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 家宴(二更) 同心同德

薛琅最煩的就是這些天被拘在秘書省, 念書他還能忍,但這樣又不許他上課,又不給他機會去做事的安排真真讓人難受得很, 此刻被薛瑜一提, 頓時火上心頭。

他剛要發作,就聽外面唱喏響起, “陛下到——”

德妃狠狠按住兒子,阻止他繼續說下去。宴席旁的宮婢與入座的衆人依次俯身行禮, 薛瑜拜下時瞥了旁邊一眼,母女倆正瑟瑟發抖。

皇帝一身便裝闊步走進來,瞧見薛瑜身上衣裳,滿意地點點頭,“都起來吧。方才聽着你們兄弟閑聊, 老四,在說什麽?”

林貴妃落後皇帝一步在上首坐下, 她今日盛裝打扮過, 淺紫色的廣袖裙擺層層疊疊, 跪坐時仿佛一朵綻放的花,看上去緊挨着皇帝,實際上離了有半臂多遠,臉上的笑也有些僵硬。

薛琅老老實實起身施禮将薛瑜的話概括一遍,瞧見對面薛瑜坐着安安穩穩仿佛在看笑話, 終是沒忍住刺了一句, “三哥謬贊兒受之有愧。我曾聽師長誇贊三哥賦文辭藻清麗,才該是作賦之人。”

“……”林貴妃臉色微變。

薛瑜愣了一下,坦然迎上皇帝目光,“兒早年多病, 未曾讀幾日書,作賦恐獻醜于君前。”雖然她不太怕寫古文作文,但以她對皇帝的了解,皇帝估計并不想聽。

果然,皇帝打量他二人兩眼,不耐煩地叩叩幾案,“吃飯就吃飯,少學那些酸儒。你倆要是不想吃,就都出去。”

林貴妃笑着打圓場,“四郎與三郎要好,是好事,可以之後相約。”她拍拍手,之前瑟縮在地的宮婢們戰戰兢兢起身,端起酒壺,為入席衆人斟酒。林貴妃親手扶着酒壺,為皇帝斟滿,雙手舉過頭頂,後頸被衣領遮擋部分,伏下的腰背形成一條優美曲線,“妾祝陛下……”

“行了。”皇帝頓了頓手中酒杯,看也沒看她,林貴妃的動作僵住。薛瑜收到皇帝掃過的眼神,心領神會,接過宮婢手中酒杯,“謝陛下赴宴,兒敬您一杯。”

她仰頭一飲而盡,皇帝這才點頭舉杯,剩下幾人随着舉杯。皇帝喝了一口酒,皺了皺眉,沒有再繼續喝,“嗯,都坐下吧。今日老三年滿十六,賜度支部員外郎一職,望你之後穩重守禮,以做表率。”

之前只是政事堂裏說起,宮中大抵都知道傳言,這次卻是放在明面上說起,明确給了職位。“表率”二字對皇子來說相當重了,在此之前饒是薛瑜也不曾想到皇帝會用這樣的形容,雖然她勉強算得上“長”,但并非太子,這樣的期許已經超出了對普通皇子的範圍。

薛瑜俯身叩首,“兒臣定不負陛下所望。”她不知道皇帝是随口一說,還是有意暗示,但沉甸甸的傳承感壓在她心頭,一時竟忘了自己與皇子半點關系也沒有。

德妃拿帕子按了按唇角,“妾身恰好尋得一卷《急就章》名家鐘繇寫本,四郎幼時臨帖,如今也有了些模樣,以書帖贈予三郎,還望莫要嫌棄才是。四郎如今也大了,不許我替他備禮,快拿出來讓你三哥瞧瞧,是什麽好東西?”她不着痕跡地提醒了一下皇帝薛琅的年齡,點到為止。

一旁宮婢半跪着接過錦盒,薛琅示意小宦官往上加了一個盒子,“為賀三哥生辰,蘇師贈我的這塊渝糜墨,特轉贈三哥。”渝糜墨在別處昂貴,但因産自雍州轄內,在西齊算不上稀罕物,有一定官位的官員每月都能得一塊,禮輕,但是意義不同,絕挑不出錯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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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瑜只作不知是嘲笑她字不夠好,笑眯眯地謝過。

你三皇子的字平平無奇,和我薛瑜有什麽關系?

見到德妃的賀禮,姜美人僵在原地,不知所措地把手中布包藏回袖中。反倒是之前怯怯的薛玥站了出來,聲音低弱,“三哥生辰,阿玥身無長物,在此獻舞一曲。”她顯然沒有和母親商量過,剛出聲,姜美人的臉色就變得一片慘白。

若當真暴君濫殺,出頭就意味着死亡。薛瑜明白這位母親的擔憂,卻很欣賞薛玥的争取勇氣。

小女孩舞姿翩然,像一只鶴,從顫抖破殼到争鳴欲飛,逐光而行,繞山川河海而舞。沒有樂師和伴舞,只有她口中不知名的哼唱随着起舞越來越快,似流雲,似陽光,似澎湃大海,似峻峭險峰。若不是親眼所見,薛瑜很難想象這樣的纖弱身體裏有着如此強的爆發力。

一曲終了,薛玥伏地而拜,女孩聲音大了些,“祝我大齊年豐安泰,祝三哥平安順遂。”

旁邊的姜美人已經從驚惶中反應過來,對女兒使着眼色,提醒她祝福皇帝,薛玥卻沒有再說下去。半晌,皇帝笑了一聲,“常修,賞。”

