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盛夏當前，整個鎮子被炎熱包圍，家家戶戶都開始研制出一些避暑的飲品。此時看花樓的冰鎮酸梅酒是極度熱賣的。所有上看花樓來的人，不吃不喝也會叫上一壺冰鎮梅酒，坐在閣樓，吹着風消遣炎熱夏季。

從悶熱酒窖出來，甚晴大汗淋漓。紅羅貼心地送來了絹帕替她擦去汗水，甚晴嘴角揚起，浮出溫暖笑意。

“忙了一上午，累壞了吧。來，我已經替你冰好了一壺酒。趕緊去喝個痛快吧。”

“就你最懂我。”甚晴笑着，兩人一路上閣樓，入席而坐，露天臨臺，對面就是摘花樓，兩人面對面坐着，紅羅先替甚晴滿了一杯酒，然後正給自己滿上，甚晴卻皺着眉頭問道：“尤兒，什麽時候你也變得嗜酒了。我記得你從前可不喝酒的。”

聽甚晴這般問，紅羅不住好笑：“這還不是跟了你。”

“尤兒，這段時間我發現你變了好多。仿佛變成另外一個人那樣。”

“是麽。那你覺得我這樣的變化是好還是壞。”

甚晴想了想，答道：“好是挺好。”

紅羅聽了心中不住一喜，看來她跟尤兒比，更能獲得甚晴的認可。她便順勢繼續問了下去，“那你喜不喜歡現在的我？還是更喜歡以前的我？”

“嗯……各有各好吧。現在的你比較豁然，可以前的你比較可愛。”

“不要說各有各好！！若讓你選，你會選哪個？”

“……”甚晴想了想，沒有做回答，而是繼續低頭飲酒。紅羅看了好生失望，明明她比尤兒更懂得甚晴的心，甚晴卻依舊徘徊不定，無從選擇。

“你不覺得現在的我比較好嗎？能下廚，不只是做單調的大雜燴。能陪你喝酒，不再讓你孤獨斟酌。懂你心，不會因為你跟某些人接觸太近而生氣。難道，這樣你也要猶豫不決？分不清誰好誰壞？”紅羅有點急，連連逼問道。

“……”甚晴眼裏開始有了退色，她依舊保持沉默。

“你又沉默，你只知道用沉默來回答嗎？”

“我，我不知道。你別問我，你知道我無法選擇的。”甚晴突然說了這樣一句。紅羅心頓了頓，張口正要說什麽，甚晴卻三兩下喝完杯中酒，便匆匆起身說道：“我要繼續去工作了。”

看着甚晴離開，紅羅不住氣得眼圈發紅，甚晴又在逃避問題。無論是以前，還是現在。她唯一沒有改變的就是喜歡用沉默去逃避一些問題。

“看來我也逃不掉她的沉默，我開始明白為什麽尤兒總愛跟她生氣了。”

甚晴才走，小二便來通報，說甚雨跟蘇揚想要見她。紅羅随着小二上了另一間廂房，甚雨與蘇揚準備好一桌好酒好菜，見了紅羅，兩人客套一笑，邀她入席。

小二令命帶來了人，然後便退身出去，門才關上，蘇揚便開門見山開道：“寧姑娘，你陪在我們甚晴身邊已有好長一段日子。不知道，你有沒有發現甚晴有何不妥之處。”

紅羅沉思了一下，搖搖頭：“跟以前一樣啊。”

“你察覺不出她有反常之處？”甚雨問道。

“她反常嗎？我見她以前跟尤兒一起時候也是這幅模樣，我想，她應該是走出陰影，重新振作了。”紅羅天真說道。

蘇揚卻冷笑了一下：“你還真是不了解她。”

“既然你沒發現，那麽我覺得我們有必要告訴你。好讓你有心理準備。紅羅姑娘，其實你不覺得甚晴從一個自暴自棄，極度失落，情緒低下的人，忽然恢複積極樂觀，這轉變太快了。”

