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并肩而立

烽火催人衰,羌笛唱晚,月上西牆,倚廊柱,散青絲,望斷天涯,鴻雁不寄雲書來。

離瑕上了城牆,就讓眼前的情景化成了如此凄怨的詞藻,卻知多不适宜。那人是倚着廊柱,腰間的劍卻反着冷光。那人是在遠眺,眸子中卻是平和居多,哀色居少。他靠近了那人,笑道:“姜兄弟,托你重創敵首所賜,我們安穩了兩日,也讓在下有了機會起了那術法。”

姜雲凡偏了頭,問道:“那個到底是什麽術法?你說準備起來雖然麻煩,但一旦成了,可再阻敵兩日。”

“此術今晚可成,且讓姜兄弟親眼見識一番,免了講解的麻煩。”

離瑕說了此言,就未再做聲,只是仰頭看着星,神情複雜起來。姜雲凡倒不介意多等一刻,在三皇臺鎮守封印的二十年,早讓他學會了等待。

這一時半刻還是過了去,來的是霧。

不知從哪裏湧出來,卻如白紙染墨般在一馬平川上蔓延開,讓遠處的景物模糊一點,再模糊一點,消失在了霧氣中。

“這般,敵人算什麽都看不清了,得傷段時間腦子了。今晚對方可是送來了勸降信,威吓我們說,就算不是親自指揮,也能勝了我們這等‘殘兵弱将’。這麽氣焰嚣張,我就回他一彌天大霧好了。”離瑕似預見了對方吃癟的摸樣,自得地翹起了唇角。

姜雲凡直言問道:“這能擋幾天?”

“大概兩日,不過,應當夠了。今日,龍幽總算聯系上了我。”離瑕掏了一封信出來,遞給了姜雲凡,“除了給我的那封,這封呀,是他給你的。”

姜雲凡展了信,細細看了起來,連離瑕何時走了都沒去關心。

小姜:

我尚好,你可安好?

兵禍橫行,總是殃及萬千性命,知你哀嘆,但望你少勉力而行,多為保重。重逢之日,近在眼前,千言萬語待到見時再說。此處只言一句——

珍重!!!

龍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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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報喜不報憂,只言及了他卻少提及了自己。

姜雲凡靠着廊柱坐了下,擡了右膝,把信收入了懷內,讓那信紙帖在心口,帶上了自己的體溫。他嘴張了又合,吐的詞是——

珍重!

這兩字輕得很,就若輕煙般飄飄蕩蕩到了遠方。

大霧彌漫了兩日,也讓遙城平靜了兩日。如今日,他姜雲凡甚至有了閑心去踢館,不對,是上了武館。連日來,遙城居民多有參戰者,這武館也比平日熱鬧了許多,成了戰事歇止時,切磋閑聊的聚會場所。那時武館內,總有一群爺們聚在一起瞎扯胡鬧、嘻哈動手,把氣氛炒得沸沸揚揚,似可掀了屋頂。姜雲凡挺喜歡這種氣氛,能讓他憶起在狂風寨年少輕狂的日子。這不,得了點空,就忍不住來瞧上了一瞧。

才進武館,俱是清靜,真是反了常。再傾耳細聽,卻有琴聲漸起,如雨打在湖面,淅淅瀝瀝,爾後,雨點繁雜起來,越來越急,成了狂風暴雨,其間夾雜了铿锵之聲,卻似兵器交擊,分不了勝負。

戛然而止!!

調譜到了最高潮,卻沒了最後的結局,抑或勝負。

姜雲凡本不識音律,也被震得半會兒說不出話。武館正中,抱琴人卻是瞅到了他,莞爾而笑:“姜公子,我們又見面了。此番見面,觀你神氣,有了一番變化,卻是更有神彩。”

三公之一的太傅,蕭雪。姜雲凡憶起琴師的名字,忙上了前,抱拳言道:“原來是先生。上次的提點,謝了。”

“是姜公子自己察覺了對龍公子的感情,我不過是順手推舟了一把,說言謝嚴重了。”蕭雪手指撥了弦,寥寥落落,爾後停了住,終開了口,“本不該煩勞了姜公子,但我實在有一難辦的事情,思來想去,也就姜公子能幫忙了。可否借步一談?若姜公子有了為難辦不到也無礙,只管拒絕就是。”

姜雲凡想着此魔才真是修養上佳,與龍幽那時而“裝模作樣”的溫文爾雅有着太大的區別。他察覺到四周好奇的目光,忙點了頭道:“好。”

所求之事倒也算不上大事一件,不過想讓姜雲凡帶他進了被重兵守住的刺史府,見那黎秋一面。這等要求,卻是為了向黎秋打探一魔的下落。那魔是蕭雪的好友,多年前失了蹤跡,極有可能被黎秋害了性命。

若是自己陪在旁邊去見黎秋,想來問題也不會很大。姜雲凡答應了下來,把蕭雪領到了黎秋面前。

蕭雪臉罩寒霜,沉聲道:“你可還記得一個喚作東徵的魔?”

