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入我相思門

自龍幽離開那日起,這天這地都在被風沙侵蝕,似乎一點又一點地在走向毀壞的邊緣。

第一日。

入我相思門,知我相思苦。

風狂做,似要沖破木門,再掀翻屋頂。黑雲已壓天,沙成了威勢驚天的破壞之力,席卷而來,似又要帶走被破壞的一切。

姜雲凡手扶上門扉,欲推門而出,卻是被一雙有力的手所阻。他眉頭緊蹙地看向離瑕,沉聲道:“我要出門。”

離瑕對着姜雲凡吼道:“我自然是知道你要出門,只是你瘋了麽?這種天氣你要怎麽找人?你已經找了半天了,夠了。”

“你不用管!”

門被猛地打開,風沙湧了進來,刮在臉上是痛,身後的什物飛速地被摔到斑駁的舊牆上,爾後或碎裂或落下。姜雲凡卻是不管不顧,只想走進那漫天黃沙之中。

離瑕無可奈何,算是放棄。他可不是龍幽,姜雲凡想去冒險就讓他去個痛快好了,就算死在風暴裏又與他有何幹系?于是,他雙手抱臂,目送着那人邁了一大步卻突然停了下來。

姜雲凡感到腰側一陣灼熱,那股熱度有着熟悉之感。密室裏曾有過這種感覺,但當時情勢危急萬分,他沒多去顧忌。

灼熱的位置其實是?

魔族刻印!!

他手覆上腰側刻印處,轉過了身,看向離瑕的目光裏盡是迷惑與不解。

當離瑕看到那刻印時,沉默了良久,才緩緩說道:“魔族刻印千千種,龍幽卻是選了個最麻煩的加與你身。這個刻印除了探查你所在,還能根據你魔力的變化判斷出你是否處于危險之中,進而轉移一半的傷害到施法者。姜兄弟,你要知道魔大多是自私的,這等刻印魔族很少使用。”

“我不需要他這個樣子!!”姜雲凡一拳打到牆上,卻洩不掉心頭的郁結。

離瑕雖覺殘酷,但還是說了下去,只是銀藍雙眸染上了一抹暗色:“姜兄弟,這刻印是否有了變化?這個刻印的存在與施法者息息相關,若魔力減退到一定程度,刻印也會減弱,若刻印消失,那魔恐怕也離死不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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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雲凡蒼白了臉,強迫自己看向那刻印,看到的卻是最不願看到的情形。那龍本是飛揚跋扈,色澤豔麗,如今卻黯淡了不少,就若龍困于淺灘,猶自掙紮。

他只覺得大腦一陣嗡嗡作響,那瞬間所有的一切都像被抽離,只留了一個念頭,找到龍幽!拉上衣物,他欲沖出門口,卻又被離瑕的話所阻。

“龍幽他可是用盡全力在護你周全,你要讓他的苦心都成流水麽?”

用盡全力的送姜雲凡離開險地,卻是把所有的危險都留給了自己。只有如此,黎秋才會放棄殘酷的狩獵,而是玩弄已經到手的俘虜。

黎秋生與此,長與此,到底能殘忍到何種程度,就是連離瑕也不忍揣測了。離瑕是不忍,姜雲凡則是不敢,不敢想象,不敢推測。

他腳似生根,抓着門的手有青筋微微突起。他欲追尋而去,可是——

紫發的魔曾這麽對他說:“我的安危可是和你息息相關,你以後出手前可要在心裏默念三遍我的名字。”

龍幽。

龍幽......

龍幽!!!

似乎每一聲都更為苦澀,苦澀到似乎連舌尖都品嘗得到那等滋味,那等滋味咽不下去,在一處越積越多,只讓人覺得連心都嘗到了苦意。

姜雲凡雙手按上門的兩半,猛地用力,門被合攏,阻隔了門外肆虐的風沙,卻隔不掉那風吹沙丘的哀鳴聲。

他轉身,靠門,阖眼。

龍幽為他承擔一半傷痛,他卻無法為龍幽承受哪怕一分傷害。

龍幽是太看透了他,還是太不愛惜自己?

他若還拿自己冒險,所有的惡果卻要讓命不保夕的龍幽來承擔麽?這樣,他還能幹什麽,除了安安分分地呆着還能幹什麽?

混蛋,太狡猾了!!狡猾到讓他都有了心痛的感覺,以及比被黃沙卷走更為深刻的恐懼感。

此時此刻,他深深地害怕着身上刻印會有消逝的那一刻。

第二日。

長相思兮長相憶,短相思兮無窮極。

血,從大大小小的傷口緩緩滲出。

血,怎麽能流出這麽多血?到底要流盡多少血,才能離開這個紛擾紅塵,才能放下一切放不下的?

