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直到日暮西沉,尤金才把尤兒送到蘇家附近。經過尤金的開導,尤兒心情也好了許多。臨別時,尤金憐愛地敲了敲她的腦袋:“以後有事不妨來找我。你家那個若抽不開身來,你就盡管找我罷。”
尤兒心裏十分感激尤金。不知道為什麽,她跟尤金走得如此親近,卻沒有半點不妥之意,尤金給她更多的是兄長的感覺。
回到家裏,尤兒頭個就遇見甚雨。甚雨看着她,想起方才江邊之事,猶豫半響,直到尤兒開口喊了他一聲:“大公子。”後,他才開口問起:“怎麽沒跟甚晴一起?”
“她……她在看花樓忙得很呢。”
“場子應該都布置完了吧。”
“嗯。快了……”
“甚晴有沒有說回不回來吃晚飯?”
“我……我忘記問了。要不,我,我再回看花樓一趟吧!”說罷尤兒轉身就要走,正要迎面碰到剛剛進門的甚晴。
甚晴一進家門就看見尤兒和甚雨站在門外,她不免顯得有些意外:“咦,尤兒,大哥,你們兩個可是在門口迎接我回來?”
甚雨留意了一下尤兒的神色,此時尤兒心裏慌張得很,似乎很怕她下午的行蹤會暴露出來。甚晴走上前拉過尤兒的手,然後跟她一道走到甚雨跟前,兩人就像小夫妻似的那般如漆似膠。
“大哥,交付給你的事情你都辦好了嗎?”
“當然。”甚雨不作聲色,細細觀察兩人的表情。
“太好了。看花樓一切都準備好了,就等明天的到來!哎,忙活一天餓死我了。走吧走吧,趕緊進屋吃飯了。”說罷三人便往飯廳去。路上甚晴忽然想起今天尤兒似乎早早就離開看花樓了,于是她便随口問道:“尤兒今兒下午你去哪裏了,我好像沒怎麽看見你。”
尤兒的腳步豁然頓住,身後的甚雨差一點就撞了上來,尤兒連忙幹笑:“你這是忙壞了吧,我一直都在樓裏呢。只不過稍晚時候我在附近走了走,走着走着見快到家,索性就先回來了。”
“哦,這樣啊。我還真沒注意。”
甚雨雙眸凝了凝,他心裏明白,尤兒是對甚晴撒謊了。只是他不明白尤兒為什麽會瞞着甚晴去跟尤金私會。哪怕她光明正大與尤金在家裏喝茶也比偷偷摸摸要來得磊落一些。甚雨心中開始擔心起甚晴來,她一向粗腦筋,雖然她的行為表現得并非如此熱忱,但她的心是真實愛着尤兒的。
若是遭到了尤兒的背叛,怕是甚晴會受不住這番打擊吧。甚雨好幾次想把今天在江邊看見的事情告訴甚晴,可每次看見她看尤兒那副神色,甚雨便又不忍心開口。他在心裏這般安慰自己:或許是誤會呢。
晚飯過後,甚晴早早地跑回房間,吩咐人燒熱水沐浴之後便開始從櫃子裏把衣服一件一件順了出來攤在了床上,然後像在市集挑東西那樣,來來回回都掂量很久。
“尤兒你說我穿哪件女裝會好看一些啊。這三年基本都是男裝打扮,久而久之我也沒有功夫去研究女裝了。”說着,甚晴拿起一件桃紅色的衣衫度在身上比了比,這件衣服她曾經很喜歡穿,顯得她十分朝氣,可如今她把衣服比上身,卻生出一種別扭心态來。
“怎麽忽然想起要穿回女裝了。”尤兒一邊問,一邊替她挑了一件白色的衣衫,簡單卻又不失貴氣。
“明天不是二哥生辰嘛。他一向不喜歡我男裝打扮,明天就順順他意思,恢複一回女裝呗。”甚晴拿着尤兒挑的衣服比了下,滿意地點點頭,“就穿它了。”
将第二天要穿的衣物準備好,泡過熱水澡之後,疲憊的甚晴便早早入被窩熟睡了。
蘇揚的生辰如期而至,甚晴難得起了個大早,尤兒都還沒完全睡醒,就聽見甚晴在房裏來來回回地折騰。一下是翻箱倒櫃的聲音,一下又是不小心磕碰的桌椅的呼叫,一下又不小心打翻了茶杯。最後尤兒忍無可忍地從被窩裏坐起身子喊道:“哎呀,大清早的你幹什麽呀……咦,甚晴?”
