”
她瞪了他一眼,沒什麽效果,随即嘴角上翹得意起來了:“那我是國寶。”
川昱說她臭美,何遇卻接着問:“你一早就認出我來了?”
他不說話。
何遇将手反向環在他脖子上:“肯定是了。”
越走光線越強,溫度上升了一些後,馬兒跑起來了。何遇仰面靠在川昱懷裏,有意無意地在他臉頰上蹭兩下。川昱拉着缰繩,說道:“坐好,當心颠下去了。”
她很無畏地笑:“不讓我颠下去,這是你的事,你自己說過你抓住我了,叫我放心。”
他說“好”,騰了一只抓馬缰的手環住了她的腰。
何遇側轉了一點兒身子,吻在了他的脖頸上。
川昱笑了一聲。
何遇原本環在他頸上的手如小蛇一般從他領口伸了進去,不急不緩地撫在他的背脊上,火炕一般。
川昱問:“什麽感覺?”
何遇答:“摸你的感覺。”
沒有任何別的詞彙可以形容他肌理的緊實與彈性,比女人的更粗糙,比動物的更順滑,所謂摸他,就是摸他。
他笑,仰頭驅了馬一聲,熟途的老馬更賣力地往前奔跑。她的身形有些晃蕩,放在他背上的手扒得緊了不少。
川昱以為她會學乖些,何遇卻探頭更熱烈地吻了他的脖頸、下巴、側臉……如抽絲剝繭,食髓知味。
沙道側邊顯出了一片藍白色的小水泊,老馬舔了兩下唇改了道,馬蹄深一腳淺一腳地踏在長有稀草的沙地裏,颠散了何遇原本就只是松松绾起的頭發。
“咚”一聲,馬蹄落定,刻刀造型的鉻鍛簪子也掉在了馬蹄邊水流清淺的地方,筆直地落地,留了一截在水面上。
何遇分了神,坐正了身子彎腰朝簪杆伸手。
還沒夠着,馬長嘶了一聲,川昱連忙松了缰繩将她拉回來,由着老馬又往水泊中走了兩步,垂首喝水。
“我的……”
“一會兒我撿給你。”他僅靠兩腿的力量安然坐在馬上,水泊邊有風,将川昱額前的碎發吹得如沙地裏的稀草一般。
她人還保持着俯身趴着的動作,只是經他一撈,重心回到了正中,川昱的手還按扶在她腰上,于是何遇說:“好,我起來了。”
他沒動,她意識到自己惹火上身了。
“川昱。”
“四周都是水,你別掉下去了。”
“我……”
他徑直俯身吻在了她的後頸上,何遇皺了下眉,有點兒疼。
“就這樣?”她偏偏忍疼笑了一聲。
川昱說:“你以為我想幹嗎?”
“你讓我起來,我告訴你我猜的是什麽。”
川昱不接招,扶着她腰的手挪到了她肩膀上,稍稍往一側用力,她的整個身子就跟着往那一側倒去。但沒等她側翻摔入水中,川昱便用另一只手托住了她,再用腿将她整個人翻了過來。
晨暮中,天空高遠,沒有耀目的光與殘卷的流雲,只有一塊霧藍色的背景,映着川昱的臉和那雙漆黑的眼睛。
此刻何遇倒騎在馬上,身子随着低垂的馬脖往下倒了一點兒,她望着川昱笑,他便吻她。
不似她的撩撥,而是男性更為魯莽一點兒的進攻。
他親她的臉,也蹭開一點兒衣領吻她鎖骨凹陷的地方。何遇仰着頭由他,倒着眼看到了水泊對岸幾叢金黃色的枯草。
她覺得很美,将手胡亂地搭在他身上,感受着頸間淡淡的疼與癢,跟他說:“川昱,我們就把那兩只大鸨放在這兒吧。”
川昱擡頭,看了看周遭的植被情況,反手抽開了籠子的門闩。何遇并沒有急着起身,照樣仰躺在馬背上。
“哈哈”兩聲啼鳴,一雙大鸨出現在原本純淨無物的霧藍色的幕布上,她亂了頭發,散了衣領,盯着那兩對蒼勁有力的羽翅心猿意馬道:“川昱,我想跟你接吻了。”
她移眸看他,有種赤裸裸的勾引與坦蕩。
他将她抱起來,安安靜靜地坐在馬背上親吻了她。
沒有太多的花招,沒有進一步的想法,只是簡單的唇齒相接,就是這世界上最美妙的情事了。
“哧——”老馬喝飽了,擡起頭将鼻腔裏的水往前“滋”了一道,撤步往岸邊走。
川昱手長,瞅準了時機往側邊一撈,那支銀白色的鉻鍛簪便回到了他手上。
何遇去拿,他沒給她,雙唇一抿叼在了嘴裏,用雙手替她把頭發绾了绾,再用它固定上。
何遇笑了一聲:“這你也會?”
