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願望

程玉青最終決定報考本校的研究生。他将自己的想法告訴何硯,本以為對方聽了會高興,沒想到何硯嚴肅的說,「不要因為我影響你的決定。」

程玉青起先很生氣,後來想想,他就是這樣心口不一的人,冷笑一聲,「虛僞。」

何硯被拆穿了,無言以對。

暑假程玉青報了個考研班,留在A市搞複習。放假後宿舍停水停電,他搬去與何硯同住。早上兩人一同出門乘地鐵,晚上一起吃晚飯。程玉青不好意思白吃白住當米蟲,自告奮勇包攬了家務事。

每晚回來都能吃到熱騰騰的飯菜,何硯很奇怪,他沒想到小青年還會下廚。原來,程玉青的媽媽對燒菜一竅不通,自從他上三年級,爸爸開始做生意,家庭煮夫的重任就落在了他的頭上。當然,如果他懶得做飯,媽媽也樂意一展身手,結果就是他必須對着一桌黑暗料理十分誠懇的說好吃并且全部吃完。

同事注意到何硯告別了食堂,打趣的問他是不是談戀愛了。

何硯下意識的要否認,轉念想想,好像也沒錯,點了點頭。問他什麽時候介紹女朋友給大家認識。他打哈哈糊弄了過去,心裏嘀咕,是男朋友……

培訓班結束,假期還剩半個月,程玉青打算回家。票買在周日中午,何硯休班,正好有空送他去車站。早上起來收拾行李,程玉青快要将整張床翻個底朝天,上上下下不知在找什麽。

最後,他趿拉着拖鞋,風風火火的來到何硯身邊,「你把我牙齒藏到哪裏去了?」

「什麽牙齒?」何硯明知故問。

當然是做手術取的那三顆。當時何硯給他保留下來,本想讓他留作紀念,程玉青竟然煞有介事的壓在枕頭底下睡覺。

有天晚上何硯發現了,說,「牙仙只管小朋友,大人管不着。」

程玉青故意和他唱反調,「我有一顆童心。」

何硯好笑,從背後抱着他,「那要是牙仙真的顯靈了,你想許什麽願望?」

程玉青毫不猶豫,「第一要骨頭快點長好,第二要考研順利通過,第三嘛……」他動了動腦筋,「再滿足我一千個願望。」

貪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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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願望一顆牙,你以為你是鯊魚?」

「哦……」程玉青反應過來,「那就……」露出浮想聯翩的樣子。

「那就什麽?」何硯追問。

程玉青突然臉紅,拿被子蒙住腦袋,「不說了,睡覺。」

或許是他自作多情,何硯總覺得最後一個願望和自己有關。兩個月以來,他已習慣了與程玉青一起生活。現在對方要走了,他很舍不得,早上醒來,他悄悄的拿走了壓在枕頭底下的牙齒。