站在尤兒眼前的不再是那個翩翩公子蘇甚晴,如今她穿着一襲白紗長裙,長發就這麽披着,眉毛被修細了,還上了點紅妝。此時甚晴手裏拿着一把梳子有點窘迫地看着尤兒,臉上帶滿歉意:“對不起對不起,吵醒你了。我是看我這麽久沒打扮,有點生疏,所以特地起早來折騰。唉,還是男裝方便,頭發一束就可以了,女裝還要梳頭,別珠釵發髻,麻煩死了。”
太久沒見甚晴穿女裝,連尤兒也被驚豔了一小下。她赤足走下地,把甚晴按到了梳妝臺前,接過她的梳子,便開始在她那濃密而細致的長發上梳理着。尤兒看着鏡中的甚晴,心中不住默默念想:“本也是個尤物女子,如今卻用英氣來掩蓋了她的貌美。這算不算是一種糟蹋。”
還是尤兒心靈手巧,不一會就幫甚晴梳好了發。簪子別在青絲裏,尤兒細細端詳了甚晴片刻,然後伸手取出了一片紅紙,慢慢染紅了甚晴的嘴唇。一名絕豔女子就這般出世了。
甚晴看着鏡子的自己,久違的女裝讓她也不住發愣了幾分,仿佛鏡子裏的是一個陌生人。她對着鏡子左看右看,尤兒趁空也去簡單地梳理了一下,而罷,甚晴看了看時辰,不住驚呼:“糟了,沒注意時間,看花樓馬上要開市了!我們要趕在二哥之前到看花樓,不然一切驚喜都前功盡棄。”說罷,甚晴拉過尤兒便匆匆離家而去。
兩人趕到看花樓時,離開市僅僅一刻鐘差。甚雨在門外等得不耐煩,聽聞兩人的聲音,他轉身正想責怪,就在轉身之際他錯愕地看見了恢複女裝的甚晴,一句:“你這臭丫……”還沒說完,容顏便被驚訝所覆。
甚雨看着甚晴那凝脂白玉般的肌膚,紅唇巧笑,眉眼如畫。十九年紀,甚晴是越發的貌美動人了,她已經是個少女,不再是他記憶裏那個黃毛丫頭。
“大哥,對不住,我們來晚了。我方才出門時候已經看見二哥在飯廳吃早飯,怕是他用不了多久也馬上會到。我們趕緊進去。”說罷甚晴拽着尤兒就往樓裏去。甚雨還在門外恍然失神,直到程璞抱着蘇黎在門邊狠狠拉了他一把,甚雨才恍然初醒。
“這麽久沒見甚晴穿女裝,連你這個看着她長大的哥哥都傻眼了。”程璞笑道。
“姑姑好美,姑姑美人!”蘇黎笑嘻嘻地說着。甚雨不住用別樣的眼神看着他的兒子,半響抱過他說道:“小小年紀嘴巴就這麽甜,這點還挺像我。是了,小璞,給蘇揚禮物可都準備好了?”
“放心。一切都安頓好了。”
……
蘇揚從家裏到看花樓這一路過來心裏也頗感好奇,到底是發生了什麽事情,為什麽這從昨晚起家人們都神神叨叨的,看見他不是躲就是拉他灌酒。今早飯廳裏離奇的一個人都看不見。蘇揚還擔心是不是自己做錯了什麽讓家人不得原諒的事情。
走到看花樓,蘇揚邁步而入。一只腳剛跨過門檻,他就不住頓住。保持一只腳在內,一只腳在外的姿勢站在門檻兩邊。蘇揚被樓中布置吓了一跳,一夜之間居然張燈結彩,桌椅全然覆上了嶄新的桌布,無數大小各異的燈籠錯落地從四層高的天花板上直垂而落,屋裏還燃着檀香,一番氣派景象。
“最近樓裏要招呼什麽人嗎?”蘇揚向掌櫃的打聽道。
“小的也不知道。”掌櫃搖着頭。
“那為什麽樓裏突然如此隆重布場?”