他重新抓住了馬缰将馬趕回道上,咧着嘴耿直地笑道:“不是逗你,去年雪下得太大,好長時間不能開工,我還跟辛幹去鎮上幫人剪頭賺了不少錢補貼經費呢。”
何遇擡手摸了摸他給自己盤的發髻:“頂着這張臉,都是女的找你吧?”
川昱覺得她吃醋的樣子可愛,咬了下唇:“哪能啊!”
何遇眯着眼瞧他,川昱被她雞賊的樣子逗樂了,笑道:“生意嘛,有男有女,沒什麽別的業務。”
何遇犟嘴:“這誰知道?上次我喂鳥的時候,你不還告訴我說,雄性大鸨會故意吞食很多毒蟲,目的是讓自己顯得更健康、更性感,好吸引雌性嗎?你上街給人剪頭,沒準就是奔着給自己打廣告去的。看啊,我這個小夥兒多能幹……”
她眼裏盛着一點兒特有的壞,越說越放肆了。
川昱知道正經的話治不住她的,眸色一沉,附在她耳邊說:“我可不是傻鳥,再說……我這個小夥兒能不能幹,你不知道?”
何遇果然抿了唇,盯着言語反常的他愣了一下。
川昱覺得她這個樣子怪老實的,沒忍住,笑出了聲。
何遇撩撥他不成反被将了一軍,莫名其妙的羞意攪和着一分微怒湧上來了:“你笑什麽?”
“沒笑。”
“我看到你笑了。”
“今兒去看車,我高興。”
“不是,川昱你在笑我。”
“沒有的事。”
“你騙人,我不跟你去鎮上了。”
“那可不行,我還要帶着你去鎮上給自己打廣告呢。看啊,我媳婦多好看,嘿,全是因為我這個小夥兒能幹。”
……
(二)
沙地中的風景看多了也會審美疲勞。
川昱抓着馬缰跟何遇說:“你睡一會兒吧。”
她靠在他肩上的頭往下沉了一點兒,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睡着了。
川昱拉開外套拉鏈将她往自己懷裏包了包,放飛了大鸨,馬背上的重量減輕,馬蹄聲清脆了不少。
“嗒嗒、嗒嗒、嗒嗒……”像一支快活的小調,響了一兩個小時,到鎮上了。
川昱輕手推了她一下:“何遇,我們到了。”
她睜眼,身子被他抱穩了腦袋卻在馬背上晃了一路,有點兒暈,她随口問了一句:“這是哪兒?”
“再往前走,拐個彎就是烏尼家的雜貨店,現在……”川昱擡頭看了一眼鄰近的招牌,“聚客來旅館。”
何遇坐着睡久了脖子酸,搖頭晃腦地活動着說:“名字挺熟的。”
川昱沒回答了,何遇卻突然反應過來:“之前我跟馳溪住的那家?”
他眯着眼睛說:“不知道。”
何遇樂了,偏頭看了川昱一眼。
川昱無奈,笑着指了一下:“對面有家奶豆腐店,你餓不餓?我帶你去吃一碗。”
“不去看車?”