“也許是她慢慢忘記了尤兒。”

“忘記。這一詞從你口裏真是毫不費力就可以說出。”蘇揚繼續冷笑。

紅羅的面容變了變，她強行收斂惱羞，繼續辯駁：“為什麽不能忘記。生人已死，除了回憶便別無他物。難道你們希望甚晴一直渾渾噩噩過去嗎。看見她開心還不好？”

“她若真開心，我們便替她感到高興。但她這一折，我只怕，她是在有意逃避問題。寧姑娘，我覺得你從來是個聰明人，這點你沒有可能想不到。除非，你也在逃避問題，自欺欺人。”甚雨一語道破。

紅羅的表情僵硬了一下，臉就像被打了一個耳光那樣地火辣。

“甚晴一直拿你當尤兒，不管是穿着，還是妝容，甚至是你的頭發，都要刻意僞裝成尤兒的樣子。你漸漸成為了尤兒的影子，在甚晴極度悲傷的情緒裏，充當了一個替代品的地位。你以為甚晴是在跟你相處，其實在甚晴眼裏，她已經把你幻想成尤兒的樣子，無論你哭和笑，在她腦海中，都是尤兒模樣。怕是你寧姑娘真實容貌，早就被她遺忘。”

“……甚晴現在不愛我，不要緊。時間，我相信時間會帶給我想要的答複……”紅羅在垂死掙紮。

“你費盡心思，卑躬屈膝，為難自己，盡一切能力去讨好甚晴，可你有沒有想過，你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勞。本來這條路就不好走，你這走得還是步步為營。勝算略低。這般還負了你青春年華。何苦啊……我們甚晴不值得你這樣。”甚雨苦口婆心勸着。

“為什麽。尤兒可以得到的，我也一樣能得到！我不比尤兒差多少……況且尤兒現在生死不明，我卻可以天天陪在甚晴身邊，我的勝算才不低。”

“愛情裏面可是沒有比較的！你愛那個人，她就是你的天下。眼裏根本容不下任何砂礫。一旦愛情出現比較，出現衡量，怕是，那早就不算愛了。因為它不再一心一意。這樣說，你懂麽。”

紅羅被甚雨這番話激得說不出話，強忍了很久，卻還是抑制不住，眼淚便簌簌地落了下來。

“這些都不重要了。我現在覺得，只要我可以陪在她身邊，一切都好。我不需要她愛我，也不需要她分清我是誰，只要她跟我在一起，她人在我身邊，那就夠了！”

“你以為卑微能換來幸福，換來真愛嗎？？愛情是兩廂情願，相互付出的。”

“你們不就是看甚晴好不容易脫離這條道，如今又被我硬生生拽了回來而感到不忿。千方百計想勸我離開甚晴麽。我離開也沒用，這一切都要看甚晴啊！”

“可是……”甚雨正要說他的道理，蘇揚卻一步上前說道：“既然你也想到該考慮甚晴的想法，不妨這樣。今晚你換下你現在身上這裝束，換回你自己的打扮，然後再出現在甚晴面前，你看看，她對你的态度，還是否跟現在一樣。如果是，我們便不作任何幹擾，由你們繼續一起，如果不是……相信不用我們說，你也會死心的。”

紅羅一愣，她從來沒有想過要用這種方法來考驗甚晴對自己的用心程度。不是她不想，而是她不敢，她知道，一旦這樣做了，甚晴會很直白地向她表明一切，有時候真話是十分尖銳的，讓人承受不住，寧可沉浸在謊言的甜蜜之中。不可自拔。

“就看你敢不敢試。”

入夜，蘇家的飯廳裏，家人全都入座。人數，位置都跟以前一樣，仿佛從來沒有少過誰。入座以後，大家正要動筷，甚晴立馬阻止，然後委婉說道：“尤兒還沒來呢。大家等一等。”