“我也不知。也許是大東家要宴請某些貴客吧。”
“怎麽沒聽大哥跟我說。”蘇揚小聲呢喃,半響他擡頭望了望四周,好似不見甚雨和甚晴的影子。平日這時候,他們應當都各就各位開始工作了呀。今天到底怎麽了?總有一種特殊的感覺。想罷,蘇揚便往廚房去,照常去檢查菜單。
他邁步才入廚房,隔着遠處蘇揚就聞到了一股溫熱中夾着竹籠屜的味道,竹籠屜內蒸着什麽,帶着香氣,恍若隔世,直直侵襲蘇揚的回憶。他心有餘念,走上前揭開籠蓋,一陣白氣過後,便是一個個白白胖胖的包子。
“三丁包子!!!??”蘇揚驚呼,“樓裏居然有人會做三丁包子!”蘇揚的臉一下被興奮取代,他掂着燙,伸手從竹籠屜裏拿起一個包子,從中掰開,肉餡夾着湯汁溢了出來。蘇揚咬了一口,包子皮吸飽了濃郁的湯汁,肉餡裏的雞肉等和筍丁軟硬相應,雞肉吸了筍的香,筍也飽含了雞肉的鮮。都是簡簡單單的食材,但這股非同一般的味道讓蘇揚心底不住一顫,眼淚水馬上聚集在眼眶裏面。
這是蘇揚兒時記憶的味道。
那時候他的母親每回賣唱賺了錢,首先會買三個三丁包子,他一個,連衣一個,剩下一個母親則是掰開兩半再分給兩人。蘇揚和連衣都搖着頭不肯去接,母親便笑着說道:“我怕膩,不想吃裏面的餡。不然我把皮吃了,你們把餡和着白稀飯吃好不好?”當時天真的蘇揚信以為真,肉餡配白稀飯吃得無比香甜。
直到母親去世,蘇揚才慢慢明白母親的苦心。若今時今日母親還在世,他一定會讓她過上最幸福無憂的日子。
回憶至此,蘇揚的眼圈都紅了一遍。他收斂情緒,這時候正好有小二走進來。蘇揚連忙拉過小二問道。
“這包子誰做的?樓裏何時請了揚州的廚子?”
“噢,是一位揚州來的客人做的。”
蘇揚一愣,連忙用責怪的口吻說道:“怎麽能讓客人親自下廚房?”
“樓裏菜式都不合客人胃口,大東家協商無果,便借了小半個廚房給她。喏,那位客人就在隔壁廚房裏。”
“大哥也真是,怎能犯這種糊塗。”蘇揚說着便往隔壁廚房而去。他剛跨進廚房,各色各樣的香味便迎面而來。袅袅雲霧裏,一個蒼老的背影在廚房裏捯饬着。那人身上穿着樸素的衣服,頭發挽成發髻,發髻別了個木簪子。背影看着很熟悉,卻似乎過了好多個歲月,讓她發生了變化。
蘇揚走上前禮貌說道:“這位客人,不知我樓裏是否有不周到的事情,請您盡管跟我提出。我是這裏的二東家,蘇揚。”
聽見蘇揚自報姓名,那個原本在忙碌的手腳忽然停了下來,蒼老的身子微微顫抖,那人慢慢轉過身子,蘇揚看見一張慈祥的面龐。皺紋已經把她的面全部覆蓋,但眼神與神态是改變不了的。
“揚揚?你真的是揚揚嗎?”揚揚是蘇揚兒時街坊鄰居喚的乳名。離開揚州以後便沒人這樣叫他了。
蘇揚回憶的心門再度被敞開,他怔在原地,簡直難以置信。
“婆婆,你是王婆婆!!”蘇揚驚喜地喊出來。他立馬迎了上去拉住了王婆婆的手,王婆婆幾乎喜極而泣,年事已高讓她雙眼看不清蘇揚的輪廓,她伸手詳細地在蘇揚的面龐慢慢撫過。不住連連點頭。
“她們跟我說帶我到鎮江來看揚揚,我還以為她們騙我,沒想到真的揚揚。快二十年了,我還以為我這輩子再也見不到揚揚了。”
王婆婆曾經是蘇揚的鄰居,看着蘇揚出生與長大的。王婆婆的兒子死得早,膝下無孫,他一直把蘇揚當做自己的親孫子看待。小時候母親在茶樓唱歌,就把他交付給王婆婆照顧。蘇揚的母親也極其孝敬王婆婆,這左鄰右舍便如一家人那樣的親切。
“哎,現在婆婆看你長得俊俏,也過得富貴,我替你娘泉下的娘感到安心了。來日我歸西入土,一定會去告訴你娘你的情況,她啊,肯定為你驕傲。”