“去。先吃飽肚子吧,不少這點兒工夫。”
何遇說“那好”,歡歡喜喜地下馬了。
街道不寬,但今天趕上鎮裏的集市,人異常多。
有穿袍子的原住民,還有穿沖鋒衣大擺裙的外地背包客。墨鏡、旱煙槍、牛股簪、珍珠耳環、羊與吉普車……無數個風格迥異的元素在這兒并道而行,何遇下意識地往懷裏摸了摸,才發現今天沒帶相機。
川昱問:“想拍照?”
她仰起臉,看到川昱牽着那匹紅棕色的高馬,說道:“不少這一張。”
奶豆腐店的門前垂着一道半米長的藏藍色布簾,夏天遮陽用的,入冬也沒拆。
何遇瞅準了門邊的一張空桌子,貓腰進去,剛往長凳上跨了一條腿,一個小女孩飛蛾似的撲跑過來坐在了那張桌子上。
何遇說:“一起坐?”
小女孩抱着一只圓圓的陶碗怯生生地搖了搖頭。
何遇皺眉,小女孩指了一下櫃臺邊一個點單的婦女,像是懷孕了,肚子圓鼓鼓的。
川昱将馬拴在門柱上,聽到身邊響起了兩聲腳步聲,擡頭愣了愣,問道:“你怎麽出來了?”
何遇伸了個懶腰:“我聽說不坐位置老板娘可以送一杯羊奶喝。”
川昱好笑,扭頭看了一眼那張桌子上坐的人,說:“那是挺劃算,你跟我來,我知道一個好地方。”
何遇跟着他走。
川昱先在櫃臺買了兩碗奶豆腐腦,看了何遇一眼,又加了杯羊奶,而後領着何遇徑直上了房。
小鎮磚土平房居多,奶豆腐店的樓頂上架着兩個幹木杈做的晾衣杆,奶黃色的紗漿布在空中飄舞,映着隔壁旅館懸下的紅、藍、黃豔色土染布,反而顯得更白嫩好看。
川昱将碗遞到她手上,何遇忙吸了一口。
川昱說:“別急,坐着喝。”
她已經吞下了極潤滑的一塊,看到川昱吹了吹一片地方招呼她:“來,過來。”
他們席地而坐,捧着溫熱的奶豆腐碗,看街上有小販在叫賣大料和炒貨、有老妪在推銷自己編制的腰帶、有馬甩尾抽癢、有小羊咩咩叫……何遇吃了兩口奶豆腐又準備去吸那杯羊奶。
川昱想起什麽了,趕在她掏吸管之前,往杯子裏插了一根草稈。
何遇看了看,比他原來摘給自己的粗了兩倍不止。
她試着小口吸了一下,又叼到奶豆腐碗裏,吸一口,也不堵。
“今天摘的?”
“嗯,給你撿簪子的時候。”
何遇盯着他看了一會兒。川昱說:“這個已經風幹了,折斷它不會對植株有什麽影響,你勤曬一曬,用不壞。”
她叼着草稈在碗裏攪了好一會兒,乍然從口袋裏摸出了馳溪帶給自己的吸管,擡手擲出去了好遠。
川昱瞧了她一眼,笑了一下。
她知道他沒那個意思,但就是高興。
風從身後刮過來,頭頂的紗漿布被刮得老高,川昱說:“吃吧,別涼了。”
何遇低頭繼續用那根草稈吸奶豆腐腦,心裏說:涼不了。
從奶豆腐店吃完東西出來,何遇還将它握在手裏玩。川昱牽着馬走在邊上,看她每隔一會兒就舉起來看。
他好笑:“你揣在兜裏,它又不會跑。”
“那可不一定,這麽好用的東西,掉了全北京城也買不着。”
她說這句話時正研究草稈上那層麻黃色的韌皮。
川昱沒說別的,指着街邊的一家照相館問她:“還想照相嗎?可以跟他們借一下相機,拍完發給你自己。”
“算了,我用不慣別人的東西。”
川昱說:“那行,咱們去看車。”
何遇還是往那個小照相館瞧了兩眼,并不寬敞的店面前立着一塊同樣不顯眼的招牌——旅游留影、證件快照、即拍即取。
何遇改了主意:“我們去看看。”
川昱笑了一句,調侃她是不是準備砸場子。
何遇挽着他的手回道:“是啊,後路我都想好了,我打不過你上,要是你也打不過咱倆就騎着馬跑。”
川昱被她一本正經的說辭逗樂,由她拉着自己進去了。
“阿布、阿布……”
七八米外的一個糖果攤前,慶格爾泰舉着一根裹滿紅糖漿的山楂果,趴在烏尼肩頭沖照相館門口招手。
烏尼回頭,往照相館方向看了看。
身旁的小販握着找她的零錢叫她:“錢,錢您拿好。”
見叫了兩聲沒反應,站在攤位前選貨的另一個女人用手戳了烏尼一下。
烏尼回過神,看着眼前叼一根棒棒糖燙着酒紅色長鬈發的女人确信自己不認識她。
女人笑了一下:“老板給你找錢呢。”
烏尼不好意思地點了一下頭,接過零錢裝進自己的布兜裏。
女人順勢往烏尼方才出神的方向掃了一眼,嘴裏舔糖的動作僵住了。
(三)
“怎麽樣?我們這兒的設備絕對是這片最好的,你看看牆上那些樣片就知道,拍出來的效果沒話說!”