提及尤兒，大家面容皆動了動，大家看着甚晴，她面帶微笑，拿過身邊的空碗盛湯。一邊盛一邊說：“尤兒最喜歡喝紅棗烏雞湯了，但她偏偏不吃紅棗。你說怪不怪。咦，怎麽今天又做了芹菜炒牛肉？尤兒她不吃芹菜的。這麽久了，廚子都還記不住嗎。”

桌上人陷入沉默，只聽見低頭飲酒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響。屋外漸漸翻滾起雷鳴，起風了，屋裏燭光又開始搖曳起，晃得滿屋流光，變成碎片，引出了五花的面色。

“又要下雨了嗎？”甚晴擡頭看了看窗外，“一會下起來了，尤兒沒帶傘就不好了，我去看看她。”說罷，甚晴放下碗筷就站起身，家人沒有一個開口制止。這段時間加入蘇家的連衣，卻多了幾分憂色看着甚晴那消瘦的背影。

甚晴拿着傘正要跨出門外，迎面卻看見一個紅衣女子，從風中走來。臉上帶着驚豔的紅妝，一路踩着風，妖冶地笑，宛如山間古寺的絕美女子，打破黑夜，帶來了一絲不安的躁動。甚晴手松了松，怔怔地看着那個紅衣女子走到大家面前。

衆人擡頭，看着那紅衣女子。半響釋然，寧紅羅終于回來了。

“對不起，我來晚了。”紅羅說道。說完，她大步入席，走在了尤兒的那個位置上，端起甚晴盛好的雞湯便喝了起來。

甚晴用一種複雜的眼神看着寧紅羅，全家人沒人動筷，而是都屏息凝視着每一個舉動。甚晴折了回來，走到紅羅身邊，看着她不慢不緊喝完了雞湯。

“你……”甚晴開了口，紅羅明媚地回眸，令人醉迷的笑容勾勒出她原本的精湛氣質。

“你怎麽在這。尤兒呢。”甚晴問着。

“是你把我請來的，現在又問我怎麽在這，甚晴，可不帶你這樣玩弄人的。”紅羅俏皮說道。

“不，我……你們又在合夥捉弄我是不是，我，我要去找尤兒，一會下雨了，我怕她忘了帶傘。淋濕了身子。”甚晴臉上飄着一絲惶恐，重新拿起雨傘就要出戶。

“甚晴，其實你早就清醒過來了對不對。只是你還不願意面對現實。”紅羅收斂笑容，冰冷冷地說了這麽一句話。全家人皆一頓，不可思議地看着她。

甚晴也停住腳步，臉上帶滿一種懼色，猶如做了什麽壞事被當人抓個正着那樣。是心虛，是惶恐。只是她背對着大家，沒人看見。

“尤兒已經死了。三個月以前，那場暴風雨，在出海口。連人帶船，二十多條人命，無一生還。衙門早就放棄了尋找，那些家屬也紛紛節哀順變。”

“你胡說八道什麽。”甚晴語氣變得有點顫抖。

“我這是實話實說，我算是看明白了。你家裏人心疼你，怕你大受刺激，每天都在用蜜糖般的手段來麻醉你，當你還是一個心理承受能力極低的小孩子，什麽都用哄騙來安慰你。可這樣的結局是什麽，變本加厲讓你逃避現實，不敢去面對。”

“……”

“你用沉默逃避并不是從尤兒才開始的。那是你的本性。你生長在這樣的環境裏，從小到大養尊處優，上有爹娘哥哥，下有無數仆人。你根本就不用愁。遇到大事了，有爹娘出面解決，心裏不開心，有兩個哥哥替你分憂解難。繁瑣小事，都有下人替你善後。所以你就這般在沒有意識裏面退化了你的責任心，你的勇氣。所以當你真正面對一些別人不能幫你解決的問題時，你就用沉默去逃避。”

“……”