黎秋囚與法陣之中,只覺可笑:“不記得。你随便說個名字,我就得記起那個魔麽?”

“你!!!”蕭雪大踏步上前,已幻化出古琴,卻被姜雲凡的叫聲阻了腳步。他慢慢隐去激動的神色,陳述道:“東徵十年前曾調查過你,之後入了淮陽就杳然無信。”

黎秋長笑,殘酷之言道出口:“我殺的魔那麽多,若是每個都記得是不是太過麻煩?只要是死掉了的,我不會再關心他半分。”

“你這個混賬。”姜雲凡再忍不住,上前給了黎秋一拳,讓他歪過了頭。黎秋緩緩側回頭,正視了姜雲凡:“成王敗寇不是很正常麽?龍幽那個王座怎麽保住的,你該比我清楚。”

如何保住?

用的是自己的血,用的是一顆隐忍了好多的心。

姜雲凡激憤地吼道:“和他相比,你就一殘渣。你有什麽資格評論他?”

黎秋擰笑,狠狠說道:“我沒興趣評論他,我只是後悔沒讓他死在囚牢之地。早知道我們的王居然把自己送進了牢裏,我就該好好親自招待一番的。”

殘破的顏,染血的身子,他差點失去了龍幽,這樣還不夠麽?

姜雲凡被逼得又想起那些噩夢般的畫面,心底有什麽在叫嚣起來:“給老子閉嘴。你對着個無罪的人下了那麽重的手,還毀掉他的——”

“臉麽?”黎秋嗤笑着接過了話茬,再冷冷言道,“現在想來像王那般外貌毀掉了的确可惜,他更适合保持着容貌死在男人懷裏。”

有什麽突破了心裏的底線,一路湧上了眸子,帶來了熊熊怒火。姜雲凡向前邁了一步,劍上的光芒大盛。

蕭雪看着那人揮劍,卻來不及阻擋,或者也無意阻擋。黎秋最後的結局總難逃一死,死在誰手裏又有什麽區別?黎秋如此激怒姜雲凡,恐是情願死在姜雲凡手裏,也不想落入了龍幽手裏,再被利用一番。他嘆息一聲,收了古琴:“姜公子你居然出手比我還快,還真是大出所料。不過,大仇得報,我也算了了樁心事。”

只是剛闖了進來的小兵見了這一地的血跡,愣了半天,才急匆匆地說道:“霧散了,敵軍又攻城了。離瑕大人說他先行一步去指揮,要公子随後趕到。”

蕭雪見姜雲凡掃了自己一眼,善解人意地笑道:“你去吧。我跟着這小兄弟出刺史府就好。”

姜雲凡不再拖沓,離了刺史府,一路禦劍,上了城樓。

城樓下,兵馬混作一團,交鋒得正激烈。他視線掃來掃去,見的是己方不知結的什麽陣,但城樓上不見離瑕,便知那魔也下了去作戰。

當下做了決斷,也下了城樓。

擋一劍,閃躲,揮一劍,前行;砍一劍,血濺,刺一劍,再前行......

這麽執劍戰了下來,已是毫無保留地用盡了諸多招式,招招都去了繁複,變得簡單而致命。

如此才是殺戮的劍招,卻不是姜雲凡喜歡的劍法。不過,戰場之上,喜好已無關緊要,他既已選了邊站定,那只能把立場堅定了下去.......

到底是兵力差了太多,初期還能憑着一股銳氣與敵方來了個勢均力敵,可戰事越拖了越久,拖到連離瑕精妙的陣法都有了崩毀的前兆,敗勢若隐藏着的暗火,若隐若現起來。

軍旗倒了下來,重重地砸到了地上。地上被踐踏的殘破軍旗,昭示着什麽,似讓那不可逆阻的敗勢浮了出來。

姜雲凡承受到了敵方施與的莫大壓力,身邊的戰友越來越少,敵軍卻顯得那麽層出不窮。他眼前晃動的是千篇一律的畫面,悲鳴後的倒地、八方而來的兵器、四處可見的血........