照相館的老板立在一旁拉生意,何遇站在門口往街面端着相機。
取景器裏一個賣煙卷的小販正蹲在貨攤邊吃着一碗面,沒有問價的買主,他吃了兩口便蹲挪到了太陽下。
這邊照相館的老板又說:“本來我們這兒是不租相機的,不過看樣子姑娘你是外地人,嘿,好不容易來一趟是該拍幾張好照片。這樣,你要是誠心租,我一天算你三百塊,不過你也知道,相機算是貴重物品,所以你得放點兒押金,我收你五千塊,相機還回來之後,原數退給你,怎麽樣,夠意思吧?”
何遇又往外挪了兩步,架着相機對準了對面房頂上插着的兩面白底藍字酒旗。她将眼睛從取景器中挪開,看到酒旗映在屏幕裏有明顯的毛邊,又将視線挪了回去。
老板以為她對這臺相機不滿意,又擺了擺手說:“別急,我這兒還有別的型號,別看我這兒小,廣角鏡頭的啥都有的,去年三月份的時候,還接了兩單旅拍婚紗照的活兒呢,這兒……”
川昱笑了笑,沒說別的話,默默地陪着何遇試相機,無事可做,随意掃了兩眼牆面上成片貼着的成品照,是否真是老板口中的樣片不好說,但就只粗略過一遍的工夫,他就認出了好幾個八九十年代的港星。
“川昱。”
站在門外的何遇突然放下相機叫了他一聲,川昱正要扭頭跟她說什麽時,門外竄進了兩個半高的小男孩。
他們穿着舊棉布襖子,紅紫的臉,一人手上握着一把糖果哄搶追逐着。
何遇來不及閃避,腦袋稍大的那個孩子就已經撞上了她。
“噌”一聲,相機從何遇的手裏滑了下去,好在連接的肩帶在她手裏繞了兩圈,并沒有讓相機真的落地。
她連忙将相機往回拉,另一個孩子卻朝她這邊追撲了過來。
見人和相機一起倒地,川昱一個邁步下蹲,将何遇穩穩地接在自己臂彎裏,再要去撈相機時,已經聽到了“咔嚓”聲。
連接的肩帶還攥在何遇手裏,相機已經狠狠地砸在了店門口踏腳的石板上。
老板木了一下,兩個孩子像是知道自己闖了大禍似的逃走了。
“小畜生,別讓爺爺捉着你們倆……”
老板氣急敗壞地從店裏摸了一把笤帚沖出來,孩子跑得太快追不着。他看了一眼何遇,好歹還剩個沒跑的,依然朝街上罵了好一會兒髒話才消停。
川昱将何遇扶起來,看了看她額頭,又檢查了一下腳。
何遇搖頭:“我沒事。”
老板丢下了笤帚,将摔壞的相機撿起來,還沒細看,一塊碎片從蛛網樣的鏡頭上掉了下來,心疼道:“啧啧啧,壞了壞了……”
“那兩個小孩你認識嗎?”何遇跨進屋裏,語氣淡然。
老板又急又氣,單手舉過頭頂就差對天發誓了:“我要是認識那兩個小鬼頭,我能把他們家祖墳挖過來!砸人家吃飯的家夥,要斷子絕孫的!這才買多久啊,唉,街上小鬼頭竄來竄去的沒個完,你要租相機,我就拿出來給你看,誰知道你跨出店門試個景就能碰上這種事……”
話裏的意思誰都明白,事出意外,但老板認為,這個意外裏除了那兩個逃之夭夭的追鬧小孩是“主兇”,何遇拿到街上試手感也該負一定的責任。川昱本想說什麽,何遇朝他使了個眼色。
她覺得聒噪,用手掏了一下耳朵,直接說:“行了行了,我全數賠給你。”
老板的叫喊聲立馬停了下來,川昱看了她一眼,突然明白了。
何遇問:“說吧,賠多少?”