紫發的魔有着端麗的顏,就算靜靜地躺在血泊中,也凄美得驚人,可是,他不要看到這等場景!!他認識的龍幽明明可以開懷大笑,明明可以使壞的捉弄他,明明可以在最恰當的時候說出安慰之語,不是這樣毫無生機地躺着,就仿若、仿若——

不!!他還沒死。

龍幽!!龍幽!!

“啊——!!”

姜雲凡睜開眼,冷汗早已濕透了薄衫,給身體帶來絲絲涼意。月光從窗外漏進來,照亮的是他驚魂未定的臉,以及抓緊了被單的手。他緩緩把手移到了腰間,掀開了衣角,卻是看到那紫色虬龍又淡了幾分,像極了上色模糊的輕描淡寫。

從未有過的無助感籠罩了他,即便是以前的雨柔之事至少他還有個努力的方向,可是,如今、如今他難道只能這樣毫無頭緒的找下去麽?

他目光變得游離起來,卻是瞥見了右手上的紫色碎布,回憶就這麽湧了進來。

那時,龍幽臉上失了血色蒼白若紙,卻還對着自己說:“小姜,你的傷得處理處理。”

明明代替自己承受了一半的傷痛不是麽?為什麽還要裝得無痛無覺?自己的傷是傷,難道他的傷就不是傷麽?

真是可惡呀!!

龍幽,告訴我為什麽?

仿若回應了姜雲凡的呼喚,空中出現了紫影,透明而飄渺,帶着淡淡地笑意,輕輕地說着:“雲凡,我對你有情......”

姜雲凡苦笑,自己已經思念龍幽到産生幻覺的地步了麽?

其實,龍幽的答案他早已知道,只是自己一再無視,無視到把一切看在眼裏,記在心頭,卻不敢去尋找自己的答案。

“雲凡,那你的喜歡是什麽?”

紫影朦朦胧胧,問的話也帶着朦胧之意,一如那天。

姜雲凡陡然憶起太多,一個眼神,一個擁抱,一個吻,每憶起一個,身子就熱上一分,心就這麽被太過美好的回憶填滿。若是還能看到龍幽,若是還能抱住龍幽,若是還能吻住他,該有多好。這種心情,該是算作喜歡了吧。

“龍幽,我.....”

手伸向飄忽的紫影,卻終是落空,眼前的皆為虛幻,該是奈何?

紫影看不懂眼前人的欲與念,只是重複着訣別的話語:“小姜,後會有期,若是無期——”

“給我住口!!”

紫影聽不懂那話裏的絕望與悲苦,猶自散了去,仿若從來未曾出現在這月缺星無黃沙蒼茫的夜裏。

“若是無期,拿好這個麽?”

姜雲凡看着厚重的夜叉令牌,頭一次覺得他情願自己沒讀懂龍幽最後的托付。

他學不了龍幽的一步百計,學不了他的舉重若輕笑看風雲,更學不了他只手間就決定下那麽多族民的命運。

不!!

其實,他只是不想成為龍幽,所謂的學不了還不如說不願學。

龍幽,龍幽,你怎能如此?

若你只能如此,我還能怎樣?不過是如你所願罷了。你托付的,我姜雲凡即便粉身碎骨也會去做。

只是你甘心麽?甘心扔下萬千族民的期許,甘心扔下一段糾纏未明的情.....

至少,連我都為你有了不甘。混蛋,如果不甘心的話,就給我平安歸來。

姜雲凡将頭埋進了身體裏,淚終是無聲無息地落了下來。

誰言男子不落淚?只是未到傷心時罷了......

第三日。

早知如此絆人心,何如當初莫相識?

姜雲凡的氣色相當的糟糕,離瑕嘆氣,也難怪如此,這幾天這人的神經就像是緊繃的弦,再拉上一拉,恐怕就要斷掉了。

至于斷掉的契機......怕就是刻印消失之時了吧.......