他揮舞劍的動作看起來都有了幾分疲倦地重複,重複着舉起、落下。雖依舊銳意逼人,但會不會已快到了強弩之末,勢将竭?

這等時刻,雨降了下來,劈頭蓋臉,連接了上下的天與地。

有什麽正沖破雨幕而來,濺起了水花,震動了軍心.......

姜雲凡聽到了什麽聲音如雷貫耳地灌進了耳,那麽的熟悉,熟悉到讓他的心雀躍了起來。

“吾是夜叉王龍幽,黎秋所部放下兵器,速速收手,若還有抵抗者,以謀逆論罪。本王攜上邪兵力而來,想以卵擊石者盡可一試,本王定讓他死無葬身之地!!!”

姜雲凡垂下了持劍的手,不過是因為與他對招的敵手一臉震驚地撤了兵器,跪倒與地。耳邊總傳來兵器哐當落地聲,他環視四周,見了不少魔也跪了下,以示臣服。

那些臣服者,他們都看向了同一個方向,那個方向有紫發的君王手持長戈,駕馭戰馬。

雨勢好大,模糊了眼。

姜雲凡抹了一把臉,甩掉了水滴。那麽多魔跪着,他卻還站着,站着也望向那個方向。距離還真是遠呀,遠到看不清龍幽的外貌。

他舉步走了起來,踏起了水花,在泥濘的路上一路印下了腳印。

“小姜,來我身邊。”

龍幽在萬軍叢中終搜索到了那道橘色身影,卻是如他所言,正步步接近着自己。

姜雲凡聽了那話,卻是加快了腳步,終到了戰馬跟前站定。

龍幽翻身下馬,一把擁住了姜雲凡,動作若行雲流水,自然無比。

姜雲凡擡起雙臂,讓其在空中停滞了小會,還是回擁了龍幽。

“龍幽,你果然來了。”

“小姜,我總算趕上了。”

雨紛紛,相擁的畫面如此溫馨,沖淡了戰場的血腥,也給延綿了十日的淮陽之戰畫下了句點。

後史評價此戰是龍幽在位期間為數不多的關鍵戰役之一。此戰,夜叉王龍幽雙線大捷,無論是祭都的大将軍景哲,還是淮陽的黎秋,種種叛黨一并剪除,一舉平了困擾夜叉二十年的內亂。

此戰還橫空出世了一個傳奇的劍客,史書如此描繪:劍出鞘兮驚鬼神,壯士勇兮潰萬軍。

據說,退了位的龍幽見此批語之後,笑不可仰,大筆一揮卻是有了另一番形容。

雲出岫兮劍争鳴,凡塵落兮明鏡臺。

以拆雲凡兩字成句,倒是別有趣味,可惜沒被史官接納。理由麽,不言而喻。言情之作怎可登得了正史,最多入得了野史。

此乃後事,且說回現今。

龍幽有說有笑地伴着姜雲凡,進了淮陽遙城城門。

“我收離瑕來信,可是聽說小姜大展了次雄威。論功當行賞,你要什麽獎勵?”龍幽這話說得挺嚴肅,挺正經。

姜雲凡搖了搖頭,言道:“不用了。”

“既然小姜什麽都不要,那——”龍幽撫了撫下颌,不正經地笑道,“我把自己當獎勵給你,如何?”

“你這個獎勵這麽大,老子怕吃不消。”姜雲凡挑眉,壞笑道,“不過,真要給,陪我喝一晚的酒怎麽樣?”

龍幽苦笑:“幾日不見,你是不是跟着離瑕學壞了?我能只陪睡不陪酒麽?”

“在下這麽辛苦的守城,一來就聽見自己的壞話,我好心碎。”離瑕做捂胸狀,可惜臉上的痛苦神色太假。

龍幽正色,拍了拍離瑕的肩:“辛苦了。”

離瑕詫異:“幾日不見,你從良了?”

“從事實來看,本王該論功行賞,不過從私心來說,若你再說下去,本王還真想找個由頭降個罪給你。”龍幽成功讓離瑕暫時閉了嘴,紫眸一掃,卻是看到了霜绛。

霜绛在城門口等了多時,卻不知道該如何插入話,臉上多有猶豫。這麽看進龍幽眼裏,他微微一笑,風度盡出:“霜绛姑娘可是有話想說?此戰,姑娘勇氣可嘉,我佩服得很。”

“此戰能勝是王的功勞,我、我不過是盡了點綿薄之力。”霜绛長睫毛低掩了下,柔聲道,“等在這裏,只想見見王。見王安康,我就放心了。”

龍幽看着霜降,似懂了什麽,紫眸本清淺,如今卻平添了幾分深度。他走到了霜降面前,把一物交到了她手心:“雖有遺憾,但本王算得上還是完成了姑娘所托。姑娘貌美心堅,以後定能尋得良緣。到時,本王定送上賀禮一份。”

他在姜雲凡面前從不自稱本王......