老板将何遇從上看到下,盡管不知道服裝牌子,但也看得出她穿得比普通游客好,剛要報價又看了川昱一眼,想了想說:“這樣吧,就按先前押金的數,一口價五千塊,我也不算別的了,行嗎?”
何遇從他手中接過相機,晃了晃,鏡頭碎片往下“簌簌”地掉,一邊掉她一邊說:“佳能EOS750D,單反相機入門級,配的是18135stm中長焦鏡頭,機身淨重510克,2015年上市,看磨損程度,你買的時候應該比上市時間晚個一年半,但就算它是你昨天下單的新貨,标價也就五千塊錢了。你覺得你索賠的數目,合适嗎?”
老板啞口無言,何遇将碎鏡片抖幹淨了,仰頭看了他一眼:“給你一千八,當舊物回收了。”
“別啊!姐姐,舊不舊的總是我吃飯的家夥,你眼光準,再加點兒。”
何遇沒說話,走到牆壁上貼樣片的地方瞧起那些電腦合成的女港星圖片來。
老板看了看川昱:“兄弟,不是這……你說……”
川昱一本正經地回:“我不說,我在家全聽她的。”
老板無語了,又湊到了何遇跟前,讨價還價的話還沒出口,何遇指着面板上一張藍底的雙人照問:“拍這種多久能洗好?”
老板看了一眼:“正常三天,加急馬上,加急貴十塊錢。”
見何遇皺了下眉,他尴尬地笑了笑:“小地方照相館生意不好做,為着糊口我閑着的時候還賣點兒……”
何遇對他的營生不感興趣,取下那張小樣片跟老板說:“幫我們照這個拍一組,馬上就要,加相機一共給你兩千塊。”
老板知道何遇不是主要過錯方,自己的那臺老相機确實也只值這個價了,右手握拳拍了一下左手掌,說道:“行!那邊有鏡子,你們看要不要梳梳頭什麽的,我去換個背景布。”
何遇點頭,川昱湊過來問:“你要讓他給你照相?”
何遇乍然笑了一下:“你緊張?”
“緊張什麽?”
“跟我照相。”
他舔了下嘴唇:“這有什麽好緊張的?”
何遇便回:“你答應了。”
川昱皺了下眉,看着她臉上又露出了那種帶點兒壞且揚揚得意的笑來。
有的女人擅長溫柔,有的女人擅長高冷,但川昱認為,何遇擅長壞。她壞起來鮮活且有情趣,能将這個字的貶義逆轉為一種超脫褒義且讓人上瘾的東西。
兩人并排站在鏡頭前,照相館老板端起相機瞄了兩下後還是放下了:“哥們,看鏡頭,媳婦拍完一準兒還在的。”
何遇像是沒聽到這個稱呼,單手捋了一下鬓邊的頭發,側過臉見川昱臉上的神情前所未有的溫和。
她興致起來了,将原本撈住他的手偷偷伸到腰後隔衣撫了兩下他的脊柱。
川昱神經一緊,何遇上一次摸這兒是在馬背上吻他,再上一次,是在他的衛生間裏試用新裝的淋浴……特定的動作,條件反射似的總能勾起他特定的回想,而這一次十分暧昧。
他眉心微微皺緊,像是聚精會神地在用意念捉她那只不安分的小手。“咔”一聲,照相館老板按下了快門鍵。
“唉,動了,好像太嚴肅了一點兒,沒事沒事,重拍一張吧。”
“我看看。”何遇走到老板跟前,顯示器裏是很簡單的藍背和兩張沒有任何化妝品修飾的臉,并排站在一起時,川昱要比她高半個頭,同樣的站姿,一個臉上有幾分狡黠,一個卻十分嚴肅。
“挺好的,就這個。”她接過相機拿給川昱看,他也點了頭。
老板麻利地打印了相片給她,何遇接過給他轉了賬,拿上那臺壞相機走到門口時又回頭說:“這個,有人問起的話就說是我自己帶過來的,懂?”
