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2)

何遇忍着微微的痛問。

“像啃雞爪子。”

她将手抽回去,遮了下迎面照來的陽光,沒好氣地說:“前面人多,你下去牽着我走。”

川昱好笑:“生氣了?”

“沒有。”

“那不錯,我們這兒女人脾氣不好要被賣了換驢的。”

他翻身下馬,何遇嘀咕了一句:“那你跟驢睡去。”

川昱抿着笑看了她一眼,何遇蹬了一下腳蹬學着他的聲音驅馬:“駕。”

小鎮上一共就兩條街,旅館、食鋪、日用店……各個門面都小而緊湊,唯獨最南邊的車行,占地面積大不說,連配件區都專門做了分類。

預算明明白白,先前隊裏的人來看過許多次,兩人剛走到車行,一個師傅看到川昱便過來招呼他。

川昱看了一眼馬上的何遇,給師傅打了個“稍等”的手勢後,将馬牽到了陰涼處。

何遇伸手,他将她扶下來:“我去後面看車,你在這兒歇會兒。”

“不用我去幫你看看?”

“汽油多,髒。”

何遇還想說什麽,接待看車的師傅又叫了一聲。

川昱往後面走,沒走兩步又往回邁,說道:“對了,這個給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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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遇伸手接住,小小的一粒,裹着藍白色的包裝紙。

何遇一撥:“奶糖?”

川昱擦了一把額上的薄汗,悶着聲音說:“嗯,剛剛爾泰給的,你吃吧。”

“不拿我換驢了,三哥?”何遇勾唇一笑,笑他拿自己當孩子哄。

川昱聽到這稱呼莫名又笑了一聲:“喂胖了再換。”

何遇覺得這句話頂浪漫,剝開包裝将糖果含進了嘴裏。

極單一的甜、十分廉價的香精味。她用手梳理着馬鬃自己玩了一會兒。

不遠處川昱和師傅聊着什麽,聽不清話,但能清楚地看到他上下滾動的喉結。

她看着他,舌尖撫舐在糖塊上,人看不厭的,糖塊卻越來越小。快要吃沒了的時候,她伸了個懶腰,散步似的四處走動。

“你看看這漆,都是用的最好的,防剮防蹭。”

“不用漂亮,有沒有空間大一點兒的,平時裝點兒工具方便。”

“那看看這輛,兩排座的标準小貨車,你買免費送雨棚布,都是加厚的,能防寒,隊裏采購個蔬菜什麽的也方便。”

“那輛,打開車門看看。”

“行。”

川昱爬上駕駛室試了一把手感,問:“這個多少錢?”

師傅給他比了個數,介紹道:“這個算是最符合你要求的了,不過價格上确實壓不下來,我給別人最少都是這個數。”

他又打了個手勢,川昱抿了下嘴。

師傅又說:“這樣,你看看這輛,就小一點兒,車頂加根固定繩也能裝東西。”

“那不穩,工具漏不得,還是之前那輛吧,不過……”

話沒說完,何遇大聲喊起了川昱的名字。

他扭頭,發現是馬不知怎的脫了缰繩,正朝着車行外踱去。

他顧不上別的,跟何遇交代了一句“在這兒等我”後連忙追了出去。

老馬跑得并不算快,再加上川昱身手好,只追了一個拐角,他便重新撈住了馬缰。

川昱順着馬鬃理了理老馬的毛,老馬發出“呼哧呼哧”兩聲輕哼,發現馬的情緒很穩定。

不是受驚掙脫,那就是有人故意放開的。他正納悶地往回走,見一輛馬力強勁的小貨車從車行門口駛了出來,好巧不巧,正是他方才看中的那輛。

他一皺眉,心想轉手賣也不該這樣快。

車子在他身邊穩穩地停住了,他朝駕駛室看了一眼,裏面的人也探出頭來。

何遇清了清嗓子:“上車。”

(五)

穩健的車型跟何遇此時故意裝酷的臉十分相配。

川昱拉緊了馬缰:“你買的?”

何遇撤到副駕駛,将手架在車窗上撐着腦袋:“對呀。”

川昱蹙了蹙眉。

後開出來的一輛拖拉機按了兩下喇叭,川昱将馬趕上車鬥,自己拉開車門,坐到了駕駛室裏。

從車行開出一百來米後,有塊平地,川昱選了個靠邊的地方停下來。

何遇将頭探出去看了看車後:“馬摔下去了?”

川昱搖頭,沉默了片刻問她:“我們在後面說話,你聽到了?”

“聽到了。”何遇如實回答。

川昱抿了下唇,雙手從方向盤上撤下來,一本正經地看着她。

還沒開口,何遇就知道他要說什麽,一下子傾身過去對他講:“川昱,我不是外人。”

他垂眸:“我沒拿你當外人。”

“那這輛車花的是我的錢或是你的錢就沒什麽好分的。”

“這不一樣。”

“有什麽不一樣?你需要的地方,我希望我都能幫忙。”

她說得認真,一貫雲淡風輕的眼神裏透着一股子蠻勁兒。

川昱淺淺地勾了下嘴角,一只大手忍不住放在了她頭上:“何遇,你要是我,聽自己的女人說這樣的話會感到羞愧的。”