「你真的沒拿?」程玉青上當了。

何硯說,「沒有。」

大概是睡覺翻身的時候不小心掉在那個旮旯裏了。程玉青又回到床邊,一通翻天覆地。

裝着牙齒的玻璃瓶放在冰箱,何硯不忍心了,「算了,別找了,牙仙拿走了。」

程玉青扭頭看了他一眼,旋即明白過來,深吸口氣,準備譴責他,突然之間卻想起什麽,改變了主意,「我聽說,牙仙拿了牙齒不幫別人實現願望,會遭報應。」

何硯沒被他吓住,「牙仙是神仙,怎麽會白拿好處不幹事?你的願望一定能實現。」

程玉青第二次複診拍的片子顯示骨質恢複情況良好,何硯估計過年前就可以行刮治術了。至于考研,他複習那麽認真,志願又是本校,相信不會失利。

何硯的預料是正确的。十二月底的傍晚,他從手術臺下來回到辦公室,看到微信上有條未讀消息,來自程玉青,一個拇指表情。

他回了個電話,說好元旦放假為對方慶祝。

早就過了下班時間,天已經黑透,他換好衣服準備回家,放在桌角的手機突然震動起來。

陌生號碼。

何硯略帶猶豫的接通。明天周一,他坐診的日子,或許是哪個患者打來預約複查。

「我是何硯,請講。」

對面沉默了片刻,像是信號缺失,他喂了兩聲,仍然沒有回應,正要挂斷,一個聲音沉沉的響起,「是我。」

辦公室裏暖氣開得很足,但何硯一下子像是墜入了空蕩的冰窟,寒冷徹骨,只有那個近在耳邊的聲音反複回蕩。

那是他的前男友。

回國後,何硯與他完全斷了聯系,已經三年了,他不知道這個時候對方打電話來是什麽意思。

「我是李致。」見他沒有回應,對方以為他忘了。

「你怎麽知道我的號碼?」何硯問。

「你哥哥告訴我的。」

哥哥與他認識,但并不清楚詳細情況。

「離我家裏人遠點。」何硯警告他,想加上一個威脅令語氣更強烈,像是「不然我打人了」,他在腦海裏排演了一遍,決定還是算了,聽起來更像是三年級學生吵架。

「對不起。」李致賠笑,輕描淡寫的扯開話題,「最近有時間嗎?我想見你。」

李致一定還從哥哥口中打聽出了別的細節,他用的本地號碼,表明他就在A市。

何硯一陣頭疼,「我很忙。」

李致帶着游刃有餘的從容,「沒關系,我可以等。」

如果何硯沒記錯,他是個急性子的人,當他表現出耐心,往往只有一種可能,別有企圖。

「你到底想怎麽樣?」何硯沉不住氣了。

李致打定主意賣關子,「見面再說。」

何硯見到他就後悔了。

李致本來打算請他吃飯。何硯想速戰速決,沒答應,說就在江灘邊走走吧。夜晚的江灘是A市一景,有外地游客、小攤販、搞鍛煉的市民……即使冬天也很熱鬧。

光影交錯,他們混在人群中慢慢走着。

李致說,「我很高興,你還想見到我。」他起先以為,何硯聽到他的聲音會直接挂斷,拖進黑名單。

何硯可不能給他這種錯覺,「我答應出來不是因為想見你,只是因為我不是你。」李致提出分手後,他曾經努力挽回,可對方一直躲着他,電話、短信、郵件……人類文明中存在的聯系方式他都試過了,不管用。

李致聽出了他的怨氣,沒有找借口推脫,「對不起。」

何硯想起一句老掉牙的話,道歉有用要警察幹嘛?

不遠處有對戀人在放孔明燈,青年男女面對面站着,火光照亮了他們沉浸在幸福之中的面龐。松開手,紙燈籠緩緩騰空,載着他們的願望飛向天際。

但是,燃料會用盡,孔明燈不會永遠上升。何硯出神的想,不知道當它掉下來的時候會是什麽樣子,寄托其上的願望又會如何呢?