離瑕其實多少都有了放棄的念頭,尋得龍幽的希望實在太過渺茫,若不是姜雲凡太過固執的堅持,太過強烈的執念,他恐怕都甩袖離開漠北鎮了。就如同現在,他們又回到那賊窩來碰碰運氣,也恐是無濟于事。

“我們走這麽久連半個魔都沒有看見,是不是有點奇怪?”姜雲凡一路上都在仔細觀察,卻只看得到空蕩蕩的洞窟,聽得到水滴穿石的聲音。

離瑕卻無意外之色,答道:“倒也沒那麽奇怪,說不定這裏的魔已經被黎秋給解決掉了,現在漠北鎮早就在他的掌控之下了。”

殺人者恒殺之。殺人者犯下罪行之時,可曾想過日後的報複不爽。如今殺人者已然不在,留下的是地上散落的兵器,幹涸的血液,碎裂的石塊。

“哦?看來我們當是到了當時雙方沖突之地了。”離瑕掂了掂手中銀笛,有了個念頭,“姜兄弟,我們去這群賊藏匿贓物處。”

“去那裏是要?”姜雲凡現在對尋寶毫無興致,只對尋魔感興趣。

離瑕倒是雙目熠熠生光,笑道:“自然是取些錢來用。既然來了寶山,不帶走點什麽實在說不過呀。”

姜雲凡現在連鄙夷某魔的氣力都懶得用了,剛想反駁,卻被離瑕接下去的話塞住了嘴。

“姜兄弟,在下手頭真沒什麽錢了,你總不想露宿與荒漠之中吧。”

所謂為五鬥米折腰之事,古今皆有,多了這一件又何妨?

寶山依舊在,珠光寶氣也自是少不了,可惜被兩個魔小心翼翼地看守着。姜雲凡、離瑕藏于附近的一個巨石之後,窺探了小會兒。

“姜兄弟,等會兒你要迅速地揍暈一個。”離瑕又往外望了望,壓低聲音接着道,“我看就左邊那個吧。”

姜雲凡點了點頭,心裏算是明白了離瑕的盤算。離瑕在賭,賭黎秋舍不下這大筆的財寶而派人看守,找到他手下,自可問出他們的落腳點。如今看來,離瑕賭贏了。

至于離瑕自己說的理由麽.....他瞅到離瑕多有興奮的摸樣,很不厚道地覺得那一定也是個不可忽視的原因。

“走,就是現在。”

離瑕之聲才落,姜雲凡就從岩石後沖出,有若離弦之箭,只見其影不見其人。左邊的守衛才拔刀出鞘,就覺得眼前一花,失了意識。

右邊的守衛則是兩眼失了焦距,無神得有若被操控的木偶。離瑕正在那護衛面前走來走去,笑得有幾分陰測測。

“說。把你知道的計劃說出來。”

守衛的聲音響起,毫無起伏,平淡若溫水:“我只知道大人遣了幾個兄弟送藏寶圖到囚牢之地,還特意指定了路線。聽兄弟們議論,那地方藏着黎秋大人很重要的東西,只是我不明白那路線為什麽是匪徒猖獗的地方。我就一當差的,打打下手掙口飯錢,其他不清楚了。”

故意途徑匪徒猖獗之地,故意被搶麽?也就是故意洩出這麽張圖,還洩露得有若偶然,洩露的對象是他們控制不了的暴民。

如此暴民偏偏是龍幽想要拉攏,想要利用的。拉攏來為己所用,利用來尋覓線索。

離瑕眸子中盡是寒霜,卻是為印證了自己的猜想有了冰冷的怒意。

這是個餌。這個餌是營造一個假象,那藏寶之地是黎秋藏匿罪證之處。

只不過,他們當時一時分不了真假,也不能錯過這種真假難辨的線索。尋寶之行,不得不去,只是疑慮卻總藏于心。

龍幽走向白玉之案前,半晌地停滞,是否是和自己一樣有了揮之不去的質疑?雖有疑慮,卻只能冒險一搏,為那三分找到罪證的可能性。

這個局當真巧妙而驚心,只是卻不似黎秋的風格。黎秋雖殘忍無情,但無這等心機。那麽,是誰在黎秋身後操手,又是誰在暗處陰謀?

離瑕找不到答案,至少現下找不到。他所思所想不過是光華一瞬,此間,姜雲凡早耐不住性子,朝那守衛問了句:“你們抓的魔在哪裏?”

可那守衛毫無反應,離瑕攤了攤手,把姜雲凡的問題重複了遍,那守衛才答了句:“在囚牢之地。”

待問清楚具體方位後,離瑕真跑到後方,拿了珍寶少許。姜雲凡在一旁靜靜看着,看到離瑕挑選完畢,才言:“這兩個守衛怎麽辦?你能讓他們忘記這段時間的事麽?”

“控魂之術極費心力,我一日也就能用上一次。被敲暈的那個我控不了,不過,也不能簡簡單單地殺了,總不能打草驚蛇。”離瑕盯着護衛的雙瞳變得帶了幾分緋紅的血腥,冷冷說出了指令,“你的兄弟想監守自盜,你發現後把他就地陣法,還猶豫什麽,動手吧!!!”