“婆婆,那些包子都是你做的嗎?”蘇揚問道。
“是啊。不僅還有包子,看,雞絲卷子,千層油糕,翡翠燒賣,蟹黃蒸餃。都是揚州特色小吃。這廚房真大,材料也應有盡有!婆婆才能做出這麽多好吃的。揚揚你離開揚州這麽多年,一定很想念家鄉小吃吧。來,快嘗嘗婆婆的手藝。”說罷,王婆婆拿出了新鮮出爐的糕點,蘇揚一一嘗試了遍,都是熟悉與懷念的味道。
“婆婆,是誰帶你來鎮江的?”蘇揚吃着糕點,半響醒起,王婆婆不可能獨自一人從揚州來到鎮江,還特地借了半個廚房做了一大桌子點心。這肯定是有人刻意安排。
“是一個小夥子和一個大姑娘。我剛剛進來時候還看見他們在門外呢,不過那天邀請我來的小夥子好像沒見着。”說罷,王婆婆往門外指去,蘇揚擡頭便看見家人們全部站在了門外。
衆人見蘇揚回頭,不住紛紛一笑。
“蘇揚,生辰快樂。”甚雨率先祝賀道。程璞上前遞了蘇揚一個匣子說道:“這是娘托我送給你的禮物。今日娘要清修,不能出席。遂讓我傳達心意。”
蘇揚将匣子打開,是一枚白玉雕成的扇墜。十分精美。
“替我謝過母親。”
“二公子,我也沒什麽好東西送給你。這是我親手做的錢袋,希望你別嫌棄。”尤兒也将自己的禮物送上。
“謝謝,謝謝,有心就行。”蘇揚感激地看着他的家人,似乎人群裏少了一個最顯眼的人,他好奇追問,“甚晴呢?”
“甚晴在大廳呢。走吧,我們把婆婆邀請到大廳去。今天的午宴全都是揚州菜。都是從揚州請來的廚子,絕對地道!到了今夜,我們再返請他們吃一回我們本地的菜色。”說罷,甚雨将大家夥一起招呼到了大廳。
蘇揚再度回到大廳,方才還稀稀拉拉,短短幾刻鐘功夫卻坐滿了客人。蘇揚還沒反應得來,直接大廳裏不知誰喊了一句:“看,那不是揚揚嗎。”然後,大廳的客人全部往蘇揚這邊看來,蘇揚這才發現,原來大廳裏的客人全然都是他曾經的左鄰右舍。
對此蘇揚感到又驚又喜。
“大哥,這,這是怎麽回事?”蘇揚激動地問道。
“這就要問你的好妹妹了。她可是瞞着我們,暗自籌備了大半個月。為的就是給你一個驚喜!”
“甚晴……甚晴這丫頭!”說着,蘇揚的眼圈又忍不住紅了。可在大廳晃了大半圈也沒看見甚晴那白衣翩翩的身影。這納悶,一名白衣女子捧着一壇酒迎了上來,作勢要讓蘇揚喝酒,蘇揚起初想好言婉拒,可他看着這白衣女子,怎越看越眼熟,半響他一頓,不住失聲驚道:“甚晴!?”
太久沒見甚晴穿女裝,蘇揚足足看了甚晴好一會。
“這才認出我啊。二哥,你可沒有大哥厲害。大哥可一眼認出我了。”習慣了男裝的甚晴,對裙裙褂褂感到十分不便,走幾步也會踩到裙角那樣。她擡着酒壇,晃了晃,撕開紅封,一股醉人香氣,未弄饞蘇揚,倒先把甚晴自己弄饞了。
“二哥,這是揚州最出名的瓊漿。今兒個跟故友久別重逢,沒理由不喝酒的。走,我們挨桌敬酒去!也順便展現我們蘇家的熱情待客之道!”說罷甚晴興沖沖地倒酒去了。
“借着待客之名,解着嗜酒之瘾。甚晴真是個酒鬼,都快超越爹了。”蘇揚笑道,說罷,他也加入了甚晴裏,舉着酒杯,向他曾經的鄉親故裏們示了禮。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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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