「何硯。」李致喚他的名字。

何硯收回目光。看到對方的表情,他一陣心驚。李致的眼神認真而專注,帶着勢在必得的自信。何硯還記得,過去他是怎樣無法拒絕這樣的對方。

李致說,「我犯了一個錯誤,我想要改正。」

回家的路上,這句話在何硯腦海裏揮之不去。李致叫了輛專車,在小區門口,何硯叫司機停下,他不想讓對方知道自己的具體住址。

李致搖下車窗,遞出一張名片,「我暫時住在這裏。」

何硯掃了一眼,某國際酒店,離他們院只有兩站路,他下意識的伸出手臂。

李致的眼神突然閃動了一下,逮住他的衣領。他的力氣很大,何硯來不及反應,向他俯下`身。

兩人的嘴唇貼在一起,炙熱的氣息在寒冷的冬夜裏糾纏。

許多畫面自何硯的腦海中浮現出來。他想到了他們在一起的甜蜜時光,想到了争吵,想到了冷戰,想到了肝腸寸斷的離別,但最終,他想到了程玉青。

何硯推開李致,朝司機望了一眼。果然是開專車的,很敬業,正襟危坐,目不斜視。

「你該走了。」

李致點點頭,「記得聯系我。」

車子消失在黑夜中。何硯轉過身,心猛地沉下去。小青年站在幾米開外的地方,活見鬼似的盯着他。

墨菲定律怎麽講來着?會出錯的事情總會出錯。

「小程……」何硯正要解釋,對方拔腿就跑。雖然他的外號叫青姑娘,但跑起路來更像是灰姑娘,何硯根本追不上。

一陣狂風,冷雨從天而降。行人紛紛加快了腳步,躲進兩旁的店面,路上只有兩個傻瓜在雨中追逐。何硯一會兒就全身濕透了。

「小程!程玉青!」

無論他怎麽叫,對方都沒反應。突然,他感到一陣天旋地轉,腳下像踩在棉花裏,對着面前的水窪,他直挺挺的倒了下去……

何硯再度醒過來的時候是在病房裏。不過,這次躺在床上的人是他。

他轉過頭,看見程玉青淋得像個落湯雞,坐在椅子上,緊張兮兮的盯着他。

「你多久沒吃飯了?」程玉青問。他跑着跑着聽見身後一聲悶響,回頭看見何硯趴在地上不省人事。他吓得不輕,連忙攔了輛車,把何硯送到最近的綜合醫院,診斷說是低血糖。

何硯想了想,今天接了個急診,一直忙到晚,他好像就早上吃了兩個包子。

「還不是你……」他有氣無力的說,「你以為演偶像劇?」玩什麽雨中追逐。

程玉青臉紅了,「先吃東西。」他翻起病床桌。

飯菜裝在保溫盒裏,何硯用手試了一下,還是熱的,「你蠻會照顧人的。」

程玉青自己也住過院,「久病成良醫啊。」

吃飯時,何硯注意到小青年的局促。他肯定是想問些什麽。

「那是我前男友。」何硯說。

程玉青擡起腦袋,「搞IT的那個?」

「就是他。」

程玉青挫敗的低下頭。他覺得自己蠢透了。考試結束了,明天沒課。雖然何硯約定元旦幫他慶祝,但他想給對方一個驚喜。何硯說過,他可以随時造訪。顯然他會錯了意,他們是上床了,可做`愛不代表談戀愛,人家從來沒告過白。

何硯看他蔫了吧唧的樣子,心想,他就這麽信不過我?但垂頭喪氣的程玉青也挺可愛,何硯想多看看。

「你不想問我什麽?」

「有什麽好問的。」程玉青左右視力1.0,他看得一清二楚,何硯跟前男友吻在一起。他記得,第一次開`房,何硯說他曾為了對方出櫃,而且他的前男友很有錢。

又是前男友,又是錢男友,程玉青根本沒有競争力啊。就今晚的驚鴻一瞥,公正的講,對方長得也是一表人才。

何硯啓發他,「比方說,他找我幹嘛。」

「他找你幹嘛呢?」程玉青問。

「他想複合。」

程玉青一點也不奇怪,「哦……」

何硯奇怪了,小青年居然沒打他,可能剛才跑累了。

「你不問我準備幹嘛?」

程玉青好煩。他何必坐在這裏任人羞辱?要是何硯沒躺在病床上,他就丢下他走人了。

「你準備幹嘛?」

「我一有空就找他說清楚。」何硯吃完了。

「随便你。」程玉青氣鼓鼓的說,開始收拾桌子。

登機口前,李致回過頭,做最後一次嘗試,「我不相信你可以忘記我。」

新年第一天,他接到何硯的電話,說想見一面。他以為他們會在這個頗有紀念意義的日子複合,但對方卻說,他們結束了。

何硯一笑,把行李遞給他,「我确實無法忘記你,但那并不代表我會一輩子等着你,過去的已經過去了。」李致說他犯了一個錯誤,何硯不想和他犯同樣的錯誤。

從機場出來,何硯撥通程玉青的電話,他一連打了幾遍,都是無人接聽。何硯有種不好的預感。那天晚上離開醫院,他讓程玉青上他家休息,對方推說明天還有課,回學校了。

似乎從那時候起,他們就斷了聯系。本來何硯工作忙,他們倆也不屬于特別黏糊的類型,偶爾一兩天不通話很正常。即便如此,何硯想起對方心裏也感到十分踏實,似乎程玉青就在他身邊。但這次,他忽然恐慌起來。

程玉青該不會誤會了什麽吧?

何硯到學校去找他。

寝室門沒關,裏面只有一個男生在打游戲,何硯敲了敲門,對方看到他,摘掉耳機,腳丫子從桌上放下來。

「請問,程玉青是住這個寝室嗎?」何硯有點不确定。程玉青喜歡講學校的事情,但何硯只是聽說,從沒來過。

男生抓了抓腦袋,「是啊,你是……?」

何硯不知道怎麽解釋,他一時沖動就來了,「我是他主治醫師。他人呢?」

對方肅然起敬的站了起來,「他放假回去了。」

「什麽時候走的?」不是說好了一起過元旦嗎?