“現在我就要讓你認清現實，別再幼稚地逃避下去了！尤兒，你心愛的尤兒，已經死了。永遠都回不來了，你該給她準備靈位，而不是還幻想着她還在世。你讓我扮成尤兒模樣陪你過日子，其實你自己心都很明白。你沒有瘋，你只是不想面對傷痛。可這樣做你又會好受嗎？你面對着的是一個替代品，你每次跟我交往，都硬生生把我想成尤兒模樣。甚晴，你這樣，遲早也會真瘋的。”

“別說了。求你……”甚晴哽咽哀求。

“你休想繼續逃避。”紅羅站起身，一把拽過甚晴的手，把她強制拉到面前，捧起她的臉。

“其實三個月前那個暴雨裏你就已經清醒了是不是。為什麽你還不願選擇面對？是不是因為我再度用尤兒模樣出現在你眼前，你在殘酷的真相和溫柔的假相裏，再次選擇了後者？雖然我不介意這一切，那是因為我真的愛你。但我也不願意你一直都在自欺欺人裏度過餘生，甚晴，你醒過來好不好，別再裝瘋賣傻了。你這樣，大家都很累。”

風更大了，帶着碎雨和落花，一連串地飛了進來，揚在天空漂浮旋轉。甚晴失了色，眼裏盡是凄然與絕望。她心裏依舊透徹覺醒，她知道，尤兒是已經真的回不來了。無論是真的尤兒，還是假的尤兒。

她捂着臉，蹲下身子，開始痛哭。家人都站了起來，看着痛不欲生的甚晴，衆人卻因此松了一口氣。

她終于走出來了。

“你以為我想這樣嗎，我每天也很內疚，很掙紮。我知道你不是尤兒，我卻強行把你當做尤兒。是，我是企圖讓自己趕緊忘卻傷痛，可我沒想到，這樣的後果讓我更加痛苦。不光彌補不了我對尤兒的虧欠，還生生欠了更多的情債無法償還。”甚晴哭訴着。

“你生在這樣的家庭，本該慶幸。你有這麽多愛你的家人，你很幸福，你知道麽。”紅羅俯下身子，慢慢抱住了甚晴那劇烈顫抖的身子，“你遇到問題，大家都樂意幫你解決。你從中要學會的應該是如何更好地解決問題，而不是把一切都丢給家人就撒手不管了。這樣你永遠都學不會長大。”

“我很內疚，我對不起尤兒……我錯了，我很後悔。尤兒太可憐，我好想她，我好想把她帶回來。她一個人會害怕，我錯了，我錯了啊。”甚晴哭說着。

“你沒錯，你沒對不起她。” 紅羅像哄一個孩子那樣，輕輕拍打甚晴的背脊。甚晴哭着一連串說了很多歉意的詞，最後，她也哭累了，慢慢安靜在紅羅的肩頭。再過片刻，紅羅發現甚晴睡了過去。她皺起眉頭，苦笑說道：“真像一個孩子，哭累了就睡。”

蘇揚過來接手了甚晴，把她抱回了房間。甚雨和程璞如釋重負，一家人終于有了點聲色，甚雨舉起酒杯鄭重地敬紅羅。

“紅羅姑娘，謝謝你。我家妹子全靠你救了回來。”

紅羅回敬了甚雨一杯後，不住笑道：“不全是我的功勞。其實我自己也是局中人，今天若不是大東家和二東家将我勸醒。怕是我只會任着甚晴一道瘋。我看出了甚晴其實早就醒悟，只是她依舊在刻意逃避。順着這個點一把擒住，就可以連根拔起了。”

“你待甚晴可算情深意重。紅羅姑娘。”一向很少喝酒的程璞也向紅羅擡起就酒杯。

“其實我這般做，也不算為了甚晴，我是完全為了我自己。”紅羅不緊不慢回敬了程璞一杯後，嚴肅說道。

“哦？”

“我喜歡甚晴。我想留在她身邊，代替尤兒位置。”

全家人沉默了起，甚雨按住了太陽穴，這樣結果他也并不是沒有預料到。只是，相應的解決法子，他還沒有想到

“我一定會取代尤兒，走進甚晴心裏。”紅羅自信滿滿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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