何遇眨了一下眼。

川昱接着說:“隊裏買東西事先都有預算的,上面的補貼加上我們自己湊的一些雜七雜八的錢,能買一輛夠用的二手車了。”

他怕她以為自己見外,頓了頓又補充道:“我只是暫時沒帶這麽多,想跟老板商量,讓他把車給我留着,過兩天我把之前那輛報廢車弄過來算報廢車抵給他補這個差價,那上面的鐵皮可以做廢品回收,能用的零件拆下來也不少。何遇,我不用花你的錢。”

何遇想了一下:“那算我借你的,那輛舊車處理完之後你還我。”

她的頭發被他摸亂了,站在後車鬥裏的老馬無聊地“噓”了一聲。

何遇小聲道:“非得再開回去嗎?車行有個夥計看我的眼神色眯眯的。”

她不擅長演戲,說謊的時候睫毛一個勁兒眨。

川昱點頭:“行,處理完之後我補給你。”

何遇笑了,從衣兜裏掏出先前拍的那張合照,粘在駕駛臺上極明顯的地方,一本正經地跟他講:“我只有這一張相片,只要你沒給我結清賬,這車就有一部分是我的,隊裏開着它幹什麽,我的照片都代我坐在上頭,你不許扯了。”

川昱說好,将車重新開回了道上。

避過趕集的人群後車輛提速,很快駛離了鎮上。

道路兩邊有黃沙,有入秋金色的草稈,有浮動的白雲與石塊邊有些露紅的幹苔藓……

何遇盯着道上看,大半個小時後才偏頭問:“這不是回駐地的路吧?”

川昱揣着明白裝糊塗:“怎麽不是?”

“石頭和草垛長得不太一樣。”

川昱笑了一下:“你記得了?”

她抿嘴,臉上露出一絲緋紅,看着他沒說話。

川昱突然重重地按了一下喇叭,說:“你借錢給我們買車,出于禮貌,我也得賄賂你一下。”

何遇勾着嘴角,饒有深意地問:“哪方面的賄賂?”

川昱看着她:“你思想不健康。”

“我什麽也沒說,你就猜到了,到底是誰思想不健康了?”

她說話時唇縫間露一點兒桃色的舌頭,性感,又不輕佻。

川昱無話可說,只将車子往沙道一邊的野地拐去。

天高地闊,輪胎碾壓在細沙之間有種“嘶嘶”的聲響,像風,像肌理親密的撫蹭。

他說開窗,何遇便将窗子打開。

“轟”一聲,午後幹燥的風息從兩側的車窗灌入,風聲如野獸嘶吼。

兩邊的景物逐漸變得有些模糊,像一串剪影,震蕩着,不太分明,只留下一個黃色的印象在她腦海中裏。

何遇問:“前面有什麽?”

川昱大聲回答:“你自己看。”

車的速度依舊很快,何遇抓緊右上角的拉手,待了這麽久,沒有一次像今天這樣将車開得任意無拘。

不久,車速慢了下來。

川昱拉開車門:“到了。”

何遇從副駕駛下車,風将她的頭發吹散了。

她走到他身邊朝四處望,滿目黃沙,沒有一點兒雜物。

何遇問:“以前沒見過,這是沙漠?”

川昱将手遞給何遇,拉上她,爬上一座沙丘。

待到兩人站穩在制高點喘勻了氣,他才別過頭說:“以後不是。”

何遇皺了下眉,很快又舒緩下去。她拉着他的手,看着他側臉俊朗的弧線。兩人只是并肩站着,她卻平白覺得安穩舒适。

他将自己下一步的打算明明白白告訴她了。

何遇笑了一聲:“我喜歡幹燥的地方,不過,我想這兒以後會很漂亮。”

他沒有別的話,目光盯着很遠的地方,捏了一下她的手。

很重,弄疼了她,她知道,他舍不得她。

這樣的動作維持了許久之後,何遇主動開口說:“明天,我準備明天就回北京去。”

川昱轉身:“我知道。”

“知道還站着?”她突然一臉認真地反問。

川昱抿了下發幹的嘴唇,她掙脫他的手重重地推了他一把。

沙丘不高,綿軟松散的坡面也算不上陡峭,川昱摔在了地上,剛要爬起,何遇撲了過來。他抱着她,她也抱着他,從沙丘最頂端一直往丘下的一塊平地上滾。

頭發、衣服、褲子、鞋……四處都被灌入的細沙蹭得發癢。

她不覺得硌應,将手從他外套的邊緣伸進裏層挨肉的地方。

川昱說:“這兒不好。”

她将手又往裏探了兩寸:“天高地闊,你在,我在,不能更好。”

又一道翻滾,川昱欺身撐在何遇身上,她睜着眼睛看他,肆無忌憚地笑。

許久,川昱低頭深深地吻了她。

藍天、烈陽、車鬥裏枯站的老馬。

兩人在沙地裏肆無忌憚地歡好,纏綿的聲音消在風裏,飄去很遠很遠的地方。

何遇說自己喜歡幹燥,将手搭在他健碩挺直的脊背上。

川昱一邊撫摸她、親吻她,一邊說:“北京天氣清明時,我一切無恙。如果哪天起了風沙,你記着,我一定在現在這個地方,打豎井、埋水管、播草種……好好的。”

何遇想了很久,吻了吻他手臂上那道指甲抓出來的疤:“川昱,我不會讓自己想念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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