老板心想誰會閑得無聊問這種東西,腦袋卻已經點了點,等他回過神來的時候,門口已經沒人了。
“奇怪。”他嘀咕了一句,坐在門廊下盯着手機收款頁面數了起來:“個、十、百,嘿,小兩千。”
“小老板,什麽生意這麽賺錢啊?”
“關你屁——”
話還沒說完,一個戴着遮陽帽的女人和一個墨鏡男出現在了照相館門前。
一見來了生意,老板立馬從門廊上站起來,擡手拍了拍自己的嘴:“嘿,順口接的話別介意,這不,前兩天接的一個旅拍的活兒今天付了尾款,本來一千八,我拍得好看人家還多給我兩百。怎麽樣,兩位是拍證件照,還是拍點兒什麽呀?”
墨鏡男沒作聲,徑直走進屋裏拿起了老板剛用過的那臺相機。
新東西,不比那臺舊貨砸了賠兩千反而賺,老板心疼得緊,趕緊竄過去握住相機肩帶說:“對不住,兄弟,店裏只拍照不租相機。”
墨鏡男沒撒手,手臂上的肌肉應激般鼓了起來。
女人笑了一聲,蛇尾似的手繞上了墨鏡男的手臂,嗲聲嗲氣地跟老板說:“剛才我還看到有人來租了呢,怎麽我們就不行了?放心,錢少不了你的。”
老板抿了下唇,低眸掃了男人的手一眼,同樣是布滿厚實均勻的繭,但分布位置告訴他這手絕對跟玩攝影沒關系。
“哪能啊,天地良心,我這兒從來就不做這個生意,剛才?你說騎馬來的那倆?她在我門口拍對面的景,結果被街上的皮孩兒碰壞了,她進來問我認不認得是誰家的孩子,那相機是她自己的。”
女人問:“真的?”
老板還沒答,墨鏡男便沉着嗓子咳了一聲。
女人随即一臉剛才只是随便問問的表情嘆了口氣:“好吧,不能租就算了,真沒勁。”
老板後知後覺地回:“真的,你們是來這邊徒步旅游的吧?我這兒有蒙古族民族服飾出租,姑娘你這頭發染得好,穿個民族服飾拍照肯定好看,不然我這兒還可以……”
他轉身放了相機,拿兩張游客照樣片的工夫,女人已經拉着墨鏡男走了。
他舒了口氣,走到門口瞅了瞅過往的行人,又将門口的招牌往街上擺了擺,嘀咕了一句:“今天淨遇到些什麽人呀。”
(四)
離開照相館後,川昱問道:“你覺得是有人故意的?”
“說不好,我本來以為那兩個小孩是配合照相館老板訛錢的,可壓到一千八的時候他也沒說什麽。雖然這臺相機是個平價舊貨,但我試用過,感光什麽的都沒問題,給個兩千,不虧也沒什麽賺頭。”
何遇騎在馬上抱着那臺舊相機,任由川昱牽着在街道上走,又繼續說道:“可要說是意外……”
川昱分析:“不是意外,第二個小孩就是瞄着你的相機撞的,當地經濟不景氣,沒人會一次性給自家孩子買那麽一大把糖的。”
何遇皺了下眉:“你是說有人用糖哄了那兩個小孩專程來撞我的?”