「昨天晚上……」

男生還在追問要不要程玉青的號碼,何硯已經轉身走了。

程玉青決定回家帶有一種賭氣的成分。何硯有前男友了,他還留在A市幹嘛呢?他真後悔,當初沒報外省的學校。

新年的第一天,他在被窩裏賴到下午才起來。其間媽媽沖進來喊了他幾次,他都裝作沒睡醒。

「玉青剛剛考完,讓他多休息一會吧。」他聽見爸爸說。媽媽嘀咕着,帶上門出去了。

房間裏重新陷入一片寧靜。程玉青嘆了口氣,披衣起身。行李扔在地上,還沒拆包。書桌收拾得整整齊齊,只有錢包和鑰匙扔在上面。光線從桌前的窗戶投進來,照得金屬鑰匙閃閃發亮。

有他家裏的鑰匙,他寝室的鑰匙,還有一把是何硯家的。他把何硯家的鑰匙從鑰匙圈上拆下來,推開窗戶。剛準備扔,電話響了。拿起來一看,是他的室友。

終于有人想到祝他元旦快樂了,程玉青心情稍微好轉了點,接起來。

「程子,」對方的語氣很慌張,「你是不是快死了?」

哪有人這樣打招呼的,程玉青氣岔了,「衰人,你才快死了!」

「我跟你說真的!你上次不是得了什麽什麽瘤嗎?要不要緊啊?」

程玉青懷疑對方穿越了,事情都過去快一年了,「我那個是囊腫,已經快好了。」

「不是吧,」對方不信,「你主治醫師今天到寝室來找你了。」

「啊?」

他的主治醫師,程玉青能想到的只有何硯。那天回學校以後,他就把對方拖進了黑名單,他沒想到對方會去他的寝室找他。

他的室友還在苦口婆心的叮囑他有病就要治,還問他需不需要捐款,另一個電話插了進來,是程芸,他的大姨。

「我等下再跟你講。」程玉青切換通話。

巧了,大姨也是關心他的身體狀況的。

「何……何教授也找過你了?」

「是啊,他剛剛打電話問我你家在哪裏。」程芸語氣肅然,「你跟大姨講,你的病情是不是很嚴重?」

程玉青百口莫辯。

媽媽在客廳裏喊他,「玉青,何教授找你!」

程玉青頭痛欲裂,「大姨,我等下再跟你講。」他挂斷了,走出房間。

媽媽迎上前,「你電話是不是關機了,人家都打到我這裏來了。」

「哦,可能吧……」程玉青裝傻,忐忑的接過手機,似乎那是個定時炸彈。爸爸坐在沙發上,意味深長的打量他。程玉青臉上一陣發燒,溜到陽臺上去了。

「喂……?」

「你好難找。」何硯繞了一大圈。

程玉青支支吾吾的,不知道說什麽。

「在家裏?」

「嗯。」

「下來。」

程玉青不解,「下去幹嘛?」

「你不下來也行,告訴我住幾樓。」何硯在電話裏笑,「不過我走得太急了,沒給伯父伯母帶見面禮。」

程玉青大吃一驚,「你在樓下?我家樓下?」

「說了一起過元旦的。」

程玉青心裏一陣悸動,「我馬上下來。」

他沖下樓的的時候正好看見何硯鑽出車門。

「你包車來的?」

何硯數了大幾百塊給出租司機,「買不到火車票了。」

程玉青沉默了,難以言喻的甜蜜,但他很快又想起了那個晚上。

「你的前男友呢?」

何硯就知道是這回事,「打發走了。」

程玉青揚起頭,滿臉詫異,「你不是……?」

何硯打斷他,「我現男友在這,還要前男友幹嘛?」

他,現男友?程玉青立刻臉紅了,「那你跟他親嘴?」

「他趁我不注意強吻我的。」何硯辯解。

程玉青不原諒他,「你也太弱了吧?怎麽可以被強吻?」

何硯擡頭嘆了口氣,突然抓住程玉青的圍巾,把他逮到跟前,深深的吻下去。

兩人一直吻到氣息不繼才分開。驚呆了小區裏遛狗的大爺。

程玉青有點心虛,「我還沒刷牙。」

何硯又親了他一下,「沒事,我不嫌棄。」

程玉青氣消了,肚子也餓了,胃裏發出一陣哀鳴。

「下館子去?」何硯拉着他的手。

「嗯。」再不吃飯他也要低血糖了。

走在冬日和煦的陽光下,何硯想起了一件事情。

「你還沒說你第三個願望到底是什麽。」他拿了人家的牙齒,要幫人家實現願望的,他可不想遭報應。

程玉青神神秘秘的一笑,「沒什麽。」

他的第三個願望已經實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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