血飛濺,濺到了姜雲凡臉上,污的是本純淨的顏。他心在下沉,卻未阖上眼,只是本清澈的眸子多了些沉重之色。

離瑕見了,正色道:“所以我才勸過你離龍幽遠點,你呆在他身邊,看到的不過是永不休止的流血,聽到的也是敵人死前的悲鳴。”

“龍幽能面對,為什麽我就不能面對?就算算計比不過他,這種地方總不能也被他比了下去。”姜雲凡擦了擦臉上的血,褐眸裏依舊澄澈見底,只不過多了些太過執拗的熱度。

離瑕讓銀笛在指尖飛旋打轉,挑眉道:“哦?男子漢之間的意氣之争?”

姜雲凡眉頭輕攏,猛地搖頭:“切,才不是。只是比起鮮血,龍幽最想看到的是族民臉上的笑吧。他沒錯,我又怎麽能只站着看。”

銀笛陡然靜置與空,傳達着主人的驚詫。離瑕本被龍幽驚訝了次,沒想到面前的姜雲凡也能讓自己吃了一驚。

這就是龍幽的所以心折麽?

不是在山林間獨身自善的空谷芝蘭,卻是風雨洗刷下越見蔥郁的蒼天大樹,可以庇護那些在風雨中戰栗的嬌花。

離瑕多少懂了些為何最後的最後龍幽把夜叉令牌扔給了眼前之人,還是真是讓人難以言喻的用心呀。想至此,他指尖銀笛又再次飛旋,笑得有了幾分明朗:“在幫龍幽忙之前,你得先幫在下的忙了。我們分頭行事,我先行去探探那囚牢之地,你呢,就幫忙把這紙上的物料都備好了。”

姜雲凡接了那薄薄一張紙,見其上都寫的是些瑣碎細物,諸如硫磺、木炭、硝石之類,不由問道:“這個好像是?火藥?!你要用來幹嘛?”

“姜兄弟居然識得,那更好辦了,制作之事也有勞你了。此物自然是有用的,用來聲東擊西。”離瑕笑得神秘兮兮,卻讓姜雲凡沒了猜測的興致,只是點頭算作了答應。

風漸漸有趨弱之勢,只是還未休止,有了幾分纏綿哀婉。沙游走之間,越過門線,窸窸窣窣地流向桌角,卻是被重重放于桌的酒杯震得微微揚起。

姜雲凡搖了搖酒壺,卻發覺是空的,于是手大力一揮,那壺就落到了地上,滾到了剛剛打開的門邊。

離瑕彎身把酒壺撿了起來,走到桌邊放了下去:“可是在下回來晚了,讓姜兄弟無聊到用酒消磨時日。”

“你探查得怎麽樣?”姜雲凡避開了離瑕的問題,問了另一個問題。

“那個地方還真是守了個密密實實,但所有守衛一個時辰會輪換一次。我們可以趁着這時機混進去。我們晚上行動好了。”離瑕帶來的當是好消息,可姜雲凡聽了并無喜色,離瑕當他還在念着龍幽,調侃道:“既然想着你家美人,下次見面不如把該說的都說了。”

姜雲凡面上沒起波瀾,只是盯着離瑕一字一字說:“刻印消失了。”

還真是意料之中呢......

天意如此麽?盡是蹉跎掉美好。

只是,離瑕本以為面前的人會歇斯底裏,但沒想到會平靜如斯,還是說他不在之時,姜雲凡已經歇斯底裏過,現在的平靜不過是被迫地接受事實,即便事實是如此的難堪。

他嘆息,問道:“那你還要去囚牢之地麽?”

姜雲凡從身旁長凳上拿起一個包裹,扔給了離瑕:“這是你要做的火藥。”

離瑕掂了掂包裹,一時無言。

還是要去麽?即便,最有可能的還是失望,還是傷痛。

還真是不死心呀。那麽,可曾有過後悔?這麽痛,其實還不如當初就不識君好了.......

如果當初沒有相遇......

離瑕眼眸半阖,語調壓抑着情緒,低聲沉吟:“入我相思門,知我相思苦。長相思兮長相憶,短相思兮無窮極。早知如此絆人心,何如當初莫相識。你覺得這詩句如何?你可曾後悔。”

姜雲凡垂下了頭,讓稍稍過長的發掩住了臉:“我不想忘記,只是這樣而已。”

風似乎止了,荒漠依舊蒼茫無垠。這麽蒼茫,這麽無垠,所思所念會傳到何處?早知如此絆人心,不如當初允君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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