川昱點頭:“有這個可能。”
“圖什麽呢?”何遇想不通,川昱一時也沒有什麽頭緒,只是抓緊了馬缰往車行的方向走。
才過第一個拐彎口,川昱被烏尼叫住了。
“昱哥。”
何遇先擡頭,看見烏尼穿了一件桃紅色的袍子站在路口沖這邊招手。
袍子的領口繡了花樣,嶄新的繡線在陽光下閃光。
烏尼抱着孩子向兩人招呼:“好不容易來一趟,我做飯了,吃一點兒再走吧。”
她滿眼都看着川昱,何遇不方便搭腔。
川昱擡手回應了烏尼一聲,扭頭問何遇:“你餓嗎?”
何遇眯了下眼,看到慶格爾泰正舔着一顆小棍撐起的紅糖球,點頭說:“餓啊。”
川昱“嗯”了一聲,牽着馬朝烏尼走過去了。
馬蹄停在雜貨店門口,何遇準備翻身下來,川昱将手一擡,巧妙地撐住她屁股給擋了回去。
烏尼沒留意到這個小動作,只說:“剛買了羊肉,家裏還有點兒香葉和幹筍子,炖着吃點兒再走吧。”
川昱什麽也沒說,伸手将慶格爾泰抱在懷裏掂了掂。
烏尼笑道:“又重了不少呢。”
川昱将孩子的小手小腳都細細看了一遍:“是長大了不少,我量量。”
烏尼說好,臉上紅彤彤的。
川昱自顧自地用手比了比孩子的身架,又跟烏尼聊起辛幹的近況來。
馬缰還挽在川昱手裏,何遇下不來也走不了,被迫聽着他們的“天倫之樂”。
她擡了擡腳,輕踏在馬肚子上。
馬蹄原地踏了幾步,鼻腔裏發出“哧哧”的聲響,何遇這才張開手臂跟慶格爾泰說:“來,姐姐抱。”
川昱好笑,将孩子攬緊在自己懷裏,逗着慶格爾泰跟何遇說:“姐姐?你聽他管我叫哥嗎?乖,叫她嬸嬸。”
孩子平白笑了一聲,舉着手上的糖果叫:“嬸嬸!”
何遇沒說話,烏尼臉上的笑意立馬沉了不少。
川昱權當沒看見,一邊将孩子歸還給烏尼,一邊說:“何遇手生,笨手笨腳的不會抱,別把孩子摔了。”
“誰笨手笨腳了?”何遇順嘴接了一句。川昱笑了一聲,一下跨上馬毫不避諱地在她腰上掐了一把。
何遇吃痛地皺了下眉,回到烏尼懷裏的慶格爾泰望着川昱不舍地叫了兩句“阿布阿布”,還遞給他一顆糖果。
川昱接了沒應聲,烏尼輕捂住了孩子的嘴,笑斥道:“傻孩子,叫叔叔。”
孩子沒轉過彎來,依舊“阿布阿布”地叫。
川昱如常地笑了一下,拽緊馬缰解釋說:“今天買了車還有些要緊事辦,剛才在前面店裏吃了兩碗奶豆腐,下次叫上辛幹再來蹭飯吧。”
烏尼依舊溫溫潤潤地笑着,看了一眼何遇,說了聲“你們忙”,便沒再留人了。
騎馬從雜貨店門口往車行走的小道上人很多,沒有川昱在下面牽着,馬匹走在人群裏步态更加慢悠。
離開五十來米後,何遇淡淡地說:“我還想吃炖羊肉呢。”
川昱聞言用下巴狠狠撞了下她的頭。
何遇吃痛,身子往前縮了一下,他拽着她的胳膊将她扶正:“得了便宜還賣乖。”
“我得什麽便宜了?”
他不說話,只低着眸看她。
對視了許久,何遇突然仰頭笑了一聲,擡手撫上他的臉摸了下:“你每次拒絕女人都用裝傻充愣這一招的嗎,三哥?”
川昱知道她一準兒是從哪兒聽來了這個稱呼由來,沒有反駁,趁她的小拇指觸過自己的唇邊時,含住輕咬了一口。
“像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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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桑榆:等我成為影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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