霜绛收緊了項鏈,看着龍幽的背影是眷念,看着姜雲凡的背影是苦澀。那份溫柔終不是屬于自己的呀。

她不知要花多長的時間去忘掉這個有着溫柔之心又太過出色的魔,不過,還是忘了吧,也只能忘了吧......

淮陽刺史府內,龍幽推了門,見一只龜朝自己“飛”了過來,忙側了身,讓那龜背朝下的落到了地上。

“禦史大人思念本王能理解,但搞這種突襲本王可喜歡不起來。”

“老臣是有話跟王講。”龜禦史義正詞嚴,猶在翻身。(誰能告訴我這龜叫什麽名字啊?撓牆。)

龍幽繞到桌後坐了下,不驚不乍地道:“是因這遙城大大變了個樣麽?那四季無緣無故地變回了一季,倒是稀奇得很。你想說那四樣寶物被偷了麽?”

失去了春之芽,夏之枝,秋之果,冬之晶,遙城就失去了四季的奇景,變回了大自然賜予的秋季。

“王聰慧,老臣說的就是此事。那四樣東西不知被誰盜了走,明明在刺史府有重兵守着,真是奇怪。”龜禦史終于翻過了身,緩緩爬向書桌。

龍幽展開一個信紙,在其上龍飛鳳舞起來:“不知道就去查,此事就交與你了。此事蹊跷,恐暗藏隐情,一定要查個水落石出。”

“老臣會去查個清楚。還有一事——”龜禦史本蒼老的聲音,似變得更為蒼涼,“鏡丞将軍的祭日将近,今年王諸事繁多,就讓老臣代王去祭拜吧。今年老臣會給他帶去好消息,他若地下有知,也該高興了。”

二十年前,龍幽剛上位,看不慣朝中的烏煙瘴氣,本想大展身手收拾了那些懷着不軌之心的臣下。一番籌謀,卻是所思太過理想,所做不夠雷霆,終是失敗。失敗的代價是,鏡丞頂下了所有罪名,為他失了性命。

何為罪名?呵,不過是為了做給那些逆臣看,為了讓要失控的局勢穩下來。只是如此委屈,如此被抹黑,鏡丞卻對着自己沒發怨言,卻說了番他永遠忘不了的話。

“王不可死,臣願含笑而死。幹年之後,王定會治理出另一個盛世繁華的夜叉。那時,臣只求酒一壺,來個彈指相慶。”

此後,龍幽假意懈怠了朝政,把權利都放了下去,暗地裏卻是培植着自己的勢力,伺機而動。如此忍着、藏着,到了如今才出了這雷霆一擊.......

“好吧,也交托與你了,記得帶上上好的竹葉青。”龍幽停了筆,把信插進信封,封了口。

如此送走了龜禦史,卻來了其他臣子将領,這麽一忙下來,就到了天黑。

龍幽問了姜雲凡住處,尋了去。他推了門,手上有着再顯眼不過的一壇酒,讓門裏的姜雲凡吃了一驚。

酒斟滿,香滿溢。

姜雲凡握住了龍幽執杯的手,問道:“你不是說不陪酒麽?”

龍幽笑道:“小姜不是想喝酒麽,那我就舍命陪君子了。”

“你不對勁。”姜雲凡實在想不通,這場戰都勝了,龍幽怎麽會笑得與平日那麽不同,具體如何不同,他形容不上來。

“小姜,喝酒就是。”龍幽把酒塞進了對方手裏,再添一言,“還是說小姜想讓我來喂。”

“你!!”姜雲凡瞪了龍幽,仰頭灌了酒。不問就不問,把你喝醉是不是就可以了?切,這麽容易的任務,他做就是。

卻還真是醉了,醉倒在君懷裏。

姜雲凡坐與床上,讓龍幽靠在懷裏。這麽安靜的、不鬧騰的龍幽還真是少見,他手不禁撫上那張白玉般的臉。那個刺字消失了呢.....

把懷裏的魔擁得更緊,那種身體貼合傳遞來的溫度,讓人心安。他不知龍幽還要經歷多少風雨,但他願相伴左右,仗劍相助.....

夜已晚,人安眠。

烽火似遠離,遙城又恢複了平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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