薛玥拜謝後退回席間,宴席間安靜下來。薛瑜預想中的德妃與貴妃争鬥大戰沒有出現,小花園裏靜悄悄的,除了杯盞聲幾乎沒有旁的聲音,他們仿佛吃的不是美味佳肴,而是斷頭飯。氣氛太過詭異,連薛瑜都沒了胃口。菜肴一流水地送上來,林貴妃坐在皇帝身旁沒吃多少,整場宴席都在提醒背後的常修為皇帝布菜。

她餓不餓薛瑜不知道,但看皇帝夾三筷子只吃一筷子的樣子,顯然不大高興。

皇帝放下筷子,起身看向薛瑜,“明日別忘了。”席間不管是還在吃或是在裝樣子的人都一同放下筷子,甚至有些迫不及待。

林貴妃送皇帝離開,第二個走的就是德妃母子,薛琅扯出假笑,“三哥可得好生臨帖,才不負弟弟的一片心啊。”

薛瑜溫聲道,“我入朝為陛下分憂,可惜不能随侍師長身邊,四弟要多為我盡心才是。”

“哼。”薛琅甩袖離開,德妃倒是補了幾句沒營養的場面話。

姜美人與女兒候在旁邊,等到德妃離開才敢上前小聲告辭,薛瑜瞥了一眼女孩臉上未褪的紅暈,叮囑道,“果酒雖适口,後勁還是有的,您回去多多注意,我讓人送您。”如今她支使一兩個清秋宮宮人幹活還是可以的。

“不、不必了。”姜美人像個受驚的兔子,搖搖頭攬着女兒半邊肩膀後退,“三殿下留步。”

兩人相依偎着往外走,身旁沒有宮婢跟着,一時竟說不清是誰依靠着誰。

小花園裏的殘席很快撤下,宮婢宦官們手腳利落,等殿內重布上一桌菜肴時,林貴妃正好踏入殿門。被嬷嬷轉達要等着貴妃回來的薛瑜守在門口,揚起笑臉,“母妃。”

林貴妃與她一同進殿,剛關上殿門,貴妃的神色就松緩下來,順了順氣才坐下,一副心有餘悸的模樣。

“喝些湯水再回去,明日早起,苦了你了。”林貴妃絕口不提皇帝帶來的心慌,但神态舉止,無一不透着畏懼。薛瑜看着她三分真七分假的表演,笑容一點點淡了下來,垂眼給她吃了顆定心丸,“再苦也值得的。”

至于是為了真皇子值得,還是為了自己值得,就看她怎麽想了。

林貴妃翹起唇角,輕嘆道,“阿瑜這般讨人喜歡,連陛下都對你多加青眼,以後和老三在一處,要多多幫扶他才是,你們同心同德,我這個當娘的,才能放心。”

薛瑜點點頭,成功蹭到貴妃愛心炖湯一碗混飽肚子。

看着薛瑜離開,守在殿內角落的嬷嬷上前一步,低聲問道,“娘娘,這……京中貴女的畫像,還要着人送來嗎?”

“當然。”林貴妃舀起一勺金黃色炖湯送入口中,鳳眼微彎,笑意溫柔,“她總不會還想做老三的正妃?月底秋狩前看過畫像,在圍場正好能見見人,也好讓老三自己瞧瞧。”

回到小院時已經是掌燈時分,流珠為薛瑜準備沐浴。廚下擡來水就賴着不走的嬷嬷與宦官們伸長脖子往浴間裏看,被她挨個敲了出去,那抹口脂印的事在她心上轉了兩圈,最後還是沒有問出口。

秋夜微涼,薛瑜包着長發出來,見到院中候着的人有些不太适應,沉聲道,“流珠,收拾完進來。”

幾人互相擠擠眼睛,嬉笑着被趕進浴間擡走髒水,流珠打理好浴間,闩上小院院門,敲門進了主屋。薛瑜長發散開,有些滴水,被風一吹涼快得恰到好處,幹脆也不收拾了,流珠看見卻是一急。

“殿下,您這樣要生病的。”她提了小爐進來,蹲在旁邊拿幹布巾包着薛瑜的長發一點點烘幹,見薛瑜正在寫寫畫畫,連抱怨聲都低了下去。

薛瑜畫的正是袖箭的結構圖,光靠腦中想象還是有些不足,邊畫邊改,聽到聲音抽出一縷思緒笑道,“不是有你在嗎?”連路引都準備好了,前些天流珠也摸清了光祿寺的出宮時間,不怕意外的話随時能走。

她正想讓流珠去拿路引,筆下一頓,忽然想起先前忽略了的問題。

袖箭是個新物事,假借其他制作之名讓唐大匠允許她開爐應該不會受到阻礙。手稿上彈簧和機構的計算比例已經有了雛形,拿去天工坊開爐制作會有些瑕疵,但問題不會很大。但是明日大朝後不久就是賜食宴席,按照往年時間算結束後已經臨近宵禁,根本沒有時間去天工坊。

明日不行,就要拖到後日,拖得時間越長越容易出意外。薛瑜抿了抿唇,沒有說出路引的事。

夜色漸濃,流珠烘好頭發,為她松松挽起,撥了撥燈芯,“殿下,該睡了,五更天前就得起了。”

薛瑜折起手稿,嘆了口氣,“你也早些睡。”要為她收拾桌面的流珠一怔